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洛林(Lorrain),是在大学的写作中心。第一印象是她好冷,尽管她的五官雕塑般完美。她的蓝眼睛深邃如海。鼻子英挺而略勾。不同于多数美国人,她身材苗条,穿着也别致优雅。倒有点像个英国人。毫无疑问,雪肤花貌的她是美丽的。但却显得清高孤寒,让人难以接近。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薄薄的唇涂的是黑红色口红,在寂静的写作中心,与雪白的皮肤映照在一起,如此惊艳夺目,让我想起民国作家张恨水笔下,《金粉世家》里那个特立独行的女子冷清秋。
果然她也是独特的。
她是我一门语法选修课的教授。一个学分。每周两次课,每次一小时。她给我逐章讲授语法并逐章上网考试,然后期末考试。她辅导得尽责尽心,考试也是铁面无私。我GPA里为数不多的B,便是她”贡献”给我的。但我觉得这课适合我,教授单独辅导,一对一互动,让我受益良多,便冒着再次拿B的风险跟她学下去了。各种小语法课程很多,我如是选了三个学期。
这些课程结束时,我们渐渐熟了。我面临专业课的选择,请教洛林。“人文课是必修课,”洛林说,“你的听力好多了,可选择人文课了。” 我这才知道,洛林的正业是教授本科人文课程(Humanity),隶属英文系。也才知道,洛林是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UMKC)的历史和文学双博士。在美国,文科生不好找工作。拿了双博士的洛林居然只是兼职教授,同时在写作中心带一些选修课,以及做写作tutor(辅导)。
我修了洛林的人文课。全班一共28个同学,不同于之前的一对一辅导,一个学期下来,我看到了另一个洛林。她的热情在这门课程里尽情展现出来。人文课涵阔了音乐,美术,建筑,视觉艺术,表演艺术,文学等人文领域。尤其是艺术领域,因为是洛林自己的至爱,她安排了很多西方当代艺术的内容。我们每天的家庭作业就是点开一个个链接,看指定的电影或者纪录片,然后做好笔记,准备考试。电影很好看,有趣,可是考试非常痛苦。尽管可以带笔记备考,可是题目都很难,考试时间很短,来不及找笔记。时间一到,试卷就收走了。很多视频没有字幕,又怕漏过知识点,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查阅背景资料,并反复观看至看懂为止。这种被逼着生吞活剥看视频的过程,让我的听力突飞猛进。也帮我将之前芜杂的西方人文知识作了一个简洁理性的梳理。这门课结束时,我统计了一下,我总共看了44部长视频,参加了30多场考试。学期终,精疲力尽的我还是拿到了这门课的A。
洛林自此对我另眼相看。
除了选修课,我喜欢去写作中心做作业。公立大学的写作中心和私立大学不一样。无需预约,可以无限时待下去。我的课外时间,几乎都是泡在写作中心,做作业,看书,不懂时随时寻求帮助和辅导。在写作中心,我感觉鱼儿进了大海,无比惬意。我找得最多的人自然是洛林。
除了学习,洛林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一个谜。气质清冷的她,遗世又独立。我只知道,她吃素。喜舞蹈,阅读。不社交。无手机。也没汽车。这在美国教授里很少见。我们唯一的联系方式是邮件,直到她主动加了我Facebook好友,我才看到了她职业之外狂野的另一面。
慢慢我才知道,洛林刚进大学那一年,母亲在一场大病后瘫痪了。父亲很快离婚并远远走开,迅速消失于母女俩的生活中。同时消失的,还有父亲的所有亲人。之前的洛林,进的私立学校,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后来的日子,就是和母亲相依为命了。
一天,我的社会学课程有一个作业,需要我做一个采访,完整了解一个人对婚姻,家庭,宗教,以及社会的态度。出乎我的意外,洛林非常痛快地接受了我的采访。问起对爱情和婚姻的态度,她明确告诉我,她已年过40。没有恋人,也不打算结婚。我很是意外。我以为她不到30岁,她看起来是如此年轻。只好笑着说,如果哪天改变主意了,跨越千山万水我都会来参加她的婚礼。她当时笑而不语。可后来在Facebook上巧妙回应,她今生不会结婚,恐怕我要失望了。我心下恻然。她是如此美丽而丰富,孤老终生似乎太过残忍。
谈到社区和家庭,洛林说,生命中最温暖的岁月,是和外公外婆在一起的日子。可惜他们走得太早。除了外公外婆,洛林不曾从自己父母的大家庭得到过任何帮助,即使他们有的很富有,除了邻居。罗兰陪伴母亲上医院的日子,都是邻居在开车帮忙接送。
洛林曾在伦敦读过大学。她说她人生最大的梦想是去伦敦。那是她生命中最闪亮的日子。很多美好回忆,包括在夜店狂野跳舞至通宵。洛林修习芭蕾多年,舞蹈是她的最爱。她说话时蓝眼睛闪闪发亮,像有一团火焰在她纤细的体内熊熊燃烧。
“那赶紧去伦敦啊,去完成你的梦想。”
“去不了,妈妈需要我照顾。”
“你怎么没有像多数美国人那样,将你母亲送到养老院去呢?”
“是的。多数美国人都会这样做,可我不忍心,我做不出……”
“你的做法很中国,会一直坚持下去吗?”?
“也许吧,我会坚持到坚持不动了的那一天吧。”
这种特殊的文化交流,让我们都很受冲击。她的坦诚与内心潜藏的热情,让我渐渐了解中西部美国人的真实思想。他们很多都是非典型生活,可都活得很真实。洛林和我都喜欢诗歌和文学。虽我的英语口语不好,可我们都好奇心强,居然可以围绕一个有趣的作家或者作品,津津有味讨论良久,也不觉障碍,可见艺术是多么神奇的通行证。洛林最钟情的,还是当代艺术。最大的快乐是去博物馆溜达,欣赏现当代艺术,她说她百看不厌。后来我才知道,她母亲是中学艺术教师,从小就带着她流连博物馆,给她深厚的熏陶。
有一天,走进写作中心,洛林郑重地递给我一张请帖,仔细一看,是邀请我参加她周末的一场当代艺术讲座,在当地最大的纳尔逊博物馆。下课后,我飞快赶了过去。站在那些魔幻的西方当代艺术作品面前,洛林口若悬河,又是另外一个形象了。
一小时后,演讲结束。告别时,洛林身边多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洛林介绍,这是她的母亲。老太太整洁清爽,性情豪爽,笑声响亮。精气神特别好,一点都不像卧床多年的病人。她声音洪亮地唤我的名字,说是听洛林讲过无数次了。一定要拥抱我,并热烈地亲吻了我的脸颊。她的手抓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她的手柔软而暖和,让我印象深刻。她奔放又热情,和洛林的清高孤寒恰成对比。
“期待能够再次见到你。”临走时,老太太依依不舍,反复念叨。我奇异地爱上了这个温暖的老人。
最后一个学期,我已结束洛林的课了。可我依然常去写作中心做作业。某日,看到洛林愁眉不展。才知她母亲病情越来越严重,已几进几出重症监护室了。每次去医院,将接近200磅的母亲抱起放进轮椅,对洛林来说都是巨大的挑战。且日日里奔走于医院和学校之间,没有任何帮手,洛林已疲惫不堪。同时因为保险公司不承担这笔医药费,洛林说她根本支付不起这笔天价账单,财务出现了严重问题。说到激动处,洛林第一次抱着我泪如雨下。我知道洛林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和亲人,促她赶紧寻求学校和教会的帮助。焦急万分的我,恨自己帮不上忙,悄悄塞给她200美元支票,希望尽一点微薄的力量。她坚决拒绝。直到我说是捐赠给她妈妈的医药费,她才收下。一个月之后,事情有了转机,某养老院给了老人一个单间,洛林妈妈搬去养老院了,凭借政府福利和新买的保险,洛林勉强可以扭转财务危机了。每天下课后,洛林会坐公交车先去看望母亲,再转车回家。我很开心洛林终于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
去年8月,我决定来纽约深造。临走时和洛林告别。她约我一起看了一场电影,是华裔导演王子逸拍摄的《别告诉她》首映式。看完电影,洛林告诉我,因为我的缘故,她越来越了解亚洲文化,亚裔朋友也越来越多了。她开心告诉我,我们秋天很快又可以见面了——作为麦当娜的忠实歌迷,她抽中了11月在纽约举行的麦当娜演唱会的门票。
11月,洛林果真来了。她居然为纽约之行安排了七天假期!她给我信息时,已经来了三天了。第二天我正好没课,我赶紧去曼哈顿找她。我们在一起呆了一整天。我们先是去了古根汉姆博物馆溜达。她又变回了教授的模样,一个个作品考问我细节,弄得我惶然不已,只恨自己没有学好功课。
问起一个我们共同熟悉的写作中心的朋友罗伯,洛林不开心地说,罗伯突然不理她了。没有翻脸,也不曾吵架,就是不理了,每天都在一个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觉得很难受。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美国人常常这样,不和你说话了,也不说明原因。突然你就失去了一个朋友。”
这真是太奇怪了。
分别时,她兴奋地说她超级喜欢纽约,喜欢大都会,她会继续在纽约呆三天,问我有无兴趣接下来再和她逛纽约其他博物馆,可惜,那时的我挣扎于商学院的数学统计学课程中,也恍然于大都会的嘈杂与拥挤的交通,没有心绪,拒绝了这个美好的建议。
洛林回堪萨斯后,也变成了另一个罗伯,突然就失联了。Facebook和手机短信都没有了回应。持续更新了一年的Facebook也停更了。洛林好像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有时想起和她的友谊,真的像是一个遥远的梦。
直到今年3月7日,洛林在生日前夕更新了她的Facebook。上面写道:“在我隆重进入这个世界的前一天,是时候回顾一下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了。我见过罗比·威廉姆斯,还在拉斯维加斯的演唱会上见过他。在另一次去拉斯维加斯的旅行中,我还参加了两场杜兰杜兰的演唱会。在一次纽约之旅中,我在布鲁克林音乐学院见过麦当娜两次。在假期期间,我在伦敦呆了五周,看了很多伦敦西区(West End)的演出,逛了画廊,泡了夜店,还和许多十多年没见的朋友团聚。今年我计划了更多令人兴奋的冒险,敬请期待!”
看了这些,我默然点赞,为她终于实现了伦敦之行而开心。即使没有了回应,我也祝福她越来越好。
接着,新冠来了。在最严重的六月,我忍不住给洛林发信息,问她母亲在养老院可否安全?没有回应。
直到昨天,我的Facebook收到了洛林的信息:很抱歉今年没有和你保持联系。我母亲于12月19日因新冠肺炎并发症去世。我的情绪不太好。我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