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阴沉沉的,是青墨色。
在这个时段,烟巷区甚是冷清。二三行人,三五野猫,偶有被踩瘪的易拉罐被踢远的清脆声响,传得整条街巷都清晰可闻。
在烟巷区巷尾一幢两层旧式出租房里,二楼左侧房间的房客已从凌晨四点睡到现在了。这位房客名为萧尘,他身着酒红色衬衫和黑色条纹西裤,脚上的尖头皮鞋脱掉了一只,就这样直接趴倒在房间中央的地铺上睡着了,可见当时他的疲倦。
就在这时,躺在地板上的手机振动起来。萧尘缓缓睁开惺忪的眼,轻声嘟囔着,揉揉蓬乱的挑染金发,依旧趴着,把手伸向手机的方向,把它拎了过来,看都没看是谁来的电话就接了。
“喂?”他拖长音调,口气里透着不耐烦。
“哎哟哟,口气挺大的,你才睡醒吗?今天晚上你来不来?”原来是钟灵那小子。
“来啊,昨天和客人约好的。”萧尘打了个呵欠,歪着头用肩膀夹着手机,开始解衬衫扣子。
“哟?上钩了?到哪一步了?”钟灵带着嬉笑口吻问道。
“才刚开始,是个小职员,对那些事青涩的像个小男生,哈哈!就打发打发罢了。”萧尘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衬衫,半裸的上身微露肌肉线条,白皙的皮肤似牛奶一样丝滑,纤细的腰肢和脖颈。
“可不是嘛,这种的最实在,来钱也容易……”钟灵说着声音小下去,“其实,阿尘,我有件私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萧尘觉得略微诧异,因为像钟灵那样没心没肺的人居然会有找人商量私事的一天。他缓缓站起身,走向阳台的晾衣架。
“嗯……阿尘你可别笑话我蠢哦……我真心,我肯定是真心,喜欢上了一个人……”钟灵轻声答道。
“那不是很好吗?他喜欢你吗?”萧尘一边问,一边从晾衣架上取下白色衬衫抖了抖。
“我不知道……不过我怀疑,他……他是直的……而且,而且他跟我们,我们这种人不是一路人。”钟灵的声音在颤抖。
“是嘛,可有点难办……你看中他哪点?”萧尘拿起夹在肩膀上的手机,望向远处成群的居民房。天依旧阴沉沉的。
“性格好温柔好暖的,长相超帅的,个子特别高,是大学助教,”钟灵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憧憬,“上个月他和同事联谊,正好在我们酒吧,我就认识了他,我们还聊了几句。”
“哦,这样啊,然后你们有没有再见过面?”萧尘穿上白色衬衫,回房收拾地铺。
“没……没有……但我还是老想到他……阿尘你说我是不是很傻……”钟灵的声音透着无奈。
“嗯……”萧尘的眼前闪过往事的碎片,心脏久违地悸动了一下,传来一阵闷痛,声音也突然发颤,“是的……的确很傻……只不过,只不过是幻想而已……”
“阿,阿尘?”钟灵似乎察觉到异样。
“不,不……没什么……”萧尘摸了摸鼻尖,眼神凝滞,很快又回过神来,“没有事了?晚上见。”
“嗯,晚上见。”
萧尘挂断了手机,他握着手机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脸色苍白。双目失神的他倚靠着墙壁,缓缓地坐倒在墙根。
往事如潮水涌上他的心头。
眼前浮现出那个少年,身材瘦高,下巴刚好能碰到萧尘的额头,乌黑蓬松的头发衬得皮肤雪白,一双纤长的丹凤眼垂下睫毛,凝视着萧尘的桃花眼,眼波含情脉脉。他们站在楼道间的阴影里,少年双手环住萧尘的肩膀,不自觉抓住他背上的衬衫。
“尘……”那只存在于记忆的少年声音在耳边响起,萧尘闻声打了个寒颤,“我……我是,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怎么了?”萧尘伸手想去触碰少年苍白的脸,轻声细语道,“你的脸色好差……”
少年偏过脸去,不去正视萧尘的眼睛,下巴在颤抖,似乎难以启齿。
“我妈妈……她逼我跟她搬到城北去住……她不许我再,再和你来往……”少年紧闭双眼,又痛苦地睁开,深情地望向萧尘。
萧尘回望少年的眼眸,鼻尖忽然酸了,眼前一片朦胧。他听着少年说的,他什么都明白了。
少年的母亲是未婚妈妈,她的后半生都必须依靠少年,所以她期盼少年有出息的愿望无比强烈。但是,少年却和萧尘这样的所谓“底层渣滓”来往,甚至有了懵懵懂懂的恋情,这是少年的母亲无法接受的事实。
借他母亲的话说,萧尘会拖累少年的前程。
少年名叫林重光,因为受他母亲钢琴老师身份的熏陶,从小学习钢琴,他的未来早已由母亲规划好,要去走音乐路。而与之相对的,萧尘就是所谓“生来就没有希望的人”。
像萧尘这样的人,是不配所谓的未来的。
从小到大,萧尘实在太清楚,太清楚这样的道理——如此的让人痛彻心扉。
“我知道了……”萧尘低下头去,不自觉伸手去扯林重光的衣角,声音哽咽,“但是我们,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在一起,对不对……”他仰起头,凝视着林重光,眼里闪着泪光。
“你放心……我们,我们……一定,一定……”林重光垂首凝视着萧尘的泪眼,抿紧嘴唇,将他紧拥入怀,似乎这样他们就再也不会别离。
“我们……在一起……”萧尘的泪水俨然决堤,呜咽着抓紧林重光的衣角。
“你啊,”林重光轻捧萧尘的脸,用拇指轻轻拭去他的泪水,“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月光透过小窗,如清酒,洒在久久相拥的二人足畔。
记忆如流水一般,一浪又一浪。
“你长得就跟你妈一个德性!长得骚,泡男人就能来钱!后街的老李和老吴问我要你,今天晚上就去他们棋牌楼,听见没有?”继父不顾萧尘的挣扎,一手反扣住他的胳膊,一手下流地抚摸他的下巴和脖颈,伸舌头要咬萧尘的耳朵。
“滚开!放开我!!”萧尘奋力地挣脱继父的束缚,但力气太小,只能打颤咬牙。
“你还敢顶嘴?!”“啪!”继父一个耳光刷过去,萧尘应声倒地,痛的动弹不得,脸颊上像被人泼了开水一样火辣辣地刺痛,但他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个X养的就该这样被人狠狠揍!”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
那天晚上,萧尘哭得嗓子完全嘶哑,那份疼痛直到如今都真切可感。
过了很久,萧尘才从往事的回忆中挣脱。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水槽旁的镜前。
镜前的男子形容憔悴苍白,挑染金发的光泽有些黯淡,桃花眼失了星彩,樱色的嘴唇也泛白。这副精神怎么熬过又一个夜晚呢?他僵硬虚伪地冲镜子里的自己微笑,而镜中人也对他僵硬虚伪地笑着。他对镜中人试图作出媚态,而镜中人也对他作蹩脚的调情。
他感到自己是如此令人作呕。
一整个下午,他在餐吧打工。一直到了晚上九点餐吧打烊,他披上白色西服外套,被夏夜热浪裹挟进了华灯初上的花花世界。
昨天已和客人约好,他便径直往“蜜桃”去。他在“蜜桃”做酒侍是最长的,已有一年多,而其他酒吧基本上只做过四五个月。主要原因是“蜜桃”后面有人,扛得了像他这种勾当。他在“蜜桃”接过大约七八个客人,之前的更不必说,他算是他这行有头脸的红人。
他本以为他在情场上是行家,但今天午后对往事的回忆,让他精于逢场作戏的心忽然迷惘了起来。
陪客聊天也是心不在焉的,好在这次的客人是情场生手,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是一个性子地猛灌酒入肚,这倒也应了萧尘的方便。
萧尘正想开导客人进行所谓的“下一步”时,客人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嚷着要回家去,萧尘没办法,只好过去扶他下楼,结果遇上了林重光,还帮他搀扶客人。
他看着林重光帮他送客人上了车,与记忆中帮自己搬运重物的那个少年的背影重合在了一起,那一瞬间,泪水,涌了上来。
他慌忙背过脸去,不让林重光看见自己的泪眼,却终究褪不去相认的悲伤。
如果我告诉他,我现在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会怎么想?
如果我告诉他,当年的尘,早已不属于他一个人,他会怎么想?
往事的一幕幕,那年的花前月下,一下子历历在目。萧尘紧闭上眼,试图不去回想,却做不到。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