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母亲&62

此刻,屋外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笼罩着这一片原野,连相距只有几十米的建筑物也难以看出四四方方的棱角。让人不禁想到当年还珠格格那首脍炙人口的片尾曲里的几句歌词:“山无棱,地无角,天地万物化为虚有。”

刘小兰推着她的那辆三轮车走出废品站院门时,展现在她眼中的世界就是这一副天地万物化为虚有的样子。她接连打了两个长长的哈欠,嘴里呼出的热气化成一团白雾从她的鼻尖直往上冒。寒冬腊月的冰凉空气里涌动着一阵阵寒风,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人的脸上来回地蹭,让人不觉寒颤。这股寒气倒把刘小兰的瞌睡赶得消失在了这一片雾色中,她反而来了精神。

天地万物也早已变换了另一种姿态,被施了魔法般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让刘小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深沉的呼吸声。马路两边挺拔又繁茂的树木变得赤条条又光溜溜的,一片绿的叶子也没有,像一个脱光了毛发的秃头脑袋。青青的草地也变得焦黄,卷曲成一团团的,像被火焚烧过的枯枝烂叶一般了无生气。脚下的土地透着一股叫人畏惧的寒气,把人和动物的精气神像剥树皮一样的从里到外一层层地抽离。

刘小兰为这条郊区大马路增添了一股活力,白茫茫的雾色罩住了这一团黑色的孤影,孤影向前移动着,三轮车的车轱辘碾在地面上也随着身影以一条波浪线向前滚动,车身的铁架子在各部位衔接处摩擦着发出一串不太悦耳的“吱嘎”声。

尽管她穿上了一套深色的厚棉衣棉裤,脚上还穿着一双厚底的灰色棉鞋,仍不敌这般寒风的侵袭。刘小兰接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一股气流从喉咙深处贯穿整个鼻腔,一溜清水样的鼻涕被这股喷出的气流带了出来,从她那浅薄的人中处直往下流,流到了上嘴唇时,被她用手背直接当纸巾揩了。

以前,刘小兰要是看见别人这样揩鼻涕都会翻个白眼。现在她自己把揩过鼻涕的手背又直往棉衣上擦,却也丝毫不觉得恶心了。

寒风开始以更威武的姿态在这一片土地上扫荡,光秃秃的枝丫左摇右摆,齐齐发出一阵阵像鬼魅一样的在人的耳边嗷叫的声音,为这个冬天又增添了一丝悲凉。刘小兰直觉耳根子处一阵刺痛传来,她不由得只用左手握着车把手,抽出右手揉捏那只冻得如冰块一般坚硬又冰凉的右耳朵。这时,脖颈处也感到一阵冰凉刺骨,像被人迎头泼下一盆冰水,使她冻得瑟瑟发抖。

“唉!拿到手上的东西又落下了。这记性……”

刘小兰在心里哀叹自己身体不经使了,脑袋也不经事。出门前,还把帽子和耳套拿在手上,当她折回去拿杯子时,结果又不知把帽子和耳套随手丢在了哪里。

好在她戴上了那条大红色的棉毛围巾,这让她可以想些办法对抗这股寒凉。于是,她把车停在一边,急急地把围巾从脖颈处取下来直接往头上套,结结实实的把脑袋瓜围了一圈,然后往下拉到脖颈处再绕一圈又在后颈处打了个结,这样整个头部和耳朵也都裹在了这条棉毛围巾里。

身上暖了,刘小兰便有了抵抗严寒的力气,她把背把腰杆子还有肩颈挺了挺,整个身架子便挺得笔直。她从挂在三轮车把手上的那个帆布包里掏出她的水壶,保温瓶的外面还是温热的。当她把盖子打开时,从杯口冒出的热气立刻就结成了一团白雾。刘小兰站在空旷的大马路上,像一个来庄稼地里营运自己那一亩二分地的农妇。地里到处可见一片霜打后的素白,薄薄的白霜下隐约可见一片黑褐色的泥土,也能看到一些冻得坚挺的青菜叶在那一片素白中露出顶部的青色。它们为这个没有生气的冬天呈现了一派人间烟火气。

刘小兰喝了几口热茶后,整个面部显得活泛起来,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里闪现着耀眼的白光,鼻尖处通红一片,那张厚薄适中的嘴皮子也被刚刚那几口热茶暖成了恰到好处的绯红,恰好为这张脸增添了许多生气。为了让自己全身暖起来,刘小兰双脚像画圆圈一样使劲踩踏着脚踏板,车轱辘在结了霜的地面上飞速前行,在湿滑的地面上留下了一条条交叉的车辙子印。

今天,她的车里装着大约一百七十多张寻人启事,这是她为自己布下的任务。对于这一点,她格外较真,不容自己懈怠。对自己越狠,她的心反而越安宁。

每到这种冰雪天,废品站内难得清闲下来,常常几天没人上门,刘小兰便趁着这段时间为自己加大了任务。以前每天清早出门,不到十点就得回来,一般也就能贴出去三十多张。现在有两个闲人在家里伺候病人,她便把一整天的时间都用在外面。

现在刘小兰的心里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她十分坚信他的儿子就在这座城里的某一个角落。这种信念成了她心里亮起的一盏明灯,闪着灼灼的光,把她这条昏暗的人生路点亮。她常常充满憧憬着不定某一天他的儿子就看到了她,和她在某个街头相遇。这种信念,这种期待,成了一种精神食粮,供给着她这具受尽了风霜雨雪侵蚀的娇弱的躯体。

夜幕悄悄降临,天空依稀下起了蒙蒙细雨。刘小兰这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来到了另一个县城,她常常是这样一站站的贴下去,贴完为止。

看来,今天她是贴不完了。

刘小兰看着灯火通明的街区,却无心欣赏这一片璀璨夜市。她数了数还没有贴完的寻人启事,还剩十几张,可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细密的雨水浇透,再说启程回去还得有将近四十多公里的路程,她在心里一番思索,便调转头匆匆忙忙地走上回去的路。

热闹的街区在她的背后渐行渐远,越往郊区走越安静。刘小兰的三轮车没有车灯,她成了黑夜里的一个孤影。很多的郊区马路上是没有路灯的,没有月光也没有路灯的夜里,刘小兰借着柏油马路上泛着的一层光泽小心翼翼的骑行。不过即使没有那点光指引,刘小兰也能准确无误在黑夜里凭着自己的感觉骑回家,这是多年的夜行生活锻炼出来的一个技能。

道路两边依稀林立的屋子里亮起了明亮的白炽灯,刘小兰此刻特别的羡慕屋子里的人围坐在一处烤火聊天说笑的情形。要是到了那一天,她和浩儿,侄女欣儿,还有她爸,也坐在一个房子里那样聊天喝茶,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刘小兰的内心里被一种近在眼前的幸福感充盈着,这种感觉给了无穷的力气,她把力气便全使在了脚下,踩得那三轮车的车窟窿飞速的滚动。夜里的寒风比清晨还要强劲,那条厚实的红围巾已经被风刮得从头上滑落下来,一溜溜的长头发随风飞舞,她却一点也不感觉到冷了,棉衣里的那具身体滚烫着,脖子上还掺出了一层薄汗,她热得一把扯下了那条红围巾,顺手把它丢进了三轮车后面的车厢里。

正当她沉浸在这种巨大的幸福中时,前方的岔道上也出现了一辆三轮车,车前灯亮着微弱的光,这个亮度怕是只比那煤油灯亮了一点儿。刘小兰看到突然出现的车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她回过神来,她已开着她的三轮车迎面碰了上去。由于她的速度很快,她的三轮车侧翻一旁,人也跟着摔在地上,左边的肩颈,膝盖也都受了不同的伤。刘小兰坐在地上神色平静地拍拍裤后立刻爬了起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车里的破破烂烂滚落出来,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朝着各个方向散落一地。那十几张寻人启事散落在四周,有的被压在破铜烂铁下面。有的被寒风刮起,漫天纷飞。刘小兰正要去查看对方的情况时,直听到一个女人粗矿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夜里突兀的嚷起来。

“呀!你这人怎么开车呢?没看到我的车前亮着灯吗?还这么直直的撞过来,这路上都没车,你就不会转过去吗?”

张梅气冲冲地从三轮车上下来,一面骂一面弓着身子绕着她的三轮车转。

好在她车上的货物比较多,车身架子也比较厚实,这样碰一下,并不会造成很大的损坏。除了刚刚被刘小兰迎面撞击的右侧围板掉落下来,她左看右看也并没有找出其它的损坏之处。她的车子虽然老旧,可被人损坏的东西也不能自掏腰包去修。张梅紧接着就在想该怎么向撞她的人索要赔偿,赔多少合适呢?也不能太坑人,但是也不能让自己吃了亏。张梅想来想去就计算了一个合理的赔偿,她的右侧围板本来就有些塌陷,现在被人撞坏了得重新装一个,这个钱得让撞她的人付,还有一些现在她看不到的损坏,万一她没发现出来让人跑了,这钱她就自己赔了,所以还得加上一笔额外的赔偿。

“那……就要人赔个四百元吧!这也该说得过去,不算讹诈。”

张梅在心里算出了这个赔偿的数目。刘小兰打断了她的算计。

“您没事吧?真是对不起,我没留意到你的车……”

刘小兰不顾膝盖骨上的疼痛,忙躬身致歉。多年以来的拾荒生活,使她已经习惯性地摆出一副低姿态。她的尊严,傲气,不知不觉已经和三轮车里的废品沦为一体。

雪白的冰霜在地面上透出一片满目的白光,如同盈盈的满月将夜点亮,张梅抬眼将站在她面前的女人打量了一番。不知怎的,这一张满目沧桑的小脸,和那双充满哀凄的目光让她动了恻隐之心。

“我……没事,就……这板子掉了一块。”

张梅把早在心里准备的话,换成了这一句话说出来,那句要赔偿的话竟像一块鱼刺梗在了喉咙里。

“我看到了,是我撞的您,这钱我该赔。”

刘小兰顺着张梅的目光也望向那块掉落在地的围板,刷满了白霜的地面上甚至能看到掉落的铁锈渣子。她一早就已查看了,看到张梅的车子很破旧,她也就放心了。要是新车,她不就得多赔一点。她见张梅指着地上的围板,便以为张梅的言外之意是要她赔板子。于是,她忙说出她也早已算计好了的赔偿。

“这板子也不能用了,要不,我赔您200块吧?您看看是要修还是买个新的。只是这么晚了,耽误了你回去。”

“唉!算了,这么晚了,赶紧收拾了回家吧!”

“谢谢,谢谢,大姐,你真是一个好人。”

刘小兰说出那句话后就在想,如果这个赔偿达不成,她也不愿意多赔,就再看着办。听到张梅这么一说,她感到很是意外。一颗心踏踏实实地落了下来,一连说了几声谢谢表达她的感激之情。

张梅觉得这个女人看上去比自己还老,被她叫上一声大姐,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发笑。在这样冷飕飕的风雪夜里,作为一个女人,她们俩却为了生活如此奔波,不免让她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唉!都是作孽,前世欠下的……”

这声叹息来自张梅的内心深处,是从她的灵魂里发出来的。她默默地蹲下身子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有一张寻人启事落在了她的货物上,被她抖落在一边。还有一张落在了地上,刚好被掉落在地的围板压着。当她移动那块围板时,仅是那一点微弱的白光也足以让她看见了那张熟悉的小脸。

“这不是浩儿的照片,怎么会在这上面。”

张梅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爆开,有一种成千上万只蚊虫在耳边嗡嗡直叫的感觉,有好一会儿,她的脑袋里是空白的。好在,她是埋头蹲在车身旁边,刘小兰看不到她那张脸。等她回过神来,她忙把那张纸凑到自己的眼前仔细的看。

“是浩儿没错,那这个女人是?”

张梅内心里的波涛巨浪慢慢地归于平静,她的心沉下来,就能冷静地思考问题。她反而不急着捡起她的衣物,而是带着疑惑地打量着那个正在捡拾地上那堆破铜烂铁的女人。

刘小兰的破三轮车经过张爱国的一番改造后变了大样,除了三个车轮子没变,其它的部位拼的拼凑的凑,一辆比之前结实又好骑的车子经过他这一双巧手落成了。车身架子都换成了厚钢材,他心疼刘小兰用人力踩踏费力,便还特意装上了一个电瓶,这辆车就具备了双层的功能。

“呵呵,我怎就有了这么大的力气,一踩便踩了十多里路。”

刘小兰一面捡起散落四处的废材,一面在心里想。

自从张爱国给她改装了车子后,她确实省力省时不少。以前,稍微跑远了些路,踩得她的两条腿麻木又瘫软。现在有了机械的助力,她就懒得费自己的力气,除非车子没电,她不得不踩。这两年,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力气也不够使了。今晚,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竟然一口气踩了这么远。

“人啊!很多时候就是这一股子精神在撑着,我要是没有这点念想,人怕是抽了主心骨似的早倒下了。”

刘小兰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拾掇好了,想开着她的车子离开。她掉头见张梅还愣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上的衣服也没有收拾。她感觉到自己的眉毛上铺上了一层细密的雨滴,她的心里不安起来,带着担忧的神色朝着张梅走过去。

“大姐,你没事吧?”

“啊?我……”

张梅没有察觉刘小兰已蹲在她的身旁,听到她的声音就在耳边传来,她的心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剧烈的心跳让她神色慌张起来。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入室抢劫的贼,还没进门心就虚了。

刘小兰的心思跟着她这副惶恐不安样子起了变化。

“大姐,照片上的人,您可认识吗?”

刘小兰的心思一往这方面想,她的内心里就如惊涛拍岸,那一股力量一阵阵的抨击她那颗柔软的心脏。

“没,没,我……我……不认识,只是好奇看看……”

张梅回过神来,忙矢口否认。她的声音是嘶哑的,是人经过了一种极度激动过后自然出现的沙哑声。

寻人启事上的事她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她得再把这个当事人也看清楚一点。张梅使自己镇定下来,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这个女人。眼前这个女人看上去很老,一头散乱的头发在寒风中像一丛干枯的茅草胡乱的飞舞。即使夜色深沉,那一缕缕银灰色的发丝仍然清晰可见。她脸上的皱纹很深,有点像放了几天的苹果那一层干巴巴的表皮。唯有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给了这张老脸一点生气。不过光凭着她那小巧精致的五官,张梅知道她一定是一个比自己漂亮许多的大美人。

“唉!多好看的一张脸,被生活给磨成了一张老陈皮。”

张梅定定地瞅着她的这张脸,内心里为她叹息了一阵。她看了脸又看那一车的破铜烂铁,再看向她这一身和她年龄十分相衬的装扮。

“莫非当年,她就是这样的迫不得已而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张梅得到这样一个初步的结论,一些她没有答案的许多问题又都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这样想着,心里的愧疚就少了许多。毕竟也有不少人因为贫困而养不起孩子。只要自己不是偷的,抢的,拐的,这就行了。现在,她一心想给她心中的一些问题找到答案。尽管她的衣服和裤子表面都已湿透,头发上也铺着一层白色的蒙蒙细雨,她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你也坐一会儿吧!这点麻风细雨不要紧的,由它下,你的车子还能开吗?”

张梅现在的心情已经平静得如一池秋水了,她的语气也变得自然。尽管已是深夜,她一点也不急着回家。她感到自己的腿蹲得有些麻木了,就随手拿了脚边的一件衣服垫在屁股底下,悠然自得地坐了下来。她将另一件衣物铺开,示意刘小兰也坐在上面。

两个女人在昏暗的夜色下,在蒙蒙的细雨中,肩并肩的坐了下来。

“大姐,你找孩子怎么还找这么多废品?”

张梅说话不拐弯抹角,直入主题。她需要得到答案的那些问题已在脑海里排好了顺序,先问哪个,再问哪个,她得一个个地问出答案来。

“你是自己找孩子?还是帮别人找孩子?”

张梅问这个问题时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尽管她奋力克制自己。

“我……一面拾荒,一面找人,一面找人也一面拾荒。”

刘小兰说话时瞅着那细细密密的雨水在微弱的车前灯的光圈中以无数条斜线飘下来,像刚落下来的漫天的雪灰。

“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张梅想要的答案刘小兰还没说,她又紧接着问。

刘小兰刚刚那句话让她愣神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人不管做什么事总要先好好活着,找人也要吃饭睡觉,而吃饭睡觉又得花钱。这个女人倒还挺聪明的,有什么方式还比这样找人更切实际的?张梅不由得对这个看上去柔不禁风的女人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

刘小兰在回答她的话之前先将张梅近距离打量了一下,即使光线很暗,她还是看清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脸。她有黝黑的皮肤,小而细的单眼皮眼睛,眼间周围布满了皱纹,厚厚的上嘴唇干裂着,还能看到上面一层白皮。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整个样态把她艰苦的生活刻画了出来。她笑了笑,调转头朝后瞅了一眼车上的货物反问道。

“大姐,这么晚了,您这是从哪里来呢?”

“我刚赶完夜市准备回去呢?”

“真不好意思,要不是我的冒失,你这会儿怕是已经到家了。”

刘小兰低头瞅着自己脚上的棉鞋,又真诚的道歉。

“唉!也不怨你,这破车早该换了。这车灯不亮了凑合着也就罢了,这喇叭也跟着闹事,我刚刚看你朝着我冲过来,使劲地按了两下喇叭,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张梅说到这个破车脸上就起了愤怒之色,她真想跳起来拿个锤子把这破三轮车两三锤子给砸了。要不是还得开着它回到家去,此刻就恨不得废了它。

“这破车我要再不换,就该拿自己的命去换了。”

张梅余怒未消的切切地想,就算王振国当破铜烂铁一两百给卖了,她也不再阻拦。

“怎么说还得留着这条命不是,难道留着这车搭上这命?”

张梅想着又笑了,笑自己真是顽固不化,上次摔那沟里还不够自己受罪,心下决定今天把车子开回去就让王振国去卖了。

刘小兰没有说话,就静静地听着张梅抱怨。当她抬起头来时,张梅停止了念叨,神情又变得严肃和深沉,她把那一双细眼睛紧紧地盯着刘小兰。

“大姐,你这是从哪里来呢?这寻人启事上的孩子和你?”

张梅觉得这才是主要的问题,于是她又紧接着追问一个答案。

“我就是隔壁洪城的。”

刘小兰望着张梅的眼睛里开始布上一层看不到底的阴郁,比她们头顶上那墨色的天空还显得深重。

“照片上的孩子……是我那走失多年的孩子。”

仿佛在揭去皮肉上的一块结痂,刘小兰小心翼翼地说着这句简单却无比厚重的话。尽管她的声音很低沉,像是从喉咙里,从那双眼睛里说出来的,可这句话却如一个炸弹直接炸到了张梅的头上。

张梅这时不得不否定她已经判定的答案,这个女人刚刚说的是走失而不是遗弃,那么她倒像一个拐卖小孩的人贩子了。那么既然是走失,为什么会走失在那么偏僻的站台?张梅想要再问这个问题时,她的声音梗在了喉咙里。

刘小兰一手拿着她的水壶,另一只手拿着一块面包,一口面包一口水的狼吞虎咽着。张梅仿佛就看到了当年她坐在那条长木条椅子上的自己,当时她正是这样匆忙的解决了一顿午餐。她不禁为自己和这个女人感到深深的悲哀,为了生活,她们连一顿饭也不曾好好吃过。

“你……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吗?”

张梅此刻也感到饥肠辘辘,她也是要赶回去和她男人一起吃上一顿好的。

“我吃饭没时间的,饿起来就知道吃了。”

刘小兰一面说,一面大口嚼食面包,有些面包屑从她的嘴角掉落出来,有的落在了她的腿上,有的落在湿漉漉的地上。

“您是本地人吗?照片上的小孩儿是您的儿子,他又是怎么丢失的?”

张梅问着这话就把身子挺直了,正襟危坐在地面上,等待一个她想听到的或者又不想听到的答案。之前那些一早存在于脑海里的问题全乱了,这都没有关系,她觉得她现在要问的才是核心的问题。

刘小兰瞪大着眼睛瞅了一眼张梅那张写满了问号的脸,她继续大口吃着面包,全吃完后又喝了几口水,而后拿脖子上的棉毛围巾擦掉了粘在嘴边的面包屑。

她拍了拍手,笑得有些凄凉的说。

“是我把他弄丢的,要不是我,一切……”

刘小兰想到了张良明,想到了刘妈,想到了后面发生的这些事,不由得把这一切的不幸归咎于自己,于是,她又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无法宽恕的罪人。

“是我咎由自取,孩子就算找回来了,该是也不会原谅我吧!”

“大姐,您别这么想。当初,你……一定也是身不由己吧?”

张梅心情激动地瞅着在她面前淌泪的女人,不自知自己也跟着淌下了两行滚烫的热泪。刘小兰拂起袖口擦了眼泪,也擦了落了满脸的细雨,瞅着静谧的夜色不紧不慢的说起来。

“十六年前,我把自己的孩子丢了。这些年,我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是我自作自受,因为我的无知,任性,苦了我的孩子。”

刘小兰本不想把自己那颗血淋淋的伤口揭开给人看的,自己看着也不好受。在这样的深夜,在和她一样狼狈的女人面前,刘小兰卸下了那厚厚的一层坚壳。

一片墨黑色的天空,地面上染了一层白霜,天空又飘着洋洋洒洒的细雨,这些都增添了刘小兰此刻心里的凄凉。她不禁失声痛哭,鼻涕眼泪止不住的流,她拿手揩了又拿棉毛围巾满脸揩。

悲伤逆流成河,一旦打开了一条缺口,河水便喷涌而出。

“当年,我和孩子他爸斗气把孩子扔在了大马路上,本来我只是以此胁迫他爸。没想,他爸没有去接他,就那样把我的儿子弄丢了。我找了这个孩子足足十六年了,这一路来,已经辗转了六十八个城市,这个城市已是第六十九个了。”

张梅不再说话,她知道她的答案就会随着这个女人的哭诉全部揭晓。她静静地听着,也跟着哭成了这样,她们各哭各的,怀着不一样的心情哭着。

“后来,我和孩子的爸爸离婚了,他后来出了事,人也没了,现在剩我孤苦一人。当年,我在那个16路站台把孩子丢了,我便要在所有的站台都贴上寻人启事把他再找回来。”

刘小兰说到这里,眼泪嘎然止住,那双水波盈盈的眼睛里露出一股坚定而又自信的光芒。可不一会儿,这缕光又从瞳孔里消失了,现出一副惶恐的神色。

“就怕……我的身体撑不到那一天啊!”

张梅听到这里,整个身体如同被冰冻了般僵硬,“原来浩儿不是有意被抛弃的孩子,是一场失误”。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无以言状的负罪感,她跟一个人贩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以前,她对浩儿比亲生女儿还好,这里面更多的是一种悲悯。以后,她又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对待这个孩子呢?

现在,这个女人终于找到了他们生活的这个城市,是天意吗?难道是老天爷给她的报应,她这十几年的苦和累只是一首悲歌,唱一唱,就完了?

孩子的亲生母亲就在她的身旁哭得悲悲凄凄,让她时不时感到一股热血在她的身体里翻滚,像火山的熔浆就要从火山口喷射出来。

“我该告诉她吗?我该不该说出自己当年是如何抱走她儿子的?”

理智上,这个答案是肯定的。可于情感上来说,答案又是否定的。张梅的思想此刻正在两极分化,可明显否定的意愿更为强烈。她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奔出来的好生活,她又怯弱了,她不想把自己多年来经营的好生活又拱手归还了别人。想着他家的男人,这些年来,可不也是把浩儿当个亲生儿子养着……

“不行,我不能告诉她,浩儿现在过得好好的,也不记得当年的事了,我们何不就守着这份幸福呢。”

张梅再也没有心情听刘小兰继续哭诉下去了,她要急切的走开,她害怕自己一时软下心来毁了自己的幸福。她一骨碌地从地上站起来,把掉下来的围板又卡在了车上,胡乱的把掉落在地的衣服往车厢里塞。

刘小兰不由得也跟着她惊慌的站起来,不知所以。张梅不敢望着她的眼睛,于是低埋着头,在车厢里又挑了两件厚棉衣出来塞到刘小兰的手里。

“大姐,这两件衣服你拿回去穿吧,天冷了,这衣服保暖。”

张梅也不知自己到底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她挑了这两件成本较高的棉衣送人。两件棉衣少说也得卖出个300多元,这会儿她不惜钱了。是她的车子被撞了,她却主动作为赔偿的一方,这种行为显然不是她一惯的作风。

刘小兰却并不领会她的这一番好意,她忙把那两件棉衣又放进了她的车厢里。

“大姐,这怎么好意思,是我撞了你,怎么还能让你破费。”

张梅在刘小兰把衣服放进车里时,她看到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差一点就破了防。于是她迅速的转身走开,把她的车子开到了最高的档速,仓皇地消失在了这一片夜色中。

簌簌的寒风冷却不了张梅那张滚烫的脸,那是一张做了坏事而心虚潮红的脸。

孩子的妈妈已经找到了这个城市,现在,满城市里都贴满了她的寻人启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区里会不会有人还记得浩浩刚来时的模样?会不会有人到外面看到这张寻人启事?这都是极有可能的。

一想到这里,张梅把车急急的刹住,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她刚刚悄悄藏起来的寻人启事。她又细细看了一遍,当下又有了一个新的人生计划。

都说纸是包不住火的,那么她只能让这团火烧在别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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