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襄是长在这片稻荷里的姑娘。
她梳着一头油油地、亮兮兮的黑头发,也不擅长编辫子,于是那齐腰的长发啊,从来也就那么散落在交替的两臂间,随着轻盈的步伐晃晃荡荡,摇个不停。
和头发一样晃悠悠的、还有阿襄的小脚丫。
她是生在动乱年代的姑娘,但稻荷馥郁的清香又让她的心从未那样动荡。
她淌过稻田里潺潺的流水,溪水没过了脚踝那颗圆圆的小凸点,清凉透底的水溅上去,像极了煮水沸腾后飘在水面来回滚动的糯米圆子,阳光照上去一闪一闪的,显得透亮。
她挎着一篮菱角回来,到了村口却只剩了半篮子,老人们见了也不恼她,只是笑啊,村头那家的傻姑娘阿襄又偷吃她爹要她买的菱角咯!
隔天换了一篮荸荠,到了也都是一样的下场。
老人笑啊,阿襄也笑。
阿襄从没有哭的时候过,至少人们从未见过那样的场面。
于是当有陌生的军队忽然入侵这片荷田的时候,所有人显得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又是无力。当然,除了阿襄。
他们讲了一口方言不像方言,总之是不太听得懂的话。
老人们大多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最远的估摸着也便是跨过了半座山脊,看着了远处的那个小小的镇子,远远的看了一眼便回来了。
阿襄连那座山脊也不曾去过。
那天她又挎了一篮菱角晃晃悠悠地回来了,只是令人惊讶的是,一篮菱角还是那一篮,看起来半个都没有少了去。
阿襄心想,那一篮菱角里,总有半篮是阿爹的,她往日里吃掉剩下的半篮,他也总没说过她什么。
紫红的菱角啊,那是属于她的东西吧。
阿襄第一次,有了想把这些菱角分享给除了阿爹之外的人的想法。
那个少年干干净净的,是村里猎户的儿子。
刚长到十八岁,头一回进山打猎就碰上了阿襄。
那个姑娘的脚踝亮亮的,头发油油的,眼睛发着光,她带过的风有股淡淡的稻荷味,就连踏过的泥土都烙着荷花印子似的模样。
这一切似乎都在表明着一件事情。
星子刚十八岁,就情窦初开了。
还没等阿襄把留着的那半篮菱角送出去的时候,那些个讲着听不懂的话的人就来了。
手上拿着枪,逮着谁了就是一下。
村里人个个落荒而逃,只有村头那几个老人,还有阿襄一家,似乎还好好的待在原地。
阿襄的爹是个残废,瘫了两条腿,是想走也走不了的。
他那么大声地叫阿襄走,不要管他了,可是阿襄偏不。
她站在原地,赤着一双小脚,风从木门缝隙里吹进来,让她的长发又晃起来了。她笑啊,口中却没有一句话,剥了颗菱角塞到阿爹嘴里,笑盈盈的。
阿爹无奈地笑了,吞下那颗酸酸甜甜的菱角之后,又抑制不住地哭了,喃喃道着些傻姑娘阿,傻孩子啊什么的。
士兵踹开了阿襄家的破门,看了眼床上瘫痪的男人,又看了眼笑盈盈的阿襄。
举起枪对准了阿爹的脑袋。
阿爹拿起床头的石枕,想也没想地往阿襄脑袋上敲过去。
可是阿襄躲开了。
阿爹瞪大了双眼,望着姑娘那双笑意盈盈如春水的眸子。
一声枪响过后,阿爹死了。
阿襄被人扒光了衣裳压在破床上,一双足踝不再晃荡了。
窗外昏黄的日落里,一只南雁正在朝着北方飞去。
稻荷的香味从此消逝了。
阿襄死了。
星子跟着他爹从村里逃走的时候,阿襄还在给她爹剥菱角。
等他逃到半座山脊的时候,村子里传来悠长的一声枪响。
绵延至山颈处,久久不能消散。
星子忽然愣住了。
他似乎隐隐地觉着,自己要回去看一眼的,那个脚踝透光的、足印似荷的姑娘。
他又一次逃跑了。
第一次是从阿襄的村子里,这次是从他爹身边。
少年飞奔着脚步,挎着杆老枪筒,飞快地朝那里跑去。
他经过院子的时候,一只南雁恰好从阿襄的窗口飞过,往北方去了。
他愣神了一秒,看着那只雁,忽然嗅到了一股子稻荷的芬芳。
是错觉吧,是太想念那个姑娘了吧,星子想。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滔天愤怒与震撼。
他的阿襄啊,就这样死去了。
那个伤害她的士兵兴许还没走远,于是他在为姑娘温柔地盖上被子,又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后便出门了。
用力迈过那道矮矮的门槛,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星子追到村口的时候,发现那里有太多士兵叽叽喳喳地聚在一团。
他愤怒地喊着问道是谁害了那个姑娘,但换来的只有笑声。
人群中如浪潮般起起伏伏的嗤笑。
伴随着一声枪响。
嗤笑戛然而止。
一个士兵鄹然倒地,额头血流汩汩不止,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个看起来尚未成年的干净少年。
星子用老枪筒把那个士兵杀了。
因为,那个人身上有着熟悉的稻荷味。
望着那双怒而圆睁的眼睛,星子笑了。
是他。
伴随着无数声枪响,星子死了。
与此同时,昏黄的落日余晖里啊,一只正在往北飞去的南雁忽然停下了翅膀。
转而往南飞去了。
ARAN
2020/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