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响文学人自救的号角

摄影师|陶磊「阿那亚礼堂」

文 | 卫子甄 

引言

我对自己的藏书,都有打书章的习惯。在扉页、尾页,和书中的一页扣上一个鲜红的印记。扉页和尾页的打法很标准,至于中间这一页,就很私人了 —— 我通常盖在读这本书的年龄那一页。

比如30岁读了这本书,就印在第30页上。20岁读了这本书,就印在第20页上。

我的藏书不多,我只留自认为有价值的,剩下都处理掉。所以,我很怕别人送我价值不足的书,对不起树木和森林。

前不久收拾藏书,翻出一本铁凝的「大浴女」。这本书对我有特殊意义,因为它凭一己之力承包了我的性启蒙教育。我打开书,回顾里面的章节,猛然发现中间的书章打在第9页。

再打开「金瓶梅」,发现书章盖在第11页。我被自己的行为惊呆了。

偷看禁书的时光历历在目。这些书都是从父亲的书架上拿的,没有征得他同意,也没被发现。那个书架放着满满的书,我挑了封皮最浮夸、最禁忌的来看。现在想想,这大概是每个孩子都会走的必经之路吧。连黛玉宝玉也偷看「西厢记」不是?

但物理学相对论早就告诉我们,要讨论运动,就必须明确是谁、在用什么测量运动。

所以我要纠正一下:这大概是 [那个时代] 每个孩子都会走的必经之路吧。

因为在当今这个年代,这一切,都不同了。

文字的变迁

不管是「大浴女」也好,还是「金瓶梅」、「西厢记」也罢,这些颇具争议的文学作品,都没有脱离“文学”本身这个大的范畴。也就是说,它们不是什么博人眼球的烂书,而是文学作品。

在那个信息极不发达的年代,文字几乎是唯一可以向公众表达思想和意识形态的途径。所以,再“离经叛道”的文字,只要涉及到出版,都会保持在一定水准之上。

八九十年代,文字的输出普遍具有比较高的规范、和道德准则。这个素养一直保持到了互联网初期、千禧年来临之际。

千禧年间,BBS论坛的网络交互形式在民间兴起。它的出现,让普通人也有机会发表自己的作品。文学输出不再需要经过繁琐的出版流程。一个人只需在BBS上注册账号,就可以发布自己的文章、观点和随想,其他网友可以参与“盖楼”,在创作者的帖子下跟帖、对发布的内容进行批判、交流。

论坛时代,许多青年作家在互联网上一跃成名。他们拥有独特的风格和内容深度,发表的作品,也都极具时代思考特征。

这之后的20年里,我们经历了信息时代爆炸式的变迁。从前遥不可及的信息,一下变得唾手可得。我们所处的时代,越来越像前人设想的未来科幻场景,吃的、穿的、玩的、看的,都可以用一部手机来实现。

这是一个鼓励表达的时代,同时,又是最闭塞的时代。互联网的即时性、便利性,催生了大大小小的社交平台和自媒体,个体户们纷纷站出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一个(或多个)扩音喇叭,大声喊话,试图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我发现,虽然表达的门槛变低了、传播的速度变快了,当今这个时代的文学处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人担忧。

我不想说科技是罪恶的根源、社会太浮躁这类话,因为这是一种实际上并未揭露任何问题的结论,一种非常肤浅的认知。盲从者或许可以随便说说,但我不可以,因为在任何一个时代,文学人肩负的责任,都是洞察其时代所处的危机,揭示它、批判它,以便实现更加深远的人文影响。

换句话说,文学人有责任引领社会走向某种觉醒。

而今天我洞察到的这一危机,不是关于社会、人性的种种,却是关于文学本身 —— 文学,这个曾经文字领域主宰性的存在,正在逐渐从文字世界消亡。

摄影师 © 刘香成「81年借着天安门路灯读书的年轻人」

文学与文字的分裂

每天打开手机,都会被大大小小的平台抢夺注意力。“7天兼职收入10000,她是怎样做到的”、“结婚不到一个月他出轨了,16个手机里的秘密”……

社交网络充斥着短句毒鸡汤,配上不合时宜的大长腿,博人眼球。在信息爆炸的今天,我们的言论环境,俨然已经变成一种注意力的抢夺。只要能抢夺人们的关注,粉丝多了,就可以实现丰厚的盈利。自媒体一再强调标题的重要性,只为第一时间抢到读者。

大V博主、自媒体通过流量变现的方式,赚取利润。文字的主要形式,从“文学”转变成了“内容”,也变成了商品本身。2018年,财经天下周刊报道的一张价格表显示,咪蒙公众号的软文头条价格高达到75万元。

与此同时,网络小说百家争鸣,形成文字板块里的又一新格局。借网络出版渠道的便捷东风,出版变得十分便捷,一本网络小说可以有若干出版、发行渠道,成为这一代年轻人沉迷的主流文化之一。网络小说这个酷似文学的产物,看起来是小说,其实也是“内容商品”的一种,只不过采用了不同载体。

我们不得不承认,在今天的大环境下,文学不仅不再是文字的主宰,反而变成一种小众的产物。它俨然已经从文字世界分裂开。

文字的主力军变成了“内容商品”,其作用是帮助读者宣泄某种情绪、满足猎奇欲、满足实用主义求知欲、合理自大、和“爽”。

自媒体时代,连新闻报道都能以碎片化、情绪化的方式呈现。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后真相时代”,即真相是什么,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它没有被篡改,也没有被怀疑,只是被我们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想听的、想看的、想发泄的、和想要相信的东西。

文学是什么

作家铁凝曾在一次论坛演讲中提出:“我们处在一个缺乏细节的年代,文学尤其需要作家在这个时刻积攒起爱与意志,以抵抗心灵和肉体的大概其。”

文学到底是什么?

对我而言,文学的终极目的,是探究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

诺贝尔奖设有五个奖项,分别是物理学、化学、生物医学、文学、和平。为什么没有艺术奖、摄影奖,甚至电影奖?原因很简单,因为诺贝尔奖的定义是:“对人类科学与文明的发展作出杰出贡献。”

文学这个载体,与艺术、影视都不同,它不是某种美学的精神气质,也不是单纯的自我表达。一幅油画,一部电影,如果你看不懂,并不影响它在独特领域的价值,但文学不行,因为文学有自己的道德。

作家米兰·昆德拉曾在文集中提到,文学的道德究竟是什么?他的定义是:“如果一部作品,读者在看完之后,没有发现任何自己已知大陆以外的东西,那这部作品就是不道德的。”

这是一种对文学强有力的界定。

文学中有“糟糕的作家”一说,比如史蒂芬·金。什么是“糟糕的作家”?即不管这个作家再畅销、再有名,一旦他去预估读者想看什么,然后故意去写他们想看的东西,这就是一个“糟糕的作家”。

文学不是巧言令色,而是一种深刻的洞察,这种洞察被作者以文字的方式加工,通过一部作品表达出来。能用一句话说清的事,绝不需要一本书这么费力,就是因为说不清,这些深刻的东西,才需要通过结构化的手法、凝练的语言,来与读者交涉。

这是一种跨语言、跨国界的沟通手法,在我们国家的各个时期都极为昌盛。每个时代,华语文坛都有属于自己年代的代表性作家。张爱玲、王小波、铁凝、余华、安妮宝贝、韩寒。每个人的风格、背景、年代都不尽相同,他们在文坛历史上百花齐放,我为他们深深着迷。

那么问题来了。

我们的时代呢?那些属于我们时代的年轻作家,他们在哪儿呢?

摄影师 © 陶磊

当代作家的艰难处境

我曾一度沉迷于“口袋文学”,那种刊印的小小的书,里面写满痴男怨女的爱情故事。上中学时,我每晚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看书。被虐得心绪起伏、爽得牙痒痒。

看电影、电视剧时,我会根据自己当时的心情,播放不同类型的影视剧:需要解压时看看综艺、喜剧,要松脑子时就看肥皂剧,活跃脑筋时看烧脑剧,状态严谨时看大师作品。

每一种类型的影视剧,都有它的功用。一个人不能一直看大师作品,也得看点弱智的喜剧、偶像剧。即便是垃圾食品,在心理层面上,也有它治愈的一面。

所以,我不指责低俗小说、网文、霸道总裁玛丽苏。这些东西的存在,一定有它的必要性。

但晋书有云,“我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内容商品虽没有挥刀斩杀文学,文学却因为内容商品的日益强大,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当代青年作家和文学人,更是面临着急速消亡的艰难处境。

历史仿佛停住了,文学成为过去的事,成为一种怀旧。而在我们的时代,再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新作家出现。

我左思右想,构成这个危机的到底是什么,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因为“文学作品”和“内容商品”,在今天的文字环境里,没有被清晰地划分。

网络出版平台、社交平台、自媒体,都没对“文学”和“内容商品”做出过区分和界定。新作家在发布文学作品后,他的作品被混杂在诸多“内容商品”之中。新作家的作品需要去和“内容商品”竞争厮杀、博出位,才能获得被阅读的机会。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多数流量都被平台指派给有热点、劲爆、话题度高的“内容商品”。在这轮厮杀中,新晋的文学作品节节落败。

迷乱的文字市场中,有95%的“内容商品”,和5%的“文学作品”,它们鱼龙混杂地躺在展示架上。这让文学人和读者无从下手,人们根本不知道该通过什么途径,才能读到新作家的作品。

越是找不到、阅读量越低、出版社就越排斥新作家的作品。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新作家的作品找不到任何出口。文学在今天的中国社会,时态已变成过去式。它的根基虽没被动摇,却已被彻底忽视和边缘化,退出主流文化的舞台。

我曾以作者身份和多个互联网出版平台、传统出版社沟通过作品的出版问题,得到的反馈无非以下几点:

1. 传统出版社希望作者在互联网上有一定粉丝群体。

2. 网络出版平台倾向于捧有热点、话题性、猎奇的、观众想看的、有影视改编基础的小说。

3. 网络平台资源主要投放给平台的内容商品签约作家。

整个交流中,出版方提出许多关于热点、粉丝、传播量、影视改编的问题,唯独没有提到的,是对一部文学作品的评判和看法。文学本身,变得可有可无。

图:电影「天才捕手」

集结起你的意志或空空荡荡

当作家铁凝在2010年的论坛演讲上指出:“文学尤其需要作家在这个时刻积攒起爱与意志”,我相信她对文学在互联网时代所面临的处境,已经有了预感。

在这个急速运转的年代,文学已不具备和“内容商品”相抗衡的能力。文学人在对抗倾巢而出的影视剧、网文、动漫等“内容商品”时,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当一种意识形态手段不再扮演时代的主角,我们应接受这个事实,同时给出及时、恰当的保护措施。

这种地位的演变,就像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老字号”—— 我们应设定一种非盈利的机制去保护它、维护它,站在非功利的角度,鼓励新生代作品的出现。

文学曾辉煌地霸占了历史舞台的大多数时光。此刻退位让贤,不代表就要灭亡。这更像是一种“隐退”,把大片疆域让给其他文字形式,而自己退居到深山的一亩三分地。但即使这片土地再小、再偏远,也是属于文学人自己的封地,我们应将它保护起来,让文学在我们的时代得以存续,也让向往文学的人们,有一个阅读的途径。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建立更符合互联网时代的文学平台,比如:由权威机构和知名作家群体,可以共同发起纯文学的网络发布/出版平台,这个平台自带社交属性,以文学为核心内容,旨在建立新作家、文学人和文学爱好者的根据地,给他们一个属于自己的作品发布和阅读渠道。

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曾在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提出一个概念,那便是人们耳熟能详的“香格里拉”。

故事的主人公康韦被命运带到喜马拉雅,在雪山坠机中生还,跟随一队人来到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山谷。这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从未被外界知晓。在这里,人们有着不老的面孔、数不尽的珍贵书籍、和无穷无尽的黄金。

香格里拉的领袖,是一位活了几百岁的智者。见到康韦时,他被问到为什么要建立“香格里拉”,智者回答说:

香格里拉是文明最后的避难所。它之所以存在,是为了有一天,当人类的文明毁于一旦,有一个足够厚重的地方,能肩负起重建文明的重担。”

对我而言,文学是一种香格里拉式的存在,是文明最后的避难所。它虽然离群索居,不问世事,但比起商业化经营和消费抢夺,它的肩膀上担负了更加重大、深远的责任。

它可以沉默,可以被孤立,但绝不能消亡自我。

文学是灯,照亮黑暗中迷失的人。每个文学人都应从今天面临的危机中觉醒过来,举起火把,捍卫自己的家园。这是当代文学人的危急存亡时刻,也是物质世界对人文世界发起的冲锋号角。即使社会未能对我们这个群体施以援手,在这场战役中,一个人也要活得像一支队伍。

文学人要相信,世界上还有许多像你一样的人,在为同一个目标做出努力。我们需要把创作与意志集结起来,共同面对这个艰难的时刻。人生不可重来,放手一搏有何不可。

正如一位中文系前辈所说的那样,

“街上没有灯火的时候,

我点亮自己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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