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鉴赏之《进入堡垒》

对于这篇小说,我读后第一感觉是“空虚”。为什么呢?主万在后面说得很清楚:不涉及人物及其行动动机,也就是说,并没有涉及人性。有人会反问:怎么没有?难道描写黑脚人搭建胸墙的机智不算人性吗?难道叙述吉姆聪明冷静勇敢地进攻黑脚人不算人性吗?这种反问看似有道理,实质则没抓住小说的核心,即独特新颖表现人性或者表现独特深刻的人性,前者涉及形式以及小说艺术的创造,后者则涉及是内容,是对人性独到的体验和发现,最大限度体现小说家的才华。

从两个角度讲,这篇小说并无可称道之处。因为冷静机智勇敢均为我们熟知的表层人性,而且这篇小说属于一般的”困境-解决“的情节结构模式,集中阐述的是问题的解决中呈现出的单一的人性。也就是说,它的人性运作的背景与结构实在太多平庸和简单。电影《勇敢的心》讲的是苏格兰人反抗英格兰侵略的故事。苏格兰起义军的领袖威廉华莱士在斗争中先后失去父亲、妻子,为了最终的和平,他走上了英军的刑台,被一刀接一刀割死。这里所表现的勇敢就是独特而深刻的。它是在非常复杂长久的斗争过程中呈现出来的。具体的历史内涵和真切的交互对抗的紧张感作为英勇的前置基础与背景,使得英勇(一项核心人性)的结构性更加复杂更具有生成性和涵摄力。其次,这是一种为了多数人而赴死实在罕见的大勇。在承受着一刀接一刀极为残酷极为痛苦的折磨中,主人公的精神意境发生极为惨烈极为奇异的变化,幻象一缕缕从眼前衍生,充分人物内部的层次感幽微性。再次,自上刑台的英勇行为作为结尾,凝聚出人物灵魂的伟大与人物命运的悲剧,英勇作为人性的本质强力在悲剧形态中充分实现了其结构的内部完满过程,因而于失败之中含寓无限悲壮。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勇敢的心》都抵达了某种独特性。

然而我并不认为这篇小说毫无价值。这是一篇十分简单的小说,也蕴含着某些基本的小说逻辑。对之进行深入分析,有助于我们更加丰富更加真切地理解小说这门艺术,也会让我们掌握进入复杂小说世界的“钥匙”。

这是一个追杀得胜的故事。黑脚人抢占了克罗人的东西,克罗人追杀至峭壁旁;黑脚人搭建胸墙,克罗人迟迟无法攻入;吉姆设计勇敢从黑脚人身后攻入,全歼敌军。如果按照经典的小说情节逻辑,那一“进攻失败”的情节应该称为“波澜”,叙述在这里受阻,似乎难以进行下去。如果要讲故事说下去,就必须出现新元素,带来新方法,创造新情况,克服这一“阻碍”,使小说故事得以行进。在以情节取胜的小说中,“波澜”手法的运用,是为了克服读者持续单一平板状态之阅读所导致的厌倦无聊心理,为了使心灵活跃激动起来。

而在以刻画人性为主的纯文学小说中,新因素的出现常常起到的是深化人性表现的作用。如芥川龙之介《罗生门》,在一个阴沉的雨天,那个失去工作的仆人,发现正在拔取死尸头发的老妇人,起初他是好奇、恐惧,并对这种恶的行为十分憎恨,在“饿死”还是“为盗”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然而当听完老妇人那一番自我辩解的言论:她所剥的死尸也曾坑害他人,如果她不拔死尸的头发她就要饿死,仆人瞬间坚定起来,他剥光了老妇人的衣服,扬长而去!这里转折的节点就在于老妇人的一番话,仆人本来内心就进行着“为盗还是饿死”的十分矛盾的挣扎,这时似乎一切都宁定了,他“咬牙切齿地”选择了坑害他人的自私之恶。仆人之所以发生这种变化是因为他明白了其他人似乎并无类似于他的道德撕扯,他的这种坚守显得十分可笑。他人充满理由地光明正大地为恶瞬间瓦解掉他内心微弱平衡,使他觉得为恶强烈的现实存在性与合理性。而他所坑害的不过还是一个恶人,这就加强了他为恶的坚定性,更何况此处并无真实有力的人间法律刑罚低调正义之制度威慑!这一套“为恶”逻辑从妇人那儿迁移至仆人,实则揭示了人性的共通性共同性。仆人的扬长而去,意味着为恶的坚定选择彻底瓦解微弱的道德矛盾,似乎找到了生存的秘诀。他的冷静地行走,一个寂静的罗生门在他身后消逝,又一个寂静的罗生门又会在他眼前展开。芥川龙之介这一洞察真让人有惊心动魄之感!所以说,我们应该善于发掘小说叙述过程中出现的“新元素”,对这些新元素的思索,往往能起到“以小见大”“一通而百通”的奇效。

小说必须涉及的是动作描写,我们不妨对此文的动作描写进行一番分析,看看如何进行精当的动作描写。

“他把捕兽人穿的鹿皮上衣先脱掉,再把衣服脱个精光,象印第安人那样,又把步枪撤在地上,一手操起一柄轻便的小斧子,奔过大草原,跑向右边,利用一片洼地隐藏起来,不让黑脚人看见。接下去,他攀登上岩石,到了他们后面那片悬崖的顶上。……他朝前跑去,跳下岩石,到了他们当中。在他落地时,他一把揪住了一个人的松散的长发,把他拖翻,用战斧砍死了他。随后,抓住另一个人的腰带,也狠狠砍了他一斧,接着站起身来,高唱着克罗人约战歌。”

这些动作是如此细致如此精确如此丰富地描绘了战斗前的准备场面以及具体的战斗场面,以至于读者很难体会到除了丰满的画面感之外的更多的意味,因此这些动作就只是动作,细节也仅仅是细节而已。这种描写时的赘余压制了精妙深远的意味,比如“他把捕兽人穿的鹿皮上衣先脱掉,再把衣服脱个精光”“他攀登上岩石,到了他们后面那片悬崖的顶上”之类的语言实在啰嗦得要命。这样,本来可以通过这些动作表现出吉姆的机智干练的作用,也无形中被削弱了。这里我们联系《水浒传》第三十二回中的武松血溅鸳鸯楼之后的一组动作描写进行正面说明: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门外来,马院里除下缠袋来,把怀里踏扁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走。到城边,寻思道:“若等开门,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便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腿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

如果我们细细阅读这里的动作描写着实会在心里挑起惊怖之感!武松在鸳鸯楼上杀了那么多人,然而离开时却如此冷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究竟是英雄还是残酷冷血的恶魔?!作者非常细致非常丰富地刻画他的动作,要带什么不带什么,什么放在哪里,要做什么,全都有条不紊,完全没有乱了方寸。此时他的心理格外清楚:“若等开门,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他的判断也颇为精准:“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杀了数十条人命的应有的心理状态,正是这种近乎病态的惊人的超常描写,“武松之为武松”的独一性才展现出来。

显然,这里的动作描写也是十分丰富和细致的,然而却没有赘余之感,原因首先在于这些描写深刻地精当地刻画出人物的某种超常品质,具备了某种深远的意味,其次在于这些动作往往以短句出现,首字点明动作,给人一种干脆利落之感,动作越利落,对人心之冷静表现就越准确和深刻(这是《进攻堡垒》的动作描写所不具有的特征)。可见,一个细节具有怎样的意义,既要放在其特殊的运作背景下考察,也要对其本身进行考察。这里我想到纳科博夫的一句名言:“文学的本质是风格。“此话其实极富见地!”风格“可以具体化叙述方式、叙述语调、小型意象等等,这些看似不重要,却微妙地酝酿着写作情绪与意境,从而迎来创造灵感的大爆发,写出真正意义的“高潮”。正如莫言所言“找了叙述腔调后,小说是流出来的。”他的小说语言是啰嗦的,那只是因为不啰嗦他会写得更差,甚至完全写不出东西。

(2021.2.25写2021.3.2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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