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离开永登县城后一路向西,很快便驶入了盘蜒的山路。也许刚刚到了青藏高原的边缘,这里的山远不是崇山峻岭,它们大多不高且少有西北处处可见的裸石,尽管山的表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黄土,然而寸草不生。它们层层叠叠,一望无际,一路上向我立体地、旋转地诉说着两个字:荒凉!
我孤车单骑行驶在寂寞的山路上,山路因为荒凉而寂寞。这时我内心忽然生起些许快意,也许渐渐远离了灯红酒绿的年华,我喜欢孤独、喜欢寂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躁动的心静下来,去追寻这片荒野背后的故事,去倾听这片古老土地喃喃自语的声音。
我离开了永登县城,到甘青交界处的连城镇去寻找鲁土司家族近600年长盛不衰的奥秘……
01
土司制度是元明清三朝在少数民族地区设立的地方政权组织,其特点是“世官、世土、世民”,各土司之间互不隶属,各有辖区和辖民,并在辖区内根据习惯法订立“土规”进行统治。土司的职责是“各统其部,以听征调、守卫、朝贡、保塞之令”。明朝中后期开始推行“改土归流”政策,也就是以朝廷任命的“流官”取代土司的世袭统治,土司制度逐步走向衰败。
鲁土司家族1世祖脱欢是元朝末年投降明朝的蒙古贵族,其衙门遗址位于甘肃省永登县连城镇,是我国现存最完整、历史最悠久的土司衙门,号称西北“小故宫”。该衙门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由衙门、妙因寺和官园三部分组成,总占地3.3万平方米。整个建筑坐北朝南,利用天然落差在中轴线上逐步抬高,依次排列大堂、燕喜堂、神堂院和祖先堂,东西两侧则有书房院、寝宫、仓院、家庙和小教场等。
花园位于衙门的最里面,那里是整个建筑群最隐密、最幽静的场所。正值初夏时节,花园里郁郁葱葱,不同树木错落有致,散发出阵阵清香;树林里间杂造型各异的怪石,弯弯的小径在绿色中若隐若现,让人以为误入了一座江南园林。
衙门的右侧是独立成院的妙因寺一历代土司家庙。步入寺门后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起来了:内蒙阿拉善左旗的达力扎雅王爷府也是类似的布局,王府的旁边是家庙。
接受了定居方式的蒙古贵族们,不约而同地采用了这种建筑布局,是期望得到佛法的佑护?还是想给心灵找个歇息的地方呢?也许二者兼有,毕竟鲁土司这样的贵族经历了常人不曾经历的悲与欢。
元朝末年,皇室宗亲、安定王兼平章政事脱欢在明军包围元大都(北京)时随顺帝北逃草原,途中与主力走失,只好流落到甘肃河西一带。面对步步进逼的明军,脱欢选择了投降。也难怪,生死之际能够舍生取义的人少之又少,尽管史书不厌其烦地给后人树立了一个又一个的榜样。
脱欢和部众被明王朝安置在连城一带,当然仅仅是安置,他没有任何头衔和特权。作为前朝叛臣,脱欢和子孙需要向新的当权者剖白心迹,以示忠诚!
脱欢去世后,其子年幼,家族事务由遗孀马夫人料理。屋漏偏逢连阴雨,曾一同降明的哥们王蟒兄弟这时再次叛明,他们杀死朝廷命官,在河西走廊东部的咽喉要道罗卜山上洗劫过往客商,明军几次围剿均告失败。事态发展下去势必影响鲁土司家族的利益,于是马夫人思虑再三,最后以两家缔结联盟为由邀请王蟒下山赴宴,暗中却埋伏好刀斧手。王蟒这次上当了,酒至半酣时,刀斧手一拥而上,乱刀将其砍死,马夫人随后执王蟒首级发兵罗卜山。山上余众树倒猢孙散,其兄弟也在战乱中自刎,这场危机总算平息了。
朝廷很高兴,升脱欢长子阿笃实为正千户,治第连城;并赐马夫人土地50顷,银千两和各种首饰,于是土司家族在连城“建楼7楹”。
明朝随后又征调脱欢次子巩卜世杰北征大漠,最终他战死在疆场---这个家族终于用生命向朱明王朝表达了归附的诚意。
巩卜世杰的儿子失伽继承父亲遗志,随明军继续北征。他骁勇善战,谋略出众,屡立战功,赢得了朝廷信任。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终于皇恩浩荡,颁下了诏书:“昔周公旦远征奄息,成王封之于鲁,今尔内附已久,且有远征之劳,勋力可比周公”。赐失伽姓鲁,更名鲁贤,字世杰;授其庄浪卫(甘肃永登)指挥同知,世袭三品武官,从此在甘青交界处的连城,势力庞大的鲁土司家族逐渐浮出了水面。
我无法揣度失伽当时的心情:欣喜?悲伤?或者是悲欣交集?祖孙三代用鲜血效忠于异族皇权,不惜踏着同胞的尸体前行,那种无奈,那种决绝,似乎都是一种宿命,一种天定,但也暗示了这个家族将要开启另一段历史。
02
1368年元顺帝退出大都(北京)后,北走上都(内蒙多伦西北),次年又在明军的压迫下继续北撤到和林(蒙古国鄂尔浑河上游),国号仍为元,史称北元。1402年北元去帝号改称可汗,去国号改称鞑靼。
元亡之后蒙古分裂为3部:鞑靼、瓦剌和兀良哈。终明一朝,鞑靼时时扰边,对明朝构成了严重威胁,当时的河西走廊正是抗击鞑靼的峰火前沿。
鲁土司家族作为归附者很清楚自己的处境:除了死心塌地效忠朝廷外,也应在地方上扩大势力范围,势力越大朝廷的依赖之处越多,多事之秋这才是最管用的自保手段。
如何扩大势力范围呢?这个家族选择了联姻,并将联姻演绎到了极致!
早在平定王蟒叛乱后,脱欢遗孀马夫人就给儿子巩卜世杰迎娶了夫人李氏。李氏是西宁卫指挥佥事李南哥之女,这个家族非同寻常,是明朝甘青三大土司之一,也是河湟流域势力最大的土官家族-有明一代出了两个伯爵,两个进士和一个举人。
李夫人知书达礼,丈夫战死漠北后,她精心调教儿子失伽,失伽不负母望,引领家族完成了从血统高贵的难民到地方豪强的蜕变,实现了家族复兴。
清朝建立后,“改土归流”达到了顶峰,能逃过裁撤命运的土司或对中央集权有“捍卫之劳”,或具有特殊的人脉靠山,而鲁家则二者兼备。
清王朝“三朝武臣巨擘”岳钟琪是岳飞21世孙,备受朝廷恩宠,雍正时曾接替年羹尧出任川陕总督并加兵部尚书衔。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名将竟然是鲁家身后的大靠山!
清朝初年,岳钟琪祖父从兰州迁居庄浪,其子岳升龙,也就是岳钟琪的父亲成年后出任庄浪卫守备,期间鲁岳两家联姻,11世土司鲁帝心娶了岳升龙的妹妹为妻,从此陌路相逢的异姓变成了亲家。
岳钟琪在庄浪长大,据说此公不好读书,喜欢舞枪弄棒和玩耍排兵布阵的游戏,常去土司衙门找表弟—12世土司鲁华龄嬉戏,俩人关系极好。
雍正元年,厄鲁特蒙古之一部和硕特部首领罗卜藏丹津纠集10余万兵马在青海发动叛乱,叛军攻陷重镇西宁,劫持了亲王察尔罕丹津,并杀害了朝廷派去调和的钦差大臣,西北危机!雍正皇帝颁旨任命川陕总督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四川提督岳钟琪为征西副将军、参赞大臣挥师平叛。
“打虎亲兄弟”,这个时候岳大将军是不会忘记表弟的,每遇大战,他总是让鲁家军筹运粮草,或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协助大军攻击,双方配合默契。雍正二年,逃窜到庄浪大山中的叛军余党又重振旗鼓,东山再起,清廷命坐镇西宁卫的岳钟琪统兵3万再次围剿。
鲁家军自然又成了岳钟琪的得力助手,据说在进攻庄浪棋子山的战斗中,叛军躲进驼那沟的铁包城,据险死守。此城位于悬崖之上,地势异常险要,鲁家军攻了5天5夜仍未攻克,后来鲁华龄突发奇想,从军中挑了几十个攀岩高手,趁着夜色从铁包城后面的悬崖攀岩而上,突然包围铁包城,前后夹击很快克敌制胜,还活捉了60多个俘虏。
平定这次叛乱后,岳钟琪凯奏朝廷,并建议改庄浪卫为平番县。雍正皇帝准奏,令岳钟琪兼任甘肃巡抚,督办甘肃、西宁等地事宜。
“背靠大树好乘凉”,鲁土司家族在“改土归流”的浪潮中逆势而上,势力达到了鼎盛。据乾隆时期的记载,鲁土司当时“驻扎平番县城,分守连城”,辖境包括现在甘肃永登的连城、河桥、七山等地以及兰州西固区、红古区部分区域,永靖县和青海民和、乐都部分区域,面积达9000多平方公里。
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随着边疆民族关系的稳定,土司制度渐渐走进了历史。1931年8月,民国政府宣布废除土司制度,鲁土司这幕跨越了560年时空的大戏终于落下了帷幕,其家族及所辖“土民”大部融入汉族之中,土司之位共传19世,24任土司。
民国政府废除土司制度后,末任土司鲁承基改任青海省政府参议,连城保卫团司令,但他这时已把家族的土地、房屋和森林统统卖给了西北新贵马步青,他和他的家族彻底没落了。
1951年,处于对立阵营并敌视新政权的鲁承基被甘肃省永登县人民政府叛处死刑,“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03
距离连城镇10多公里是吐鲁沟国家自然保护区,如同镇上那些朴实、憨厚的乡民一样,这个景区没有过多开发,最大程度地保存了原生态风貌。我从山下换乘景区旅行车后,便沿着弯曲的山路盘山而上,司机边开车边告诉我:这里是天然避暑胜地,当地人夏天也要穿两条裤子。
到了山顶,扑面而来的是满目翠绿:山外有山,不远的峰峦上苍松叠翠,郁郁葱葱;两山之间是高低起伏的草原,无边无际。这时听见有人喊:前面就是青海了。我蓦然一惊,原来已经到了真正的青藏高原!
我坐在山坡上尽情享受这些独有的绿色,潜意识告诉我:这般苍绿只能生长于青藏高原,那种豪迈,那种苍劲,那种傲视红尘的高贵只能生长于符合它们性格的世界屋脊。
任思绪飞扬的我忽然被几只老牛拉回了现实,这些老牛从我身边经过,目中无人地啃着青草,恬淡而享受,勾勒出一幅人天相宜的画面。可是,有多少人还记得这幅画面的背后曾经是金戈铁马,曾经是你死我活?
公元前10世纪游牧文明在欧亚大陆崛起,公元前3世纪末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横跨蒙古高原的游牧帝国一匈奴,旋风般地降临在长城以外,与长城内的中原政权形成攻伐态势。此后2000年长城内外的农耕与游牧文明既斗争又交融,构成了中国古代史的主要内容。
西汉建国以后,匈奴以其“控弦之士”30余万,东败东胡,北服丁零,西逐大月氏,建立了地跨蒙古高原的游牧大帝国,与西汉隔长城形成对峙。汉高祖刘邦初始轻敌,但他在“平城之围”中差点丢了老命,随后便吸取教训,与匈奴“和亲”。
“和亲政策”为西汉赢得了60多年休养生息和引进消化游牧民族骑兵战术的时间,汉武帝时国库充盈,兵强马壮,经过几次御前辩论后,武帝决定“绝和亲”对匈奴改为武力征服。公元前121年霍去病率西汉大军攻入匈奴控制的河西走廊后,匈奴发生内讧,昆邪王率4万余众降汉,那首匈奴民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生动地刻画了这次战役给匈奴造成的伤害。西汉政府随即在天水(甘肃通渭西)、安定(宁夏固原)、北地(甘肃庆阳西北)、上郡(陕西榆林东南)、西河(内蒙准葛尔旗西南)设立5属国安置降众;后又迁徙关东贫民72万余口充实以上及周边地区,并陆续在河西走廊设立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4郡。
公元前51年,因兄弟之争而拥众自立的东匈奴呼韩邪单于亲至长安觐见汉宣帝,双方确立了藩属关系,东匈奴整族迁至内蒙阴山一带游牧,接受西汉的保护和衣食补给,汉匈之间长达一个半世纪的斗争告一段落。
又过了近100年,也就是公元50年,西汉时的东、西匈奴已演化为南、北匈奴。这一年东汉同意归降的南匈奴迁入长城以内居住,标志着中原王朝的民族政策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东汉安排迁入长城内的南匈奴各部居住在北地(宁夏中宁)、朔方(内蒙杭锦旗北黄河南岸)、五原(内蒙包头西)、云中(内蒙托克托东北)、西河(山西离石)、定襄(山西右玉)、雁门(山西代县北)、代郡(山西大同东)8个边郡,在边郡自治,单于王廷设在西河郡。
这些分布在边郡的匈奴人替代汉族移民和边防军为“郡县侦罗耳目”,警备北方与西方的敌人,朝廷则供应他们粮食和牲畜,从此匈奴呈现南北对立形势。
开放长城,收容降附的异民族进入长城以内居住,是东汉不得已而为之的举措。由于连年战争,汉族人口锐减,朝廷无力再大量移民戍边,只能起用降附的异民族去承担“保境安民”的责任。
从不战不和时代的“和亲”,到藩属国的盟誓,再到边郡自治、南匈奴“为郡县侦罗耳目”,隐含着汉朝与匈奴关系从国家外交到宗主国,再到主权国家统治的演变,各民族开始追求国家统一,尽管前途曲折而漫长。
秦汉时期,与中原王朝维持交涉关系的不只是匈奴,匈奴的东面是东胡,西面是大月氏,即“三部并雄”的北方3大游牧民族。
进入4世纪后,由3大游牧民族演化而来的匈奴、鲜卑、羯、氐、羌一波又一波迁入長城以内,遍布黄河以北。东汉灭亡后,中国处于分裂状态,进入长城以内的这些异民族也在黄河流域纷纷建国,即“五胡十六国”时代。
经过400年的民族融合,至隋朝一统中国时,一个包容了各民族成份的新汉族诞生了。他是如此开放,如此充满活力,以致于随后建立的唐王朝气象万千,光芒四射,成为中国古代史伟大的高峰。
蒙古高原则经历了匈奴,鲜卑、柔然、突厥4个游牧大联盟的嬗代,于7世纪初纳入唐朝版图,但好景不长,50年后突厥东山再起,蒙古高原又相继成了突厥、回 鹘、吐蕃和辽的势力范围,两种文明依旧南北对峙,对峙的背后是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
13世纪元朝建立后,蒙古人顺应历史趋势统一了中国的农耕和游牧文明,但结果却是失败的。一直到17世纪,统一长城内外的主角来了,它既不是汉族,也不是游牧民族,而是对两种文明都有深刻认识的满族。清王朝不辱使命,一统长城内外,奠定了我国今天疆域基础,为完整含义上中国的形成作出了历史性贡献!
以长城为舞台,汉族和游牧民族共同上演了一幕长达2000年的大戏。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一方面并行发展,一方面又不断冲突与融合,交织成公元前3世纪末至17世纪中国历史的主要内容。事实上,汉族正是受到北方游牧力量的刺激才加速形成民族国家,并推动农耕文明迈向更高层次;反过来,游牧文明也大量容纳汉族文化要素,并随游牧活动的流动将汉文化播向更广阔的空间,最终两种文明交织成灿烂的中华文明,各民族创造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中国古代史。
旅行结束了,我踏上了归途,经过连城周边时,看见那些身着蓝色或黑色解放上装,鼻梁上架着一付老款水晶石遮阳镜的乡村老汉时,忽发奇想:他们是脱欢带来的蒙古人后裔吗?我又醒悟: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先辈流过的血和泪,曾经的屈辱与光荣,已印刻在各民族追求国家统一的漫漫长途中,变成了中华民族不可或缺的历史记忆!
大西北荒凉而不贫瘠,单纯又不失厚重,这是一片会讲故事的土地。我爱大西北,我将在这里继续旅行……
2018年10月于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