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深满身油污,从车底下钻出来。关上引擎盖,对旁边的方博文说,“过来试试,应该可以了。”
“咦,是你呀?”方博文看着他,认识,“我以为你是位赛车手,没想到是修车工。”
“修车工怎么啦?”袁深双眼一瞪。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昨天看见你的身姿很帅啊,那个摩托车也很帅。”方博文摆摆手。
“昨天?高架?”袁深猜测了一下,只有他只在高架上摘了一下头盔,然后就回到了店里。
袁深环球旅行归来后,开了一家修车行。对于袁深来说,机油的味道早已和生活融为一体。
受父亲的影响,儿时的袁深对机械拼装就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修车工,只不过一个修自行车,一个修公交车。
小学暑假,袁深放假在家,一个人鼓捣鼓捣,把家里的古典555座钟拆了。座钟是爷爷的遗物,算是袁家的“传家宝”。
袁父下班回家看见一地的零件和木质框架的残骸,抄起扫帚就招呼到了袁深的身上。袁深蹲在那里正认真研究零件,完全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
袁母过世的早,袁父又当爹又当妈,把袁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掉了,从来没有动过袁深一根手指头。这一次也是气急了,给袁深的背上和屁股上抽得一道一道的。
袁深趴在床上直叫唤,可把奶奶心疼坏了。作为袁家的独苗,奶奶护得更紧。
“小二,你再敢打他,就给我对着你爸的照片跪着去。”奶奶也抄着扫帚,只不过没有招呼到袁父身上。
袁深“噗嗤”一下,他奶奶都叫爸爸的外号了,可见也是着急了。
袁深还有个姑姑,从小也是跟皮猴子一般,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袁父跟着姐姐每天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掏别人家的鸡窝。奶奶给姐弟俩起外号,姑姑叫大幺,袁父叫小二。用奶奶的话来说,省的真名字说出去丢人。
后来袁父结婚生子,奶奶就不再这么叫他了。袁深上一次听见奶奶这么叫,是在他妈妈过世的那一年,想想也五六年了。
一般小二一出口,就是奶奶生气了。
“你再给老子笑!”袁父伸手吓唬他。
“你再给老娘伸手!”奶奶伸扫帚吓唬袁父。
“妈,你还护着他,小兔崽子把我爸的钟都拆了。那个座钟的来历您也知道,我爸排了多少次队,找了多少人才弄来那么一个。”袁父苦口婆心地说道。
“你们爷俩就是闲得,那个钟再重要,能有我们袁家独苗重要?别说拆个钟了,拆了家你都不许管。”奶奶双手叉腰,怒目圆睁。
“奶奶,拆家的那个是狗。二哈是个中翘楚。”袁深哼唧了一声,插嘴说道。
他奶奶“噗嗤”一声也笑了,“你个皮猴子,躺好了。”
说着把他爸就轰出去了。
另袁父没想到的是,趴在床上的袁深用了三天的时间,居然把座钟修好了,恢复如初。
让袁父更没想到的是,屁股好了的袁深,居然把家里的电视又拆了。袁父没有再打他,电视却是过了几年才修好的。
袁深学习成绩一般,袁父不想让他浪费时间,再继续读书了。跟他商量着,让袁深跟着他去厂里上班,袁深不肯。
他爸每天回来都一身机油味,袁深实在是不喜欢。
那几年,袁深认识了一个开摩托车的小伙儿,他们俩开始研究组装摩托车。
一来二去,袁深自己琢磨出一点门道,还挣了些小钱,他想去大城市学习摩托赛车。
其实,袁深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也不是。他不过就是想离开家,离开这个小地方。这里的父母一辈子都在厂子里干一件事,而他们的孩子也即将和他们一样,继续一辈子干一件事。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祖辈曾经也是这样一辈子干了一件事。
有点吓人。
可是没想到,袁父居然不同意,父子二人发生了激烈地争吵。而这一次奶奶同意父亲的意见,毕竟在这里熟门熟路,他们可以照顾袁深。
袁深感到了巨大了背叛,奶奶一直都是和自己一边的。经过自己的深思熟虑后,袁深整理了包裹。本想着偷偷离家出走,却和上早班的父亲打了个照面。
袁父看着大包小包的袁深,没有再大喊大叫,只是冰冷冷地说道:“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说完,转身去上班了。
没想到倔强的袁深真的走了,他还给自己改了名字,身份证上面是“袁深”。
是的,他原来叫袁申。爷爷奶奶的文化程度不高,他出生的那一年,台历上有“庚申年”这三个字,爷爷挑了个认识的。
“老板,多少钱?”方博文叫他,也叫回了袁深的回忆。
“哦,给你换了四个轮毂轴承,还做了个定位,一共600块。”袁深简单地算了一下。
“还能优惠点不?”
“这实在是不行,零件和人工都少不了,不过可以送你个简易洗车的服务。”袁深的烟瘾犯了,他想赶紧送走方博文去外面吸根烟。
“哎,你是个好人,谢谢。”方博文说道,“给我个名片,我介绍我的朋友来。你人品好,我信得过。”
“昨天?你是看见我找警察了?”话题又扯回来,袁深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那可不。”方博文挠挠头,“其实你在高架上随意穿行,一开始我心里是骂你来着。”
袁深挑挑眉,估计整个高架上的人都骂他来着。
“后来,就看见那条岔路的车一直走,而我们这边一直停滞不动。我就骂你骂得更凶了。”方博文说着还做了个左勾拳的动作。
“谁知道,听见呼啸而过的救护车,才意识到可能是误会你了。”方博文抱歉地笑笑,“然后看见你和警察站在一起,我就明白了。”
“能被你理解,真挺好的。”袁深说了一句。
“嗨,理解不理解的,也看你怎么理解。”方博文说完,嘀咕了一句,“我这说的跟绕口令似的。”
“是啊,我要是早点理解我父亲就好了。”袁深有点落寞,理解父亲也曾年轻,也曾带着赤子之心。
袁深离家出走近十年后,才重新回家。那时,奶奶已经过世。
袁父因为身体不好,缠绵病榻许久,没有挨过那个冬天。临终前,嘴里一直念叨着“小申……小申……爸爸支持你。”
附近的居民都搬走了,唯有姑姑守着空荡荡的房子,过着自己的日子。
袁深凭着记忆回到家门口,一眼就看到那个苍老的女人,在阳光下和一群老妇人打着麻将,嘴里叼着一根烟。
一抬头,看见袁深,嘴里的烟掉在地上。姑姑颤抖着手捡起烟头,又缓缓地放进嘴里,深深地吸了几口。
袁深不敢靠近。
姑姑猛地起身,甩掉手里的烟头,冲过来,一个巴掌甩在袁深的脸上,“你他妈的还好意思回来?”
袁深的左脸颊深深地印了一个手掌印,火辣辣的,很疼。他想,姑姑的手,一定也很疼。
没想到更疼的是,奶奶和爸爸都已经变成了黑白照片。
“你爸年轻的时候有个梦想,开车环游世界。他就缠着你爷爷要去学开车。”姑姑缓缓开口,“你爷爷就让他学自行车,说让他先环游祖国。”
袁深看着姑姑。
“后来,厂子里招工,你爸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学车了。那小子聪明,没多久就学会了开公交车,别提多开心了。”姑姑低沉地说道。袁深知道,他爸那个年代,都是头脑灵活,聪明勤奋的孩子才能去学开车。
“很可惜,你爷爷身体不好,你爸为了照顾他,从驾驶员变成了修车工。”姑姑也略带着遗憾地说道,“因为那时,修车工可以按时按点上下班,不用父母提心吊胆。你爸为了家,放弃了自己的梦想。”
说着姑姑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可是你呢?一走十年,一点音信都没有。你奶奶那么疼你,你爸那么爱护你,你呢?有没有一天床前尽孝?你服个软,听听你爸的理由,我就不信你爸真能不同意让你去。”
袁深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当他鼓足勇气回到家,他以为一切都来得及,却没想到一切都来不及了。
“所有的错过、遗憾、伤痛,不管能不能弥补、能不能被原谅,都随着人事变迁而成为必须面对的现实。”
—— 席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