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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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我家乡的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血腥味,就连金黄的麦田也孕育着无尽的悲伤。

那个夏天的夜晚,月光如水,原野上只听得到蛐蛐的叫声。爷爷带着本村的六个乡亲和七辆牛车静悄悄地出发了,牛蹄子上包了粗布以免发出声响,车上的干柴和煤油是用来烧炮楼的。

四周萤火流曳,树叶被夜风撩动,黑黝黝的稻田回旋着神秘,炮楼四周被战壕围着,每条战壕大约四丈深,五丈宽。爷爷和带队的游击队长一前一后,中间是几个二十出头的年富力强的汉子,一行人驾着牛车在月光下悄然无声地走着,爷爷按照队长的吩咐,在最后一辆车上。

快到战壕时,队长听到一个带着乡音的人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便以为是自己人,爽快地答道:“俺们是察罗村的,拆炮楼去。”话音刚落,密集的子弹已经雨点般射来,颗颗如钢针,其中一颗从爷爷的手臂上呼啸而过,留下火辣和灼热,爷爷这才意识到中了埋伏,只见他头发竖起,毛孔炸开,犹如张飞再世,开始拼命狂奔。

故乡暗红的月亮,帮助了爷爷的狂奔。他的脚下不知踩到了多少青蛙,青蛙咕咕乱叫,跟随着爷爷往村里奔去。

那是个闷热的夜晚,月亮每分钟都在下坠,橘红的月亮,几乎将人们点燃。

村里很快人声鼎沸,煤油灯瞬间四起,狗吠声此起彼伏,愤怒的乡亲们冲到爷爷家里,将他团团围住,眼中充满了痛苦的质问。

二表叔得知失去了儿子暴跳如雷,他用烟袋锅指着爷爷厉声问道:“胆小鬼,你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他失控的咆哮令在场的乡亲目瞪口呆。

毕竟这是村里第一次组织抗日,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盘覆灭,实在令人无法接受,为了这次行动,人们整整商讨了七七四十九天,不说别的,广那些烧炮楼的煤油都是全村乡亲省了半年才攒下来的!

此时,大家把同情的眼光洒向死者的家人,齐声责怪爷爷太冒进,不考虑乡亲的死活。每个人都听得出数落中的弦外之音,“你明明没这个金刚钻,却偏要揽这个瓷器活,不自量力不说,逃跑时比兔子还快。”

在众人愤怒地注视下,爷爷蹲在地上拼命吸着旱烟,把一屋子人呛得热泪奔流。

强烈的负疚感,一阵阵袭来,折磨得爷爷身心俱伤。爷爷搞不懂,为什么他的命比猫还多几条?

那一刻,爷爷真的后悔了,他觉得当时和乡亲们一起死了,才是正确的选择。他真的搞不清楚,究竟是求生的本能,还是报仇的烈焰,促使他成了飞毛腿。眼下,自己一个人活了下来,真是百口难辩啊!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越发黏稠,像石油灌入了鼻腔,穿过气管,在肺里转了一圈后缓慢流出来。每个人都感到呼吸困难,爷爷更憋屈得透不过气来,乡亲们对他长久的凝视使这个夜晚异常凝重,沉默良久之后,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杀了俺吧!”

一阵安静,仿佛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见爷爷不吱声,乡亲们开始激烈争吵,有人说:“一定要报仇雪恨!”另一个人说:“俺们势单力薄,会打枪的都没几个,怎么报仇?还是等着大部队吧!”

最后,受人尊敬的六爷站起来主持公道,他咳嗽了两声后说:“各位乡亲父老,在这个村子里,谁是什么种俺心里清楚得很,现在最重要的是齐心协力,而不是内斗,这样才能寻找机会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仇。”村民们听了,觉得言之有理,刚才膨胀的愤怒像扎破的气球,渐渐软了下来。

在梦中,我多少次飞越至遥远的故乡,家乡的历史日益沉重,像一座沉默千年的火山等待着喷发。

1943年阴历8月17号是几位勇士被杀的日子。

第二天后半夜,乡亲们悄悄将勇士们的遗体偷回,准备下葬。

运回遗体成了另一次冒险,五个人的尸体都放上了担架,却找不到队长的,有人用手一指说:“炮楼上挂着呢。”

果然,月光之下,一个无头人被吊在炮楼上示众,身上被乱枪打成了筛子不说,还将头颅砍了去,双手被捆在一起吊在炮楼上,满身的血迹已经凝固,看上去早已僵硬。

队长的尸体不能入土为安,这在老家就是犯了大忌。死者的灵魂找不到归宿便满村游荡,把宁静的村子搅得鸡犬不宁。

悲壮的气息弥漫着村子,空气中传播着臭椿树的呜咽和喘息,夜空很低,像奇特而诡异的黑网,老屋的石磨周围挤满黑压压的守灵人。

男人们沉浸在刻骨的悲伤中,一个年轻的媳妇像被抽了骨头似地摇晃着站起来,对着棺材发出母狼一样的哭嚎,哭声撕心裂肺,划破漆黑的夜空,惊飞了乌鸦。

出殡那天,天空飘雨,土路上的淤泥和牛粪混在一起,臭气熏天,出殡的队伍很长,披麻戴孝,纸钱漫天,人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

棺木被放在牛车上,人们听见胶木轮子滚过黄土大道发出神秘的回声。送葬的唢呐声仿佛来自天庭或者地狱,使方圆几百里的乡亲们听了不寒而栗。

在我的家乡,臭椿树是百树之王,人们说它如不住神,则必住鬼!鬼神势必住其一。那天,爷爷家的老树散发出奇特的臭味儿,活了几十年的臭椿树竟然死了。

出殡后头七,一位死者的母亲带着黄表纸到爷爷家门口来烧,面对无声的责怪,爷爷默默地忍受着,琢磨着,他想,鬼子怎么会知道谁是队长?如果不是有人泄露了消息,怎么会中了埋伏?肯定身边出了汉奸,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汉奸抓到毙了,不然抗日没有出头之日,只会失去更多的乡亲。

麦子收割后,爷爷看上去已经习惯和亡灵共生存了,只是他仍旧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头上的白毛巾变成了灰色,沾满了草屑和牛粪。乡亲们牺牲那天起,他就丢了笑容,眼下他几乎魔怔了,每时每刻头脑中只环绕着一个问题:究竟谁是那个汉奸?

我家乡在抗战时期,鱼龙混杂, 牛骥同皁。人性中丑恶的东西在艰难岁月更容易显露倪端,有人为了钱,不惜卖国求荣,卑躬屈膝做汉奸。
别看爷爷大字不识几个,却极其聪明,他已经准确地嗅到不远处汉奸的味道。

一个闷热的下午,村里一个叫秀儿的女人,手里端着泔水罐正走向猪圈,突听一声惊雷,只见一团火焰从天梯上滚落下来,火团跌进院子将老树劈成了两半,秀儿的罐子掉在地上摔成了粉末。

这件事情,令村民议论纷纷,都说她男人肯定干了伤天害理的事,这是遭报应了。

一直愁眉不展找不到头绪的爷爷,听说了此事就留了心思,果然打听到,秀儿的男人最近时常拿钱回来,家人穿的衣服连补丁都没有了。

这天,号称在保定当警察的顺子回来了,爷爷立刻派人盯住他,跟踪了几日后,确定他就是那个出卖消息给日本人的汉奸。

在我的家乡,整个村子都沾亲带故,像一棵老树的根,盘根错节,层层叠叠,如果论辈,顺子该叫爷爷五叔。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爷爷带人悄悄跟在汉奸背后,就在他将要推开院门的瞬间,“呼”地一下,两个黑影窜上去,将他的头蒙住,嘴堵住,五花大捆,带到了村头的歪脖子树下。

爷爷将顺子头上的黑布摘下,嘴上的毛巾解开,厉声说道:“明人不做暗事,今天让你死个明白!” 顺子蜡黄的脸上惊吓出一丝恐惧的红晕,当他看见地上挖好的深坑时,顷刻间尿了裤子,“啪”地一声瘫在地上哆嗦着说:“五叔,俺已经替你在皇军面前担保了,说前来的人全部被打死了,鬼子才没到村里扫荡。”

爷爷气得双眼血红,他斩钉截铁地说:“顺子,六条乡亲的性命,你今天必须偿还。”

说完,几个人交换了眼色,迅速将汉奸推入坑中,开始奋力埋土,顺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五叔,俺娘怎么办?她可就我一个儿啊!”

爷爷不动声色地回答:“你娘俺来管!”说罢手里的铁锹继续埋土, 汉奸在坑里挣扎了几下不再动了,像一只虫子归于了黄土。

汉奸死后,他家里人竟然没敢之声,更没有人为他打抱不平,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但树欲静,风不止,除掉了汉奸,引起了鬼子的注意。

六爷提前嗅出了空气中的灾难,他警告乡亲们,麦子收割完毕,鬼子一定会上门收粮,要做好随时进地道的准备。

这天佛晓,东方刚刚泛出鱼肚白,一群鬼子已经悄悄进了村,乡亲们被堵了个措手不及,很多人还没钻入地道,孙婶为了掩护家人,盖洞口时被站在房顶的鬼子发现了。

在此之前,六爷就对乡亲们说过,日本鬼子越过国界来这里寻找资源,他们来之前都加入了魔鬼党,与魔鬼签过协议,全部把心肝交了出去,大家一定要小心。

地道口被发现时,年轻的孙婶为了分散鬼子的注意力,拼命向村口跑去,被一个鬼子抓回,推到他的头头面前,那个头一看见孙婶,立即兽性大发,当街就扮演了一回畜生。

鬼子兽性大发时,藏在地道中的乡亲,成了心碎的目击者,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听到了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

鬼子又拐回来找到了洞口,地道暴露了,鬼子用枪逼着村民从地道的南头挖起,100米被挖通了,北头也没来得及堵住洞口,鬼子命令一个汉奸钻进来,被地道里的人用盒子枪给打死了。

村子的另一头,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被抓到街上,他试图挣脱,被鬼子一枪打中头部,脑浆四溅,弥留之际,人们看到他的手里仍握着一把自制的弹弓。

后来,有人说看见了鬼火,鬼火从男孩家的房顶上飞泻而下,窜到街上,哔剥燃烧,腾起一尺高的蓝色火苗。更有人证明道,那鬼火散发着草香,在土路上肆无忌惮地跳跃了整整一个晚上。

爷爷家房后挖有支线,进入地道后供两家通用,洞口在柜子下面,砖头门一挡,撒上土没被发现,爷爷躲过一劫。

那天,地道被挖通后,察罗村血流成河,村民被鬼子屠杀了一半,杀戮的场面从此刻入乡亲们的脑壳,即使血脉延续了三代之后,那强烈的伤痛仍在血液里奔腾不息,此后很多年,乡亲们都无法回忆那场惨绝人寰的扫荡。

不久,被蹂躏的孙婶怀孕了,产期无人知晓,只听说后来婴儿被丢入枯井,之后女人就疯了。

黄昏的田埂上,远远就能看到孙婶。她头发散乱,全身肮脏,衣衫褴褛,痴呆木讷,脸上神情古怪,眼神飘荡在遥远的世界。她总是跪在祖宗的坟旁,从日出至日落,不肯离开,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上趿拉着她男人的旧鞋。

鬼子扫荡之后,村里枯枝败叶一派萧条,到处是残垣断瓦。以前,村民们舍不得自家的男人去参军,村子被血洗后,乡亲们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日本鬼子在此盘踞一天,百姓就一天不得安生。于是,村民们开始纷纷投奔八路。

一天黄昏,父亲正在鬼子的工地上干活,炮楼终于被烧后,他被鬼子抓去搬砖和泥修炮楼,十六岁以上的青壮年都参加八路了,十四岁的父亲就成了壮劳力。

突然,父亲的眼前一亮,看见自家那头老黄牛出现在面前,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它被喂得很壮,皮毛黑黝黝地发着亮光。原来,烧炮楼失败后,它一直被留在工地上干活,此时正拉着一车土,从父亲身边走过,它深深地一瞥令父亲的心颤抖不已。

第二年麦子金黄时,鬼子的气焰已开始丧失,八路军的势力越来越大,大河家庄炮楼里的鬼子逃跑时,很多伪军开始向共产党靠拢,这头牛也被送回家了。

大黄牛回家的那个清晨,父亲背着干粮投奔八路去了。八月的第一缕阳光在田埂上冉冉升起,看上去陌生而鲜亮,父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黄泥大道上。

八月十五日,日本鬼子终于投降,消息传来,全村人连哭带笑杀鸡宰羊庆祝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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