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中后期。
梦一般的小山城的初秋。
丛林泛着金色的朝晖,小溪流水淙淙,池塘绿波粼粼。
三岔路口周围,分布着一些有着棕红陶瓦人字屋顶和奇特纹理外墙的两层石楼。
这种有棕红陶瓦人字屋顶和构造奇特石墙的两层石楼,可不是农村里面随便用石头垒起来的楼房,而是用清一色灰白色的石灰岩大石块抹上混凝土灰浆,一块一块垒砌而成的。石块向外一面被砍削加工成平面,用来装饰外墙,整面外墙则用白水泥顺着石头衔接处,勾勒出优美的曲线,凸显每块石头的形态美。
一路石楼沿公路两侧依次排开,偶尔还有几间低矮的青瓦土屋,仿佛一道中国写意画长廊,在绿树的掩映下,彰显着小城特有的文化元素。
这是HC地区行署局委办临时所在地和生活住宿区。
HC地区位于边远山区,是近期建置的行政区划,下辖11个在全国排得上号的贫困市,需从全省各地抽调一批干部来这里扎根,支援山区建设。晓理的爸爸妈妈有幸被选上了,需要拖家带口举家搬迁来到这个小山城里。
妈妈因为工作上的事还需要在原城市逗留一些时日,带着妹妹暂时不能来,因此晓理和弟弟晓明跟爸爸先行出发。
晓理记得,他们住进1号石楼已经是第三天了。
他听院子里的小朋友说,河边有个地方有很多奇怪的石头,叫金城“聚宝盆”,经常有人到那里淘宝捡石头,有的做成好看的盆景,装点家里;有的直接拿到市场卖,赚了很多钱。
于是,晓理一直盼望着能到河边看看,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昨天父亲出差到外地,临走时交待晓理,“已经帮你在金城第一小学注册报名,后天是星期一,你就可以插班上课了。今明两天爸爸不在家,晓明还小,离开‘阿大’以后整天想哭,你已经是五年级学生了,该懂事了,爸妈不在家的时候,要带好他。”
“阿大”是晓理的姨妈,在外婆家排行老大,家人不论老幼都这样叫她。晓明是她从小一把鼻涕一把尿带大的,对她有很深的依懒性,几乎一刻也能离不开。
爸爸的叮嘱,晓理自然你高兴地答应了。
天还蒙蒙亮,晓理就推醒在梦中还喃喃叫着“阿大”的晓明,“快起床,快起床,我们去河边捡石头做‘石山’,我还要去看我的新学校。”
晓理原来住的城市地势平坦,城郊周围只有一些小土坡,因此哥俩从未见过高山峻岭,只是从大人讲的故事、电影和图画里才知道大山的模样,山,对他们来说充满了神秘感。
父母接到调令收拾行装,准备带他们走时,五岁大的晓明死活不肯离开阿大。大人们便找来几个精致的山石盆景给他看,说他们要去的小山城到处都是这样的石头山,还说阿大过两天就会去找你……连哄带骗,终于把晓明说动了,最后还是噙着眼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阿大,可见“石山”对他的吸引力也是很大的。
晓理照顾晓明洗漱完,背上准备用来装石头的军绿背包,每人拿一个馒头,边走边啃,沿着公路向市城中心方向走去。
砂土路面的公路,走在上面轧轧作响,不时有拖着浓浓尘雾尾巴的汽车呼啸而过,扬起漫天尘土。
一辆公路局养路段的马车拉着刮砂犁耙从后面笃笃而来,马车所过之处,分散凌乱的砂石粒听话地自动聚拢起来,路面水过无痕般归于平整。
哥俩没走多远,公路两旁出现了几个菏塘。数不清的宽大荷叶簇拥着粉红色的荷花随风摇曳。荷塘边几个小孩摇晃着线头上绑了一只母蜻蜓的细竹杆,在塘边“钓”公蜻蜓。离荷塘不远的缓坡上,有一处被红色砖墙围起来的校舍,拱形校门上挂着“HC市第一小学”大牌匾,围墙上有红油漆写的“德智体全面发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标语口号。
晓理带着晓明走进学校中央的空地上,环顾四周,是排列成“回”字形的四栋平房,每栋平房有十几间教室。“回”字中央靠西是一幢三层小楼房,东边空地有个绿草茵茵的小型足球场。
正在足球场上踢球玩耍的六个小学生邀请他们加入,兄弟俩当然何乐而不为,立即加入玩耍嬉戏中。
小伙伴们玩得正高兴,名叫高参的学生不小心一脚把球踢出界外,落在一排齐耳高的绿篱后面,他赶紧追赶出去,但看到球时,却站住不敢向前了。
球被一个穿着大花格子短袖衣的秃顶少年踩在脚下,他嘴里斜叼着半截香烟,双手抱胸傲慢地望着天。旁边有个长得尖嘴猴腮的瘦小男孩显然是他的同伙,怪腔怪调地说,“过来呀过来呀,有种过来拿呀!”
高参还在犹豫,秃顶一大脚将球踢过来,打在高参胸前又弹了回去。高参大叫一声“哎哟!”话音未落,球又被一脚射过来,打在他头上,疼得他哇哇大哭。
这一幕都被操场上的小伙伴们看得清清楚楚,可是谁也不敢上前。
“没人要球我就拿走咯!”秃顶用左手食指顶住球,右掌一拨,球在指尖上滴溜溜转起来。他吐掉烟头,做个鬼脸,领着瘦猴往校外走去。
“站住!”晓理跑过去站在他们面前。
“你是谁?找抽是不?”秃顶昂起头从鼻子往下看着这个比他矮整整一个头的生面孔。这个秃顶少年已经连续两年考砸“小考初”,不是块读书的料,可是在市公安局当副局长的老爸非要他留校复读,将来好出人头地。他本无心读书,性格又顽劣,连续留级两年,已满16岁,长得牛高马大,整天惹是生非,在学校称王称霸。一来二去的,渐渐就成了同学们眼中的“校霸”,谁也不敢惹。“没听过我的大名吗?你小子居然敢拦我的路,要打劫啊?”
“我是谁不关你事,你欺负人就是不对!”晓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又是谁?”
“哟嚯!连名震江湖、威镇四方、打遍天下无敌手、大名鼎鼎的金城杰出少年出云哥丁出云都不知道,你小子皮痒了?”瘦猴高声说。
“出云?”晓理听见这似曾相识的名字不仅愣了一下,将目光停在秃头大小孩的脑袋上,只见他的秃顶下面围着一圈黝黑的头发,有如黑云举日般耀眼,不禁哈哈大笑,“这名字谁起的?有才啊!秃顶从头发里爬出来,还真是个奇迹!”
“不许笑!”瘦猴狐假虎威,冲上来揪住晓理的衣服,抡起拳头就是一拳,却被晓理抓住手腕往背上反拧。瘦猴手臂一阵剧痛,呲牙咧嘴叫道,“表……表哥快来救我……”不打自招,曝露了他和出云的关系。
出云见状就要过来解围,晓理又用力将瘦猴手臂往上一别,“秃头再过来我就把你手臂给卸了!”瘦猴不停哀嚎,“疼疼疼,疼死我了……表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手要断了……妈呀……”
出云气得满面通红,但表弟被劫持了,投鼠忌器,站在原地不敢动,乖乖听晓理的话,把球还给高参。
既然球已拿回,人质当然也应该放了,晓理知道一旦放手,那秃头一定会找他算账,但他也不怕,因为他看见有老师从附近房子走出来了,便松开了双手。
瘦猴摸着肩关节,蹲在地上还在一个劲地哭。
老师见状走过来问,“丁出云、兰联文,你们怎么了?”出云说是他们自己玩耍不小心摔着的,疼一会儿就没事了。老师看看附近踢球嬉戏的孩子,吩咐道,“同学们踢球要注意安全,别玩过头伤了自己!”就走了。
等老师走远,出云凶相毕露冲进操场,凭着身高力大,从后面将晓理拦腰抱住,准备摔他个嘴啃泥。
晓理早有防备,刚才已和高参等六个伙伴商量好,要是秃头来报复,咱也不能认怂服输,让他欺负,先由自己和他打,要是打不过,其他人就一起上来帮忙,就不相信这么多人打不过他;要是自己一个人打得过,大家就在旁边喝彩,把他的气势打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晓理一抬头,将后脑勺往后一磕,直接磕在秃头的嘴鼻上,只听出云闷呜一声,门牙好像要断了,赶紧松开手,吐出一口带血唾沫,还好,里面没有门牙,鼻子却开始往外流血。
晓理后脑勺也被磕得生痛,眼泪都不由自主流了出来。
这下子出云不服也没辙了,本来还想骂两句挽回面子,但此时连话都说不出,只好边指着晓理,边拖拽着表弟,垂头丧气地走了。校医刚好走过来,看见他的样子,就说,“出云同学,玩球伤着了?到卫生所我帮你擦点药吧?”出云一甩手,没好气地说,“谁要你管?你是妇产科医生!”
小伙伴们都围拢过来,神色慌张地对晓理说,事情好像搞大了,出云是学校里的霸王,手下有几个死党,开学后肯定来找麻烦。晓理叫大家不要慌,对这种欺负人的人,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一对一打,谁也不怕谁,如果打群架,咱们人也不少,不用怕他们,再说还有学校老师管,动静太大他们也不敢,就怕他们围殴个别人。开学后我也要来一小上学,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以后好有个照应。
高参刚才受过欺负,现在还心有余悸,说,“我还是有点怕……要不,我们结拜兄弟,大家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不会怕他们。”
“没问题啊!我们拉拉手发个誓就行了。”已经在小伙伴中树立权威的晓理,一招手,大家手握手,准备跟着发誓,可是他又说,“不过台词我不会了,有谁会就领大家一起说。”
“照小说里的台词说,不难,大家跟着我念就行。”外号“大诸葛”的鲁班华灵机一动说。然后他把想得到的台词说了一遍。
大家认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做不到天打五雷轰之类的话就不要说了,因为根本做不到;也没必要分辈分了,年龄都差不多,分了反而见外。
几个小伙伴把手叠放在一起,轮流报年龄:
“我,鲁班华,现年14岁。”
“我,陈福兴,12。”
“我,赵小虎,今年12岁。”
“我,谭练同,13岁。”
“我,李晓理,今年13岁。”
“我,高参,今年刚满11。”
“我,孟裕民,今年13。”
接着一起念到,“我等结拜兄弟,今日立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绝不违背誓言!”
发过誓,有人提议起个响亮的名字,如“金城七杰”、“混世七兄弟”、“龙江七煞”等,大家都觉得不妥,有点像黑社会流氓团伙。想来想去,认为还是起个与学习有关的比较恰当,最后取了个漂亮的名字叫“七人学习小组”,这才散了。
学校大钟还没到十点,时间还早,晓理带着弟弟往河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