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走得很快,一手拉着他漂亮的女朋友CANDY。商场的瓷砖光滑得像冰面,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轻盈地滑翔在冰河上,手里拽着令他骄傲的美丽而巨大的蝴蝶,两岸柳绿花红。
商场中央的透明穹顶下摆着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安安怂恿CANDY:“上去弹一首吧,就那支你刚刚在音乐大厅获奖的《山歌》。”
“我才得了一个香港邀请赛第二名,你可是利兹第二名呢!要么你去弹。”CANDY有些羞赧地笑,眉眼弯弯。
“去嘛!去嘛!让他们听听中国的国际范儿,也让我再为拥有你而得意一次。”安安把CANDY按在琴凳上。
钢琴那明亮而宽广的音色响起来的时候,钢琴旁边迅速聚集起听众,越来越多,连营业员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安安得意于四周默不作声的围观者们沉醉的表情。
承重柱下面有个披头散发的老年人微张着嘴,后脑勺抵在柱子上,面无表情,空洞的眼神直直向着天空。安安的得意被打断,忍不住上去躬身问:“老先生,CANDY弹得不好听吗?”
“要收钱吗?”因为长期不洗澡而散发出酸臭味的老年人木然地转动眼睛,看着安安。
“不收钱!”安安哭笑不得,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好听!我年轻的时候好像听过,那时候家珍也在,安妮听到这声音会欢快地跑出去。”老年人眼神转向穹顶,虽然依旧木然,但多出一些怀念的味道。
年轻的时候?看看老年人的年纪,他年轻的时候这首曲子应该还没有被改编呢。安安觉得应该对方是在胡说,但还是很礼貌地欠了欠身:“谢谢你,我想安妮应该很有音乐细胞。”
“咯咯咯”承重柱后面转出来一个戴着格子报童帽的老头,他乐不可支地解释:“他说的“安妮”是一条母狗,外国名字是因为《罗马假日》的那个漂亮公主叫安妮。”
“你刚刚弹的那首曲子是山歌?好听!轻灵而华丽!”报童帽有些慈祥地看着走过来的CANDY问。
“老先生难道也是做音乐的?”安安拉住走过来的CANDY的手,好奇地问报童帽。
“可惜呀!只是好听而已。”报童帽没有回答安安,只是低头看着邋遢的流浪老头,遗憾地说。
“不过呢,好听也已经够了。有几个人能把曲子演奏得像生命的乐章一样引人共鸣和思考呢!”报童帽一边继续自言自语,一边作势准备离开。
“您知道如何用音乐打动人心?”安安用空着的手拉住报童帽的袖子,紧紧地。
报童帽沉吟了一下:“可以,我讲个他的故事给你们听,不过我不保证你们能学会。也不可能白听,故事是这个人讲给我听的,所以你要给他两百块钱,再请他吃一顿……必胜客吧,他肯定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吃这种对他来说遥不可及的食物。”
“若是没有你们,这地方他连进都进不来,更别说吃了。其实钢琴或者音乐对他来说也是遥不可及的东西。”报童帽看着狼吞虎咽的邋遢老头,眼底里却没有怜悯,倒是有种理所当然的漠然:“这个世界是有规则和逻辑的,在这个规则下,音乐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有节奏的声音,他的灵魂已经被生存两字折磨得非常粗砺和坚硬了,若是要让他听懂或者共鸣音乐里的情绪,那是扯淡!”
“但是他说CANDY的演奏让他想起了年轻时候听过的某种音乐,还想起了家珍,还有安妮。”安安不认可报童帽的说法,他认为音乐是可以打动人心的,是可以给人以力量的。
“是的,他年轻的时候是听过,声音可以关联记忆,让他觉得好听是因为那些记忆。”报童帽落寞地转了一会儿玻璃杯,继续说:“玩音乐也好,写文字也罢,不要总奢望着去打动人心。虽然有个词叫’感同身受’,但其实这世上哪里有感同身受!只不过因为某一段旋律或者某一个场景不经意间触到了对方的回忆的阀门,令其感动的是其回忆中或者幻想中的情景。个体之间的悲欢从来都不相通。我以前也如你一般自信,发现自己的天真的时候却已经老了。”
“您的意思是其实并不存在感动人心的伟大作品?我不认可!无论是在文学领域还是在音乐领域,都有优秀甚至于伟大的人物和作品,感动过我,感动过很多人!”安安觉得对面这个报童帽的说法有点道理,但和现实并不相符。
“你觉得让一个中国的小学生闭眼听《出埃及记》,他会不会感动?”报童帽无奈地举例:“让一个在美国读大学的虔诚的犹太教徒听《出埃及记》,他会不会感动?”
“至于你说的很多伟大,其实并不多。站在我立场,能被大部分人都认为伟大的,必然是抛却了政治以及时代审美因素的作品,能直面人性、自然或者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的。”
“理论上来说,一个人经历得越多,那么认知也越高,作品里能有更多触及灵魂的东西,也就越容易打开观众的记忆和联想。同样的,一个人有相对完整和客观认知的经历丰富的人,身上就有更多容易被触及或者打开的阀门,也更容易接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包括的不仅仅是文学和音乐。”
安安和CANDY认真思考了很长时间:“我承认您说的有道理,但是您还是没有告诉我们如何用音乐打动人心。”
“你把这些也吃了。”报童帽把跟前的意大利面和蜗牛推到邋遢老头面前,转过头对着CANDY说:“你很漂亮,演奏技法也熟稔,要打动人所需要的只是多看书,多与活得比你惨的和活得比你好的人交谈,体会一下别的世界的喜怒哀乐。另外就是不要奢望吃不饱饭的人能被你的音乐感动。”
“他来自于滇西的十万大山,从小父母双亡,成年后娶了个要漏尿也不会生育的丑媳妇,没想到却是相濡以沫。原以为日子开始云开雾散,没想到廉价的幸福并未享受多久,老婆死了,狗也丢了……你们可以经常来找他听听,他以为平常,你们肯定觉得悲惨的故事,施舍点饭或者钱给他。”报童帽的眼里有了悲悯,不知是因为邋遢老头的经历还是其他。
商场的透明穹顶下,邋遢老头又靠在承重柱上:“老板,你说他们会不会偶尔来给我饭吃?”
“不管他们来不来,你只要向人们讲述你的故事,现代人走得越来越远,但眼孔越来越浅,所以你的经历是能引起很多人的兴趣和感悟的。”报童帽说完转身离开,嘴里喃喃:“谁说悲惨不是一种获得。”
“亲爱的,我们什么时候来听听那个邋遢老头的故事?”坐在副驾的CANDY开心地问安安。
“哈哈!你真信了那个糟老头的话?要来听一个流浪汉的故事?”安安大笑着。
“他说的很有道理呀!你不是也对他很尊敬。”
“尊敬那只是因为教养,或者说表现给世界看的态度。”车里的安安显现出不同于阳光下的成熟:“正如那个糟老头所说,这个世界是有规则和逻辑的,那种在中底层需要用一辈子努力才能达到的事情,我们只需要一个电话或者一场晚宴就可以决定了。况且,那些音乐、写作、学历和能力、乃至于身材颜值,那些中底层人赖以为生、乃至于鱼跃龙门的筹码,都只是我们的选择之一,甚至只是锦上之花。”
安安毫无征兆突然止住了话头,车里顿时陷入长久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