我是一个爆破手,我更喜欢毁灭,毁灭它,使我快乐。
郑知亦穿过墨绿色,绵延数十里的松林。他蓬头垢面,佝偻着身子,形容枯槁斯文扫地。
我收到他的短信时,橙红色的夕阳正渐渐沉入水底。余晖顺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水银泄地般洒了一路。
那些往来穿梭的船只,不紧不慢地往远处驶去,它们沉默着,沐浴着金黄色的光,像是经历一场盛大灿烂的告别。我们总要学会告别,陈旧阁楼,狭仄巷道,风尘旧人,皆是过往。
耳畔响起了冷漠铿锵的倒数,我勒紧了黑色围脖,转过身去。悠长沉闷的巨响缓缓蔓延开来,盘桓在江面的老桥,不甘地垮塌,肢解,最终尘烟漫天,荡然无存。许许多多围观的人,他们磕着瓜子喝着饮料,仿佛在观赏波澜壮阔的电影。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他们的神情失落彷徨,最后热泪盈眶。
两岸的华灯从星星点点,到绵延逶迤如蛇。城市的心脏冷冰冰,他不知痛楚,不知苦。穿过人群熙熙攘攘的江畔广场,到处是低俗不堪和狼狈为奸的热闹。
我厌恶这热闹。
益州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宁静。太平道闹了岁余,烽火由北向南蔓延,处处哀鸿遍野,暴民成了叛军,他们头扎着黄巾,脸上刻意覆着一层厚厚的黄土,冲进了蒙学,抓走了尚在之乎者也的孩童,扬长而去。
司马貌从内堂追出来,追问暴民们的去处,为首的一个宽脸汉子回过身来,一口唾沫钉在了他的额头上,恶狠狠地吼道: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这一日恰是正月十五,文帝平定诸吕的日子,大汉朝举国上下无暇庆祝元宵佳节,司马貌也全无心境欢度而立的生辰。他躬着身子,去捡散落一地的竹简,愤懑和屈辱的感觉使他心生怨恨,到此年纪还不得出身,籍籍无名湮没在这乱世,似是永无出头之日。
门外一阵喧嚣,他勉强支撑起沉重的身子,抬脚走进院里,几个衣衫褴褛,流民模样的人,正努力拆卸司马家的两扇大门。气极无奈的司马貌,一个趔趄栽到在地,捶胸顿足,却只能仰头冲天,长啸道:
“善士叹沉埋,凶人得横暴。我若作阎罗,世事皆更正!“
他匍匐在地上,涕泪横流,孑然一身,祖产庇佑方得片瓦遮身,却生生在弱冠之年被夺了青梅竹马,琴瑟和谐的妻子,从此放浪形骸,饮酒度日。
已是子时夜深,杂乱的院子里除了零乱闪烁的星光,再无动静。
一只枣红色的马儿,踱着悠闲的步子进了门来,它嗅着空气,朝着盛水的铜缸靠进。水面上漂了一层木料焚烧后的灰烬,它几乎伸进水中的舌头又缩了回来,整个身体沁出难闻的体液。尔后全身变成了黑色。
乔坤轻拉了一下缰绳,寻了一块石头,跳将下来。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整个身体膨胀开来,直长到十丈高时,他的双脚已经填满了院子无法动弹。
司马貌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呆了,他仰着脖子望向这纱帽宽袍,气象雄阔的巨人,心中忐忑不已:
“你是。。是人。。是鬼?。。是神?”
乔坤伸展了酸痛的脖子,没好气地缩到一丈高,戏谑地看这面容惨淡的司马貌:
“我的马喝了你水缸里的脏水,情绪不好了。”
早年间,乡野一直流传着夜游神的传说,还是孩提时代的司马貌从族中长老的口述中得知,他昼伏夜出,既明查暗访,断人间不平事;又残暴冷酷,杀人乱如麻。寻常百姓家中通常会在入夜之前换一缸清水,生怕他那匹神驹饮了污水,得罪那恣意任性的神灵。
错愕惊恐的失意书生,在短暂的不可思议后,愈发憎恶命运不公,空有一身抱负和学问,却始终不得仕途;二十岁时,相敬如宾的妻子被刘氏皇族的一个远亲无赖,抢去做了妾。如今,却因盗匪祸乱,得罪了神明。
司马貌用手背抹去眼泪,壮了胆子,一下子扑到夜游神乔坤的小腿上,大呼多舛经历,于己不公。
变回正常体型的乔坤望着瘫在地上,软如一堆烂泥的凡人,心中去忽闪过一丝悲凉:
“你此生不畅,大不了还有来世再博。可你懂孤独吗?你懂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孤独吗?”
“只要能报了那夺妻之仇,扬眉吐气,即便是永远独行那有怎样!”
是吗?
是的。
我扣开藏在林间的木屋时,郑之亦正托着猎枪,警惕地看着我。月光洒在我身后,拉出阴森料峭的影子。
靠着窗子坐下后,正对着阿猜的床头,她满脸的倦容,却紧紧拉着他的手,脉脉含情,笑得恬静极了。
桥塌了,你们的见证毁了。
我抬起头,盯着郑之亦黑亮的眼珠,轻描淡写地说。他的目光里并没有我所期待的惶恐和失望,甚至在一番对视后,我先是落败躲闪了。
过去那么那么久了,你还是这么从容,好像我们,从来没变过。
我杀了那祸害邻里的刘姓恶霸,杀了那些为虎作伥,狗仗人势的刁奴,把她从一片火海里抱出来,终日呵护,可是到最后,她却在一个日夜交替的黄昏时候,和你走到了一起。
郑之亦从怀中掏出一叠包好的肉,喂到阿猜的嘴里,转身平静地看着我。
你不累吗?一千多年过去了,你追了我们一世又一世,你把她的记忆拆得七零八落,甚至到现在,已经再没有人知晓你这神明得存在。
可是你改变了什么吗?藉有神力可以摧毁很多,可是你给我的这颗心不会变。这是你的选择,我们逃脱不了,去给任一选择,写一个结局?
郑之亦指向他心房的方向,我知道这里是他们最后的共同记忆,我起身拉开了门。
又不甘心地回了头,问他:
”你希望的结局是怎样的呢?”
四十不惑的他的脸上忽然洋溢了笑容。
“我就想做一条蠢笨的土狗,不论她喂我糖果还是毒药,永远都只会吐着舌头,哈着气,守着她。”
在东汉灵帝七年的一个冬日深夜,夜游神乔坤伸出了他如利刃般锋利的手指,抠出了司马貌如死灰一般无张力的心脏,塞进了自己的胸膛。瞪圆了眼睛的落魄书生这才看清了那黑袍下面的胸腔里,原本是空的。
在他的身体凉透前,乔坤解下了宽袍,套住了他整个身体,然后再望了一眼枣红色的神马阿猜,幽幽地说:
“从今以后,你就是夜游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