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是永远有所准备的。做个战士并不只是如同希望成为一个战士那么简单,倒像是一场永不终止的奋斗,一直持续到生命最后一刻。没有人生来就是战士,就像没有人生来就是理性的生物。我们使自己变成其中之一。”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力量的传奇 : 一个现代巫师的故事》
1
我们沉默着,太阳快照射到屋子西边的高树丛顶端,大约再过两小时天就黑了。
“你为何不召唤哲那罗?”唐望随意说道。
我的身体跳了起来,我最初的反应是丢下一切跑回我的车子。唐望捧腹大笑。我告诉他我不需要证明什么,而我十分满意与他一个人说话。唐望止不住大笑,最后他说,哲那罗不在这里看这场好戏实在很可惜。
“听着,如果你没兴趣召唤哲那罗,那我有兴趣,”他坚定地说,“我喜欢他的陪伴。”我的口腔上端产生一股酸味,汗珠顺着我的眉毛及嘴唇流下来。我想要说话,但什么也说不出口。
唐望仔细地观察我。
“来吧,”他说,“战士是永远有所准备的。做个战士并不只是如同希望成为一个战士那么简单,倒像是一场永不终止的奋斗,一直持续到生命最后一刻。没有人生来就是战士,就像没有人生来就是理性的生物。我们使自己变成其中之一。”
“振作一点儿,我不希望哲那罗看到你像这样发抖。”
2
他站起来在前院来回走着,我无法保持无动于衷。我的神经如此紧张,我再也写不下去,于是站了起来。
唐望让我在原地跑步,面对着西方。他曾在许多场合中要我做同样的动作,用意是从落日中汲取“力量”。做法是,举手朝向天空,手指伸直,手臂上下摆动。当手臂到达天顶与地平线之间的中间位置时,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这项练习很有效,我几乎立刻恢复了平静。但是我无法不感到奇怪,过去我绝对无法靠着这种简单愚蠢的动作达到如此迅速的松弛,那个以前的“我”到哪里去了?
我想要完全集中注意力在唐望身上。他无疑准备召唤唐哲那罗,我预期会有某种惊人的行动。唐望站在前院边缘,面对东南方,他把手围在嘴边,然后大叫:“哲那罗!到这里来!”
一会儿后,唐哲那罗从树丛中出现。他们俩都非常兴奋,在我面前跳起舞来。
唐哲那罗亲切地问候我,然后坐在牛奶桶上。
我感觉有某些地方非常不对劲儿。我竟十分平静安然,某种不可思议的冷漠与疏离占据了我整个人,仿佛我是躲在别处偷窥我自己。我开始冷静地告诉唐哲那罗,上次他几乎把我吓死,即使在我服用心理转变性植物的经验里,也没有像上次那样混乱。他们俩都赞许我的这一段话,好像听到了笑话似的,我也与他们一起大笑。
3
他们虽然觉察到我的情绪处于麻木状态,但仍取笑捉弄我,把我当成一个喝醉酒的人似的。
在我内部有某种东西正拚命想把情况纳人熟悉的轨道,我想要感觉关切与畏惧。
唐望最后泼了些水到我脸上,催我坐下来写笔记。他说,像上次一样。我若不是写笔记就会死。结果仅就是写字这个简单的动作便带回了我熟悉的状态,仿佛某种模糊麻木的事物又变得清晰起来了。
我平常状态的出现也是平常恐惧的出现,奇怪的是,我更怕不恐惧,而不怕恐惧。我的旧习惯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是它们的存在仍使我感到高兴。
这时我才完全明白唐哲那罗刚才从树丛后现身。我平常的思维开始活动。我先是拒绝去思索或猜测这件事,决定不要问他任何问题,这次我只准备当一个沉默的目击者。
“哲那罗又光临了,专程为了你,”唐望说。
唐哲那罗背靠着墙,跨坐在一个倾斜的牛奶桶上,看起来他好像在骑马,他的手仿佛在握着僵绳。
“一点儿也不错,卡力图,”他说,然后把牛奶箱平放在地上。
他抬起右腿,绕过想象中的马背,然后跳到地上。他的动作准确,使我毫无疑问地感觉他才刚骑马来这里。他走到我身边,坐在我左侧。
“哲那罗来是要告诉你关于替身的事,”唐望说。
他把发言权交给唐哲那罗,唐哲那罗鞠了个躬,他转身看我。“你想要知道什么,卡力图?”他尖声问道。
“好吧!如果你想要谈替身,那就告诉我一切,”我假装很随意地说。
他们两人都摇着头,互相看一眼。
4
“哲那罗准备要告诉你做梦者与被梦见的,”唐望说。
“就像你已经知道的,卡力图,”唐哲那罗像个演讲者在热身似地说,“替身开始于做梦。”
他凝神瞧了我一会儿,然后微笑,他的目光扫视着我的脸和我的笔记本。
“替身是一个梦,”他说,伸直双手,站了起来。
他走到前院边缘,踏入树丛中。他站在一棵灌木旁,侧身对着我们,显然是在小便。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好像急着要小便,但却尿不出来。唐望的笑声显示唐哲那罗又在耍弄了。唐哲那罗以如此滑稽的方式扭曲他的身体,使唐望和我几乎笑得歇斯底里起来。
唐哲那罗走回来坐下来,他的微笑散发出少有的温暖。
“当你做不到时,你就是做不到,”他耸耸肩膀说。
沉默一会儿后,他叹口气说:“不错,卡力图,替身是一个梦。”
“你是说替身不是真实的?”我问。
“不是,我是说替身是一个梦,”他回答说。
5
唐望插嘴解释说,唐哲那罗指的是我们首次觉察自己的明晰本体。
“我们都不相同,因此我们的努力过程也不相同,”唐望说,“但是我们到达替身所经过的步骤是相同的,特别是在开始阶段,一切都是混沌而不确定的。”
唐哲那罗表示同意,并说明巫师在这个阶段所遭遇的不确定。
“当它发生在我身上时,我不知道它发生了,”他解释,“有一天我在山中采集植物,我进入了属于其他草药采集者的地盘。我已经采了两大袋植物,准备要回家,但我决定先休息一下,于是我躺在路旁的树荫下,然后就睡着了。我被其他人经过的声音惊醒,我立刻寻找掩护,躲在路对面不远处的一些矮树丛后面。当我躲在那里时,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东西,我瞧瞧是否拿了那两袋植物,原来我没有拿。我望着路对面原先睡觉的地方,结果差点儿没把裤子吓掉了。我仍然在那儿睡觉!那是我!我摸摸我的身体,我是我自己!那些从山上下来的人走到了那个在睡觉的我的旁边,而这个清醒的我只能躲在树丛后面无助地观望,真该下地狱!他们会发觉我睡在那里,然后偷走我的草药。但是他们走过去了,仿佛我根本不在那里。”
“我所看见的是如此逼真,使我发狂起来,大声尖叫,然后我就醒了。真该死!那只是一场梦!”
6
唐哲那罗停止他的故事,望着我,似乎在等待问题。
“告诉他你第二次是在什么地方醒来的,”唐望说。
“我在路旁树荫下醒来,”唐哲那罗说,“就是我睡着的地方。但是有一会儿不确定我在什么地方,我几乎可以说我仍然在偷看那个睡觉的我醒过来,然后有某种东西把我拉回到路旁,于是我发现自己正揉着眼睛醒来。”
尔后是一阵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接下来你做了什么?”唐望问。一他们都笑了起来,我才明白唐望是在捉弄我,他在摹仿我的问题。
唐哲那罗继续说下去,他说他震惊了片刻,然后去检查一切事物。
“我所躲藏的地方正是像我所看见的,”他说,“而那些从我身边走过的人也在不远的路上。我当然认识,因为我追上他们,他们就是我所看见的那些人。我跟着他们走到镇上,他们一定都以为我疯了。我问他们是否看见了我的朋友睡在路旁,他们都说没有。”
7
“你瞧,”唐望说,“我们全都经历过同样的困惑,我们全都害怕疯狂,但是很不幸,我们都已经是疯狂的了。”
“但是你要比我更疯狂一些,”唐哲那罗对我眨着眼说,“也更多疑一些。”
他们调侃我的多疑,然后唐哲那罗又开始说下去。
“我们都是顽固的生物,”他说,“你并不是唯一的,卡力图。我被我的梦震惊了几天,但后来我必须要工作维生,照料许多事情,而没有时间去思索我梦中的神秘,所以我几乎立刻就忘得一干二净。我很像你。
“但是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劳累了一个上午,在下午就睡得不省人事。天下起雨来,屋顶上有个漏洞,吵醒了我。我跳下床,爬上屋顶,想趁着大雨之前把洞补好。我感觉非常强壮有力,不到一分钟便补好了洞,我甚至没有被淋湿,我想那个午觉对我有很大的好处。当我弄好后,我进屋子里想吃点儿东西,但是却吃不下食物,我以为我生病了。我捣碎一些草药,敷在脖子上,准备上床休息。等我走到床前时,我再次差点儿没把裤子吓掉了。我就在床上睡觉!我想要把我摇醒,但我知道这件事不能做,于是我冲出屋外。我惊慌失措,在山中漫无目标地乱走。我不知道要去哪里,虽然我一辈子住在山中,但却迷了路。我在雨中走着,但感觉不到雨水。我似乎无法思考,然后一阵强烈的闪电与雷声再度使我惊醒。”
他停了片刻。
8
“你想知道我在什么地方醒来吗?”他问我。
“当然,”唐望替我回答。
“我在倾盆大雨的山中醒来,”他说。
“那么你怎么知道你醒来了?”我问。
“我的身体知道,”他回答。
“这是一个笨问题,”唐望插嘴说,“你自己知道战士的内心有某种事物能够觉察一切改变,战士行径的目标正是去培养和维持这种觉察。战士涤净它,磨光它,使它运行不断。”
他说得对,我承认在我内心有某种事物知道这一切的变化,但是它与我日常的意识毫无关系,它是某种我无法描述的东西。我说,也许唐哲那罗能够更完美地描述它。
“你自己做得不错,”唐哲那罗说,“那是一种内在的声音,告诉你什么是什么。而当时,它告诉我我又醒来了一次。当然在我醒来后,我相信我是在做梦。显然这不是个普通的梦,但也不是正常的做梦,所以我把它想成也许是半睡半醒的梦游。我无法找出其他的解释。”
唐哲那罗说,他恩人说他所经历的完全不是梦,他不应该把它当成梦游。
“他告诉你那是什么呢?”我问。
他们交换了一瞥。
“他告诉我那是吃人鬼,”唐哲那罗摹仿小孩的腔调回答说。
9
我向他们解释,我想要知道唐哲那罗的恩人是否会像他们那样解释事情。
“他当然会,”唐望说。
“我的恩人解释说,当一个人梦到看见自己在睡觉时,”唐哲那罗说,“就是替身出现的时候。他建议我不要浪费精力思索或问自己问题,应该把握机会行动,当我有下一次机会时必须要准备妥当。
“我的下一次机会发生在我恩人的住处。他的屋子无疑是个力量之处,助了我一臂之力。我在帮他处理事务,然后躺下来休息,如往常般我睡着了。我突然被一阵噪音吵醒。我恩人的屋子很大,他是个富有的人,有许多人为他工作。那噪音似乎是用一把铲子挖地的声音,我坐起来倾听,然后我站起来。那声音使我很不安,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正盘算着是否该去检查那噪音时,我发现自己睡在地上。这次我有了心理准备,便去追踪那噪音。我走到屋后,没有人在,那声音似乎是从远处传来。继续跟踪下去,我越走越快,最后走到很远的地方,见识到不可思议的事物。”
10
他解释说,当时仍只是他门徒生涯的开始阶段,他只略为接触做梦,但是他天生能够轻易在梦中看到自己在睡觉。
“你到了什么地方,唐哲那罗?”我问。
“那是我第一次在做梦中行动,”他说,“但是我已知道如何正确地去做。我不去直接注视任何事物,结果我来到一个深谷中,我的恩人在那里种了许多力量植物。”
“你是否认为一个人对做梦知道得越少,效果会越好?”我问。
“不会!”唐望插嘴道,“我们每个人都拥有某项独特的专长,哲那罗的专长是做梦。”
“你在那深谷中看到了什么,唐哲那罗?”我问。
“我看见我的恩人在对一些人进行某种困难的作法。我以为我到那里是为了帮助他,于是我躲在树后。但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帮忙,不过我并不笨,马上明白我到那里是去观看,而不是去介入。”
“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醒来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醒来,一定是好几个小时之后。我只知道我跟踪着我的恩人及其他人。当他们快要回到我恩人的屋子时,他们争论的噪音吵醒了我,我就在我看见自己睡觉的地方。”
“醒来后,我明白我所看见的、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梦,我真的被那声音带到了很远的地方。”
“你的恩人知道你所做的事吗?”
“当然,他用铲子制造出噪音来帮助我完成任务。当他走进屋子时,假装责备我在睡觉。我知道他曾看见了我。不久后,他的朋友都离去了,他告诉我说他注意到我的光辉躲藏在树后。”
11
唐哲那罗说,那三件事使他走了做梦的道路,而要在15年之后他才能有下一次的机会。
“第四次是更为怪异与完整的经验,”他说,“我发现自己睡在一处犁过的田中,我看见自己侧卧熟睡着。我知道这是做梦,因为当时每天晚上我都练习做梦。通常我会看见睡着的自己是在原来入睡的地点,但这一次我不是在我的床上,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已上过床。在这个做梦中,夜晚变成了白天,于是我开始探险。我离开了我躺着的地方,试着熟悉环境。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事实上离我的屋子并不远,也许只有几里路。我四处观察着一切细节。我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眺望远处山坡上带状的玉米田。这时候某件不寻常的事件使我感到震惊,不管我花多少时间去观察四周,一切细节都不会改变或消失。我感到害怕,跑回到我睡觉的地方。我仍然在那里,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我开始注视我自己。我对于我所注视的这个身体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冷漠感。”
12
“然后我听到人们接近的声音,人们似乎总是会出现在我附近。我跑上一个小山丘仔细了望,有十个人正朝我所在的田野前进,他们都是年轻人。我跑回到我躺着的地方,经历了这辈子最痛苦的一段时间。我面对着的那个躺在地上的我自己像只猪般地打鼾。我知道我必须弄醒自己,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我也知道如果我自己弄醒自己将会有致命的后果。但如果那些年轻人看到我在那里,将会非常生气。所有这些考虑都不是以思想的形式出现在我脑中,而更像是发生在眼前的影象。譬如说,我的担优是一幅我看到自己被关注的影象,我称之为担忧。在这之后我还遭遇过好几次类似的情况。”
“好吧,既然我还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只好站着注视我自己,等待最糟的情况。一连串的情绪影象出现在我眼前,我抓住了其中特别的一幅,我的屋子及我的床的影象,它变得十分清晰。啊,我多么希望再回到我的床上!这时某种东西震动了我,感觉像是有人在打我,于是我醒了过来。我是在我的床上!显然,我刚才是在做梦。我跳下床,跑到我做梦的地点,那里正是我所看到的,那群年轻人正在那里工作。我注视了许久,他们是我所看到的那一群人。”
“在那天稍晚时所有的人都回家后,我来到相同的地方,站在我看见自己睡觉的那一点上。有人曾躺在那里,草都被压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