捋一捋,他应该是我职业生涯中遇见的第三位老板。
如果依年龄给这些老板们排个序,那他就会跃居第一;年轻有为,富有远见,任何赞美成功人士的话用在他身上都适用。当然,要说到不足处,他的毛病也不少,最不成熟的表现就是他偶尔会冲动一下。
与他相识,纯属偶然,还略带几分戏剧性。那天休假,闲来无事,就在镇子上瞎逛。路经一个电杆时,被它身上贴的一则招聘广告扯住了腿脚;我是对一切带字的纸片充满好奇的人,任何一个在视线之内的纸片,无论是哪种状态存在,我都会近前一观。
好奇害死猫,我又不是猫;一观不要紧,观后想跳槽。
那时,我从农村进入这座号称有三千年历史文化积淀的古城打工已有三个多月了,当初的兴奋劲儿所剩无几。
那家取名黑天鹅艺术装饰公司的企业,从春节后到“五一”劳动节一直没有活路可干,也没见公司上下人等谁着急,都稳稳地坐在各自的办公室中,上午一杯茶,下午茶一杯,在厕所的门口打个照面,还要礼让三先的。
我快被这种熬人心性的清闲逼疯了,我是那么地想大干一番,所以,一见合适自己的招聘广告就动了心。
十天左右,我就进了这家在县城租了一个整院办公的公司。
我的领导是一位快五十的小老头,身材显得干瘦,头脑却极丰盈,办事干练,遇事沉着,工作一板一眼,颇具章法。
我是以财务人员的身份进入公司的。最初几天的工作是把这个新成立不久的公司,刚刚出台的各项规章制度,用毛笔一一誊抄在纸上,贴在公司的那间大会议室的墙上。
不久,公司到处都挂着我的书法作品,我也因为“不务正业”的表现而赢得小老头及全公司上下人的一致认可。
我平稳地度过了试用期。
一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拨弄计算器,突然四周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平素那些一步一个脚印走路的人,脚下生了风一般,在忙个不停;胸中还似乎提着气,不敢大口地呼出来,压抑着自己,脸色也显得凝重了。
特别是那个干练的小老头,全没了一往的镇静自若,说话竟然绊磕了。
我不明旧理,我不再按我的计算器,倚在门后看他们紧张的神经病和错乱的脚步;他们也顾不上我了。
前面的厅房,先进来七八个保安,其中还有一位漂亮的女保安,都直溜溜对面跨立,让出一条人行道,双手背在身后。有小车停在门口的声音,接下来,是一个沉重的脚步踏踩在水泥地面上,那地面似乎要裂开了,再咚咚咚地上了二楼。
小老头,松鼠一样灵巧,隔了五六步,也上了二楼。
也就十分钟功夫,楼梯再次有了咚咚咚地响声,水泥地面再次被踏踩得要裂开,保安呼啦地拥出门,上了一辆全顺车一路风尘而去。
事后,有人告诉我,那是老板回公司取文件了。这一次,我没看见老板的模样,只感觉到了老板的强大气场。
慢慢地,我了解到,老板现有三分公司:一个铸造公司,一个食品公司,一个旅游公司。
铸造公司是老板的主业,常年为山西临汾钢铁公司供货,去年挣了一百五十万。
食品公司刚起步,老板的私家配方:把菠菜打成汁儿,制成绿色挂面,产品已堆满了库房,准备陕南,镇安一带占领市场。
旅游公司刚刚注册,经营地是沣峪口至大岭处的三十五公里河道和光头山一块占地三十亩的度假山庄。老板和沣河管理处签下了七十年的经营权。这么说吧,凡是进山的人,一下河道,就要给我们老板教钱,每人十块。
那一年,老板二十七岁,时在一九九五年六月。
那时候,万元户是人一辈子的奋斗目标。
那时候,老板的大哥大话费要花近万元。
那时候,老板和我们不说一句话。
那时候,我们一天的三顿饭吃在隔壁的餐馆,吃完签个字就行,一月一结。
老板传话给我们说,吃好些;钱在挣,不在省。
我算了算,我一个月的餐费,比我的工资多。
我们只听见老板在二楼骂人,声大得能把楼板掀翻。
第一个被骂回家的是那个精干的小老头,他是在一个晚上灰溜溜地收拾东西回的家,走的时候只给我说了一句话“老板张过了,听不进人话了!”
接下来又骂走了几个中层,他们是老板的哥们。他们走出公司门时,都回头再看了一眼公司的招牌,再摇了一下头。
有一个老板的发小一直在。他曾经和我去过临汾钢厂,我负责开增值税票,他负责要货款。
临汾钢厂太大,太牛了。每月只给老板三五万货款,我记得最多的一次是八万。
我算了一下,每月给八万,一百五十万要十八个月,即一年半才能结清。而公司等不到一年半以后。
在公司资金极其吃紧的时刻,老板带着我去了一趟临汾,我们是在临汾城外的一家酒店住下的;听说,老板之前太招遥了,得罪了临汾的黑道,所以,只能住在城外。
老板一路上极少跟我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息,和半年前在二楼上骂人的时候判若两人。
和我在酒店的沙发上谈第二天的打点该买的礼品时,他一再地要求我“哥,声小点……”
从临汾回来不久,我也离开了那家公司。
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家的木大门敲被一个陌生的节奏敲响了;是老板。
要我替他开一张增值发票,依旧是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一个劲地说当初对不起我。
之后,他派车来接过我一回,还是为他填开增值发票。
半年多,再没有他的消息。
我是在县报上看到他杀了人的事的。
那个山里的村长,一而再,再而三的勒索他,在一个月光很亮的晚上,他约那个村长到河边谈事。
就在那天晚上,那个村长的头被砸烂了,他是静静地,不紧不慢地砸死那个人的。
我在县报上看到的消息是,他被枪毙了。
我一直很替他惋惜,我想,如果我在,是不会发生这事的。
我听说,他的后事是被他休了的妻子办的,前妻带着孩子在他的坟前哭死了好几回。
他的那个得他财产最多的女人始终未出现。
写于二0一七年十二月九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