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神仙眷侣——我读《结婚记》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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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一本《撒哈拉的故事》,还没等打开,耳畔便响起了苍凉而又迷茫的歌声: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流浪......

是三毛!

穿过漫漫黄沙,美丽的三毛来了!

美丽与三毛的长相无关,她其实长得并不好看。我看过好些三毛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场合的照片,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穿着也十分随意,乱糟糟的头发,肩膀上经常胡乱搭一块披巾,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修边幅”,像极了不怎么识字的村妇。奇怪的是不好看的三毛非常可爱。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女人因可爱而美丽。

三毛可爱,所以耐看;三毛可爱,所以美丽。

三毛证明了女人就是要可爱才美丽。

三毛更有一种极为独特的气质。

在歌声中“出现”的是三毛交替挪动的双脚,脚下的黄沙打着旋儿,如波浪起伏,又如孤独、缠绵的的旋律。

三毛衣衫不整,零乱的头发一如她潦草的衣装。

一个找不到故乡的女子,一路寻寻觅觅,风尘仆仆,满世界流浪,现在她一头闯进了撒哈拉,闯进了浩瀚到没有尽头的荒漠。

三毛表情执着,明亮的眼睛里透着几分欣喜,她看见了远方那棵树!

三毛一生中许多岁月都在“流浪”。她曾游历五十九个国家和地区,除了曾长期定居的撒哈沙漠与西班牙,南斯拉夫、波兰、丹麦、捷克、德国、美国和中南美洲的大部分国家都留下她的足迹。这一次她要去撒哈拉,是想到大沙漠的怀抱里求得灵魂的安慰,抑或是于冥冥中寻觅前生的印记……

那印记的座标,是一棵橄榄树。

我们耳熟能详的《橄榄树》有两种说法,一说三毛的原作不是橄榄树,是小毛驴。三毛的流浪不是为了橄榄树,是为了天空的小鸟,为了小毛驴,为了西班牙的姑娘,为了西班牙的大眼睛。这似乎很符合三毛的个性以及她的经历,似乎还能说明若干年后她为什么去了“遥远的地方”,去寻找一个叫王洛宾的西部歌王。不过我认为橄榄树这个意象更美。在西撒哈拉,三毛找到了灵魂的栖息之地,那个荒凉的地方不能没有“橄榄树”——她的最爱:荷西。荷西不喜欢沙漠,喜欢大海,可是为了爱,为了“我行我素”的三毛,尽管不高兴,尽管心不甘情不愿,习惯于盲从的他还是放弃了航海,赶在三毛之前,屁颠屁颠地去了撒哈拉。因为爱,天真的大男孩化身为一株绿意盎然的橄榄树,化身为三毛在沙漠中一眼就能看见的绿洲。

撒哈拉沙漠,是荷西和三毛爱情的归宿。

所以,翻开《撒哈拉的故事》,读到的第一章便是《结婚记》。

因为荷西说起风就是雨,我们见证了一场相当潦草的婚礼。

当然,文章的开头离结婚还远,两个人坐在马德里的公园里,一个喂麻雀,一个看航海的书,顺便问对方明年的计划,看上去平平淡淡,就是闲聊。三毛太善于闲聊了,她的语言风格朴实自然,极少描写,极少抒情,平平淡淡的对话,漫不经心地叙述,甚至很难读到足以显得她比较有学问的生字。

“三毛,你明年有什么大计划?”他问我。

“没什么特别的,过完复活节以后想去非洲。”

“摩洛哥吗?你不是去过了?”他又问我。

“去过的是阿尔及利亚,明年想去的是撒哈拉沙漠。”

 有一句话叫大巧如拙。如果你真的以为三毛的文字不讲究,呵呵,你就看走眼了。

简简单单四句话,一问一答,蕴含着太丰富的信息:三毛是个“流浪者”,是一个极不安分、极有主见的人;她每年都有大计划,已经去过了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明年又要去撒哈拉。而且上述信息还顺理成章地引出了一个结论:

荷西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任何三毛所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疯狂的行为,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跟他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

 这个结论同样平平淡淡,所有的褒奖都藏在字里行间。“任何三毛所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疯狂的行为,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简简单单一句话,包含了好多潜台词:三毛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三毛有的行为很疯狂。一般人无法忍受三毛。就是这样一个三毛,荷西却深爱着她,爱她的一切,包括她身为一个妇道人家的不应有的疯狂,没有一个字说爱,但那无条件的、“盲目”的、毫无道理的爱却跃然纸上。这,就是语言的张力。这,就是三毛驾驭语言的能力。爱是相互的,三毛喜欢荷西什么呢?好像更简单。我来帮三毛说:我喜欢荷西喜欢我。

再来看荷西:

“你真的坚持要去沙漠?”他又问我一次。

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

“好。”他负气地说了这个字,就又去看书了。荷西平时话很多,烦人得很,但真有事情他就决不讲话

文似看山不喜平,兔子急了也咬人。荷西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后果”是,可怜的荷西不声不响地提前去了撒哈拉,在那儿等着三毛大驾光临。一个热爱航海的人无条件放弃了航海,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这是怎样一种牺牲!而且,荷西一定是个怕老婆的人,怕三毛孤单,怕三毛吃苦,怕三毛不开心,怕三毛无人照应。北方话中,男人怕老婆叫耳根子软,四川话叫耙耳朵,荷西的耳朵藏在浓密的胡须里,我想捏一捏,看看耙到了什么程度。

不禁又想,如今国人多少有了几个钱,动不动爱说“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真的要走了,吃的穿的用,不带这,就带那,恨不得带上一个家。再看三毛笔下,要去的是贫瘠、荒凉、号称世界上最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撒哈拉沙漠,却是轻描淡写,就跟出门遛个弯,玩也似的。

三毛曾经明确宣称,她的写作是“游于艺”。她说:写作只是我的游戏之一。用最白的话来说就是玩。这一点我非常赞同。不过需要界定的是,玩,不是儿戏,并非不负责任,而是不装,不刻意,不做作,不端架子,率性而为,兴之所至。而且要玩就投入地玩,尽情地玩,玩真的。三毛还说人生如戏,种菜,种花,做丈夫做妻子做父母都是游戏,但把它当成真的来玩,是有趣的。三毛这种态度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包含了人生的大智慧。三毛是把真实人生假想成游戏,然后再“弄假成真”,在游戏中无论充当什么角色,我还是我,不失本色。超然地为自己活着,在真与假之间进退自如,加上快乐大男孩荷西的参与,这人生,便是过家家,便真的成了一场又一场有趣的游戏。

然而他们的结婚似乎太“儿戏”了。

说来也怪,正儿八经过日子的人,恰好更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需要表演。从某种意义上讲,婚丧嫁娶,都要“演”给人看,主题是风光,是体面,是排场。一场婚礼,新人和双方父母外加亲属全体总动员,请多少客,请谁不请谁;订多少桌酒席,酒席的标准以及如何安排标准之外的酒水;婚车要多少辆,用宝马还是奔驰;谁来证婚,要不要请主持人等等,个个焦头烂额。

三毛与荷西才不管那么多,八字有了一撇,竟不管一捺。新房呢?家具呢?亲友呢?宾客呢?请柬呢?咱没有,你管得着吗?三毛更过分,明明向法院申请了结婚,荷西上班赚钱准备家具,准新娘却置身事外,到处疯跑,玩得不亦乐乎。

法院秘书通知三毛,明天下午六点可以结婚,三毛对荷西公司的司机说:

“穆罕莫德沙里,你去公司吗?替我带口信给荷西,请告诉他,他明天跟我结婚,叫他下了班来镇上。”(语焉不详)

穆罕莫德沙里抓抓头,奇怪地问我:“难道荷西先生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要结婚?”(一头雾水)

我大声回答他:“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理直气壮)

 三毛的随意自不待说,我想说的是三毛语言中特有的幽默。这种“语焉不详”,这种“理直气壮”所产生幽默,自然而然,看不出丝毫雕琢痕迹。单看上一句没什么,紧跟着的下一句,略加回味,便会忍俊不禁。接着还有第三句,那简直就是在隔肢你了。仔细琢磨便不难发现,三毛式的幽默,经常藏在看似平淡的对话中。于平淡中异峰突起,给人以猝不及防的审美感受,这才是真正的幽默。

因为幽默,《结婚记》越来越好玩了。

荷西匆匆赶回来,二人匆匆通知各自的父母,然后荷西想起来第二天还要上班,而三毛的回答是六点结婚下班后来得及。三毛给父亲的电报只有短短六个字:明天结婚三毛。

别忽视了这六个字。三毛接着说:我知道父母收到电报不知要多么安慰和高兴,多年来令他们受苦受难的就是我这个浪子。我是很对不起他们的。多年来三毛到底经历了什么,父母为什么仅仅凭这六个字便会无比欣慰?你不必去八卦三毛的过往,只需要明白她的结婚有多么重要就好。

然而,如此重要的结婚在“正常人”看来,只能是胡闹。

他们实在太另类了。

且看荷西送给三毛的礼物:一副骆驼的头骨,惨白的骨头很完整地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齿正龇牙咧嘴地对着我,眼睛是两个大黑洞。这个绝非喜庆的东西偏偏得到了三毛的啧啧称赞,连说了两个“真豪华”!

且看三毛的结婚礼服:一件淡蓝细麻布的长衣服,旧的;一双凉鞋,一顶草编的阔边帽子,没有花,去厨房拿了一把香菜别在帽子上。——别一把香菜在帽子上,恐怕只有三毛想得出来。谁知荷西就喜欢这妞土里土气的模样:“很好,田园风味,这么简单反而好看。”

没有婚车,更没有迎(送)亲的队伍,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两个人说走就走。漫漫的黄沙,无边而庞大的天空,寂寥的沙漠,两个渺小的身影,他们,活生生走出了一种难言的美。荒漠对三毛与荷西而言,就是人间仙境。

婚礼现场,法院的人都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比较之下荷西好似是个来看热闹的人。不,不仅仅是荷西,把香菜当成花别在帽子上打扮自己的三毛,就是个看热闹的老娘们儿。

看热闹你就好好看呗,两个“看热闹的人”还嘀咕上了:

“完了,荷西,他们弄得那么正式,神经嘛!”我生平最怕装模作样的仪式,这下逃不掉了。

“忍一下,马上就可以结完婚的。”荷西安慰我。

 ——天啦,荷西真可爱!荷西的耳朵一定最受妇女的热爱,因为实在是太耙了!

主持人讲话时三毛走神且不论,婚礼结束后人们才发现,新人居然没有给对方戴戒指,而欢天喜地的荷西已经在走廊上了。

三毛,一个自由得像风一样的女人,就是这样不讲规矩。好在她遇到了荷西,好在荷西的观念中没有那么多规矩。尊重独立人格,强调边界意识,包括尊重孩子的隐私,正是西方的传统。问题是哪怕在西方,婚礼也不至于草率到这步田地。

于是我可以断定:

三毛与荷西,不在东方,也不在西方,或者说压根就不在人间,而是在天上。

撒哈拉就是他们营造的仙境。

在仙境中“游戏人生”的,是一对神仙眷侣

他们有情。

除了情,便是趣。

一个有趣的人,最希望有人“知趣”。

在三毛眼里,最“知趣”的人,是荷西。

三毛一生最看重的当是“情”字。她字里行间歌颂的、一生追求的是纯真的爱情、友情、亲情,甚至对陌生人,她也会心生悲悯同情。“每当我看见这茫茫人海中的芸芸众生,无可奈何的在轮回中生老病死、爱恨嗔痴、七情六欲、悲欢离合……总受到无比的震动并生出对众生的哀怜。”

对众生如此,那么对一生挚爱的荷西呢?

荷西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知情、最知趣的人走了。曾经的甜蜜时光,短暂得像一场梦。

荷西的意外离世,决定了三毛的不幸。三毛曾经这样表达对荷西的思念:

“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以后成了撒哈拉。”

想念一次爱人才有一粒沙,用想念铺陈的一望无际的沙丘,得想念多少个日夜、望穿多少次双眼啊。

荷西你可知道,广阔无垠的撒哈拉,每一粒黄沙,都是三毛想你的印记?

深入骨髓的爱,汹涌澎湃的情,让三毛冲破了肉身编织的罗网,一缕魂魄,在无尽的虚空中继续追寻先行一步的爱人。

1991年1月4日,她果断结束自己的生命,再次上路了。

这一次路途太远,不知道三毛能不能抵达冥冥中的绿洲,能不能再次找到她生命中的橄榄树。

读罢《结婚记》,轻叹一声,掩卷。

良久,于虚无中传来了缥缈的歌声: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

在远方

......

三毛,那歌者,是你吗?



2022年11月2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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