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叁)

她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刚刚睡着。

  是带她来北国的那个亲戚打给她,打的是家里的电话,她在接电话前还庆幸没有吵醒他,接着的,电话里的内容,让她无暇顾及任何事情。因为顾及任何事情都已经没有意义,似乎所有的事情发生、转折、结束都毫无意义一般。纵然谙熟世故,深知世事无常,你依然抵挡不住突如其来的不知所措。

  “喂?您好,我找影子。”

  影子用手指在话筒上点了两下。这是她和熟人的一种沟通方式。

  对方迟疑了一下,电话的那端传来了既兴奋又压抑的声音:“是影子!是影子!影子,你听着,那个···你妈过世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一下。”

  ······

  ············

  她挂了电话,呆呆的站在那里。妈妈,没了。一直以来很少说话的妈妈,没了。一直以来从来不会考虑自己的妈妈,没了。一直以来任劳任怨的妈妈,没了。一直以来紧皱眉头的妈妈,没了。一直以来都喊自己‘小哑巴’的妈妈,没了。一直以来,一直以来,一直以来,唯一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妈妈,没了···

  她守着电话,呆呆的站在那里。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眼泪像是滞后的雨水,在寂静的夜晚,沉默不语,在紧闭的双唇,低声哽咽。

  她双手扶着茶几,支撑着自己,她发不出声音,哪怕是表示悲痛。泪水和心中的呼喊,只能随着颤抖的身体传递给双手支撑的静物。

  她低着头,大口大口的喘气,像是脱离了水的鱼,像是沉溺在水中的影子。她将眼睛挣得大大的,地板的纹理,凝聚着每一寸剪影的泪水急于挣脱温柔明亮的束缚,轻轻的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如同小猫一般,从喉咙里出去令人怜悯的“呜”声,语调尚浅,痛彻的也只有冷暖自知的心扉。

  “喂?”他醒了,不知道是睡醒了,还是听到了什么。

  她连忙起身,不停地擦拭着脸颊的泪水。

  “喂?”他坐在床上,空洞的眼睛透过卧室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门直直的看着客厅。

  那一刻,她甚至相信,他能看的见。

  她犹豫不决,脚下迈出又收回。

  “你哭了。”这是一个陈述句,。不含疑问和猜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深陷黑暗的他,却有着无法解释的感知。

  她慢慢的挪着步子向卧室走去,她一个劲的擦着眼泪,可眼泪就像初秋挂在枝头的露水,一层淡去,一层又渐渐浮起。

  他用双手支着床,身体向前倾去,几步之遥,她能感受到从他那里散发出来的一股暖意。有着睡梦和阳光的味道,温温的,不强烈。她站在床边,迟疑着,伸出手去,搭在他的手背上。

  他没想到,她的小手这么的凉,凉的他能从毛孔里感到一丝紧张。她低着头在他的手背上写着什么。

  他从触摸上,觉察到她内心的痛苦以及指尖戳满的泪水。笔锋一转,言外之意不经流走,他凭空瞪大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别怕,有我呢。”他低吻着她的头发,不知道怎样用言语去表达安慰,只能,也只能,将抱她的力道加大点,再大点。她从畏首畏尾的颤抖中解脱了出来,悲伤和气力突然找到了一种依靠。她伸开双臂,环着他的脖子将冰凉的鼻子埋在他的脖颈之下,初秋的露水,升华上了天空,化作晚秋时一场饱含凌冽的雨水。

  他腾出手来帮她擦着泪。

  “你打算怎么办,我是说回不回去?”

  她呜呜的哭着,毫无办法,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怎么去用眼镜,用耳朵捕捉那些令人无法抗拒的人和话语。她不会表达,只会对自己说着别人听不到的谎话。

  “我和你一起回去看看吧······如果你不想的话那就算了······”他支支吾吾连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她身体一僵,片刻后,突然钻进他的怀里,如果可以,那此时,她正在放声大哭······

  清晨,阳光刚刚出生,柔和又有些羞涩,直接又有些婉转。他微微侧身,手臂传来了酸麻的感觉。他记得她哭累了,枕着他的胳膊睡着了,然后,她怎么不见了!他掀起被子开始用手去寻找,枕边,床角。没有,他担心之前的一幕会再次上演,他不敢大声的呼喊,怕自己的声音得不到回应。她已经回去了,想到这,他停止了寻找,这样也好,给她一点时间,让她自己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他松了口气,用手挠着自己的头发,没来由的怅然若失凝聚在胸口,像是丢了什么最最重要的东西。

  “呼···呼····”

  不对,他听见厨房里传来了水壶烧开水的声音。

  “喂!”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水壶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是紧凑的脚步声。她坐在他床边,拍了拍他的手背,写到:“我将东西收拾好了,吃了早饭,我····们一起出发吧。”

  “好!”

  今天是他最在意自己外表和着装的一天,他明明知道这次并不是什么可以欢喜的事情,但他还是不由的紧张。从头发到指甲,从衬衣到鞋带,他反复的询问,她耐心的为他整理。直到出门前,他还煞有其事的摸了摸已经刮了三遍的胡子。

  他好久没有出门了,记得上次大概是半年前,虽然她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出来散散步,但他总是会在意,在意别人在意他的眼光。室外的空气比想象中的还要冷,他将哑巴缩进围巾里,睁开的眼睛甚至都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凉意。他在她的引导下一步一步坚实有力的向前走着。阳光大好,街上的嘈杂让他不禁皱起眉头,越是临近车站,声音越是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有些出汗了,许是很久没有运动的原因,许是穿的太厚,当然只有他知道,是他在紧张。

  每一次站台传来列车班次的声音,他都要让她确认一下通知的列车是否与手中的车票一致。她不厌其烦的“告诉着”他。他坐在长椅上耐心的等待。直到她推了推他的肩膀,两人才起身,穿过汹涌的人潮,穿过层层声浪,坐在狭小却有独特远行气味的车位上。广播中传来了提醒游客的声音,列车缓缓的异动,速度舒适的提升让他感受不到一丁点的不适和唐突。他攥着她的手,紧紧地。因为他不知道哪一站才是他们的目的地。

  她看了看他,将视线慢慢的移向窗外,这是她自从做了他的保姆以来第一次回家,时隔很久了。她都快记不起妈妈的样子,认不清回家的路了。她将头抵在凉凉的车窗上,列车行驶的很快,眼角是飞速闪过的高大护栏,向远眺去,一片无边无尽的农田,矮小的冬麦紧凑的挤进了一副油画里,偶有一两棵挺拔的树也是形单影只,尽显落寞。她的眼睛不由的湿润了,总有那么多没来由的景物引入眼帘,总有那么多不甘情愿的事情突如其来。不像她小时候听到的不幸的故事,也不像她在书中读到的悲惨的结局,一旦故事或是结局生长在自己身上,连同着呼吸流进自己的血液,那么一种无法撼动的真实携带着铺天盖地的绝望便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这里的绝望是漫长的,像极了车窗外的冬麦,像极了紧凑的情绪,而自己像极了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的树。孤零零的站立在悲伤铺满的田野里,由不得半边异议,因为它的根扎在那里,扎在与悲伤息息相关的血肉里。

  他握着她的手的力度明显加大。她转过脸去,看向她。

  “喂,我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刚开始失明的时候,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突然一下,就是突然一下,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影像都被全部夺走,双眼能够看到的只有无边无尽的黑暗和黑暗里蕴藏的恐惧。”他说着将自己的手在眼前晃来晃去,示意自己完全没有半点影响。

  “我开始虐待自己,因为我怕死,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死亡的寂静,所以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搞垮自己,喝酒,抽烟,没日没夜的清醒着,反正也不知道时间,也区分不出黑夜和白天。在你之前的几个保姆都是被我赶走的,我像是一个敏感的活火山,自己都无法把控自己。而你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他想了想静静的说:“有些时候,人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人会选择舒适的环境去生存,会选择令自己舒适的人去跟随,会选择令自己舒适的方式去遗忘,遗忘着,遗忘着,痛苦就不见了。听起来似乎很不可取,但这就是事实,而一旦所有的舒适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生命也就倔强的延续了下去。所以,我还能陪你聊天,我还能让你看见。哪怕我早就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光明。所有事物,没错,是所有事物,都无法与自己的生命相提并论,这样说或许有些自私,但是,只要你还活着,那么一切都会过去,只要你能活着,什么都可以忘记。”他说着,不尴不尬的微笑。

  她耐心的听他说话,他的声音很好听,从他不再喝醉开始。她不想做任何回答,没有肯定,同样也没有否定。她明白其间的道理,可有些道理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会失去自己的疗效。从话语里传来的轻描淡写往往都是别人的经验之谈,而自己还有那么丰富的经验来支撑压的真实到可怕的现实。

  “谢谢你,虽然我还是很难过。”她在他的手背上写到。

  他渐渐没了表情,也不再言语,他握着她的手,在车内浑浊的温度里试图传递着一种温暖。

  列车徐徐开进,似乎它和时间达成了奇妙的共识,它们一起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也没有什么可以停留。一站又一站,一城又一城,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从北国一路行驶至南境,从过去一路行驶至现在,从冬季一路行驶至春初,从寒冷一路行驶至温暖。

  “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马上就要到达终点站—宛城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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