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菊这个女人在步行街卖手机,我一直以为她有个孩子,她看起来贤妻良母的样子,常把‘不好意思’这样的话放嘴边,做事周到细致,每天中午在店里吃自己准备的饭,少许鸡块加一些蔬菜这样,味道看起来不差,我猜想她一定把家里照顾的很好。我在她对面卖衣服,一些便宜女装,样子新潮一点的,小姑娘爱美又没什么钱,我这里生意不差。陈菊偶尔也来看看,一般不买,我也无所谓,就跟她唠嗑,有一次我问她家在哪里,她说文化宫后面,我知道那里很乱,想继续问,被她叉开了,我以为她不想谈家事,你知道有些人是这样的,这不代表她过的好或不好,我也不再问了。我一次也没见过她老公,她从没提过他,但我想应该是有的,我猜想他可能忙,陈菊看起来没什么压力的样子,我猜她这份活计大概只为了有个事做,女人若没有自己的事是要承受很多压力的。有一天大雨,已经下了好一阵,街上早没什么人了,陈菊十点锁了门,那把伞被风吹得摇曳,我也准备走了,就喊住她,‘陈菊,我送你吧,下这么大雨你骑不了车,也不好打车’,陈菊看着被雨浇透的电瓶车,她手里的伞也坏了一角,就没推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带她来到步行街后停车场,我有辆小面包,进货方便,在这座城里足够用了。陈菊上了车默不作声,我也就没说话,只管往文化宫开。还差一条街的时候陈菊说到了,我诧异,‘这不还没到呢么?’,‘哦,前面就是了,这么点路我走回去就行,不麻烦你了,你早点回家吧’,我见她态度坚决,就路边停了车,陈菊消失在雨里。
第二天陈菊破天荒没有来,手机店从早到晚锁着,我也没在意,大概淋了雨着凉了,我想。那天店里生意不顺,有个姑娘拿了件裙子来,我认出是我店里的,她指着一处轻微破损,说我卖她旧货,那个部位只可能是穿的时候磨的,我拿过来看,其实不大看得出来,但确实是瑕疵。我说我从没卖过旧货,肯定是新的,破了我给她换一件,退钱也可以,她还不满意,说我这种人她见多了,旧的就是旧的,要我赔双倍给她,否则就闹。我苦笑,她这种人我也不少见,几十块钱东西,我已经肯退钱了,还要怎样,我不记得她昨天有来,那么大雨,统共卖了三件衣服,我是记得的,谁晓得她哪天买的。我不和她纠缠,说最多原价退,没得商量。她跑出去喊,我报了警,警察好半天才来,态度不怎么好,大概觉得我这种小事还要麻烦他们。不过事情还是办了,警察问了问情况,警告女人不要在外面闹,女人见到警察多少有些慌乱,气势弱了些,我俩达成和解,众人散去。这事过后直到晚上才有几个女孩进店,也是看了看就走。
翌日陈菊和我打招呼,说那晚谢谢我送她,我说没什么,让她不要这么客气,并问她是不是病了。陈菊说没有,前一天有点事,我也没再问。夏天步行街很热闹,九十点钟还有很多人在外面。街上有几家烧烤,我会带陈菊光顾,我有时候去进货,店里没人就让陈菊帮忙看着,要是有人买衣服就照着标牌卖,最多七折。陈菊挺帮忙,所以过些日子我就请她吃饭,一般也不贵,贵了她会不好意思。有乞丐小孩来要钱,我知道那是假的,肯定有大人看着,没搭理他。小男孩见我没戏,把钱盒子捧到陈菊面前,我给她使眼色,她会意的笑笑,还是掏出五块钱递过去。男孩走以后我问她孩子多大,她说没孩子,我挺诧异,她看起来不小了 ,应该三十好几,弄不好小四十也是有的,长相不差,又自己开店,给人感觉也踏实,按理孩子早有了。我问她老公干嘛的,她说开一家小公司,一年赚不了几个钱,却不肯放弃。陈菊就像上好了闹钟,十点一到就要走,一分钟也不肯多待,我要送,她说不用,让我留下把剩余的食物吃完,我将剩下两串羊腰和几串板筋一股脑送下肚。
陈菊一个女人开店,有时候不免有些麻烦,有天下午我店里忙,说来也奇怪,女孩们像约好了似的,要么不来要么扎堆,我正帮两个女孩选衣服,还有一个跟我还价,对面传来争吵声音,我听到几个男人粗暴的问责,陈菊弱弱的嗓音几乎被淹没。我瞧架势不对,停下店里的事,走进陈菊店里,陈菊眼圈红红的,像是要哭,几个男人不依不饶,我听出来其中一个男人买了手机,自己不小心给摔碎屏了,说这是质量问题,不可能一摔就碎,要退货。我心说不就是没买碎屏险么,上去跟他理论。他朋友过来推我,说我算什么东西,要我滚。我说我是她朋友,这事管定了。他冷笑,‘朋友,哼,一块睡的朋友吧,我看你俩挺配,不过哥们,劝你一句,你这女人不知被多少人睡过呢,一看就很有欲望’,这家伙满脸淫荡。我抓起桌上陈菊的计算器狠狠砸在他脸上,又朝他下身踹过去,男人疼的扭曲,我也好不到哪去,剩下两个我不是对手,被摁在地上打。好在警察很快就来了,我在局里待了一晚,被我踹下身的家伙进了医院,我知道他没事,只是想讹钱,但我先动的手,很被动。店我关了,几天不开也没事,我打算耗下去,却在第二天被放了,警察说我被谅解,不追究了。我找到陈菊,她一脸歉意,说害了我,我说这不关你事,你是不是给他们钱了。她说没有,骗人她不擅长,我一再追问她才说赔了一万块。我二话不说去店里拿了一万块给她,打架那天原本准备去进货,刚好准备了现金。陈菊不要,我掰开她的手塞过去,陈菊哭了,我不晓得这哭的含义,她并不是爱哭的女人,那天也只是被逼急了而已。
此后一直到夏天结束都相安无事,我和陈菊偶尔吃顿饭,生意不温不火,夏天衣服相对便宜,姑娘们喜欢的也总是变,我好像追不上这变化,每个月盈余很难过万。我跟陈菊开玩笑说过几个月我可能就走了,店开不下去,想回去读读书,感觉这么些年做生意始终是半吊子,别家动不动五折甩卖,我这利薄,不禁折腾。陈菊问我去哪,我说没想好,可能南下,那里暖和。陈菊眼圈有点红,沉思一会,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又开心起来,‘李哥,我帮你,我其实早就想卖衣服呢’,她说的很认真,我看不出真假,‘那你手机店怎么办?’,‘关了呗’,陈菊笑笑,我还是当玩笑话,没怎么理会。
九月份我生病住了几天医院,回去的时候对面手机店已经关了,取而代之一家宠物店,因为太突然,我甚至以为自己走错,对着自家再三确认,是自己牌子无疑。我马上打过去,电话里背景嘈杂,我问陈菊在哪,她说在服装批发市场调研,要以入股的形式加盟,我只得同意。过两天陈菊回来,拉着个大行李箱,她将满满一箱衣服不容分说挂在店里,说要同我打赌谁的先卖掉,此事我已经完全失控,只得随她。我问她是否对面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不作其他考虑了?她点头,很笃定的样子,我便不再说什么。陈菊来店一个月,营业额暴增,原本这里在步行街来说算是冷清,我也只是觉得比上班赚得多些,我在一个国营单位干过,三千多,各种福利加起来不到四千,我不是本地人,房租什么七七八八刨掉,谈个恋爱都捉襟见肘。陈菊坐在柜台数钱,我看那一叠厚厚的钞票,久违的感到一种轻松,钱真的能给人底气。我提议去老城门来福火锅吃顿大的,陈菊难得同意了。我那辆小面包一路开过去,十月的风从各种缝隙钻进来,到底是辆老车了,老的有些触目惊心,在周遭堂皇的街景里十分突兀。我转头去看陈菊,她看向窗外不知想什么,侧脸被灯火渲染,像贴了层面膜。陈菊的心思比我细,算下来我们接触有五年,我常常去揣测她,陈菊偶尔透漏的点滴却总是打破我的揣测。陈菊喝了酒,脸上泛起红晕,她今天似乎不想被束缚,显得有些不同。我也喝多了,拿来她手机要看照片,‘来,我看看哪个男人这么有福气’,陈菊一把抓过去,反应不像喝了酒,我讪讪地夹了口菜。
后来陈菊到底喝多了,我们吃完饭差不多十一点,我把她扶上车开到文化宫,进了小区我试图摇醒她,我并不知道她家的位置,陈菊摇晃着脑袋试图睁眼,嘴里喃喃说着什么,我凑近去听,隐约有个底字,‘走到底?’,她点头,幅度微乎其微。车子开到底,这个时间已经没什么人了,却有个老太太站在路边,大灯照着她沧桑的脸。“妈!”,陈菊一下子坐起来,开门要下车。我去扶住她,她推开我,踉踉跄跄走到老太太跟前,“妈,我跟朋友吃了个饭,回来晚了”,老太太看我一眼,眼神说不清什么意思,我想解释点什么,终没出口,只叫了声阿姨。我看着她俩消失在楼里,回去路上想我和陈菊到底算什么?想不清楚,进门倒头睡觉。
此后一段时间陈菊依旧在我店里,我们很快有了一笔钱,店面眼瞅着不够用了,我开始寻思找一处一百平左右的新店,有百货公司的朋友找我,我觉得目前依靠走量的低端廉价模式太累,百货的客户不同,她们更愿意花大价钱去买走一件衣服,店铺也端庄体面一些,我们可以转换一下路子,服装公司我有同学,还算有点资源。陈菊坚持留在步行街,她坚称现如今便宜东西才更赚钱,利润率其实相当可观,比如一件50的衣服,姑娘觉得很便宜了,她哪里想到这东西成本才不到二十。我不否认,但我有些理想主义,我没告诉她我其实是想当设计师的。我们僵持不下。
北方的十月末已经冷的要穿毛衣。我把店里交给陈菊,自己去跑店面。我们达成一致,放弃百货留在街边,但要大一点,可以多摆几个试衣间。最终我在老城门找到新店面,一百三十平,租金要一万块,我咬牙拿下了。打电话给陈菊,她很开心,要我带她过来,她在店里手舞足蹈挥斥方遒,我在她后面站着,陈菊瘦高,不比我低多少,头发简单拢着,很有活力,背影不大能看出她的年龄。她状态简单,我有时候拿她当小孩子,十八九,二十出头,三十啷当岁,似乎都可以。陈菊电话响了,她神情霎时紧张,我不晓得何事,默默等她。“我妈病了”,陈菊丢下这么一句往外跑,我追出去,“上车”,她没有犹豫。车子开到她家楼下,陈菊坚持不要我上楼。不一会我第二次见到老太太,同上次一样她只看了我一眼,并未打招呼。陈菊搀她上车,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医院很乱,充满了焦虑,我跑前跑后,陈菊陪着老太太。老太太血管出了点问题,大夫说送来及时无大碍,但要住几天医院了。医院接管了以后陈菊送我出来,“别担心,你妈没事”,我安慰她。“她其实是我婆婆”,我等着她说下文,陈菊摇摇头,“李哥,谢谢,这几天店里我去不了了,麻烦你盯着吧”。我让她尽管放心,有什么需要就吱声。回去路上我又开始揣测起她来,我跟她认识五年,也算遇到一些事,从没见她老公来,陈菊给我感觉一直是井井有条的,安定的那种女人,不像是家庭有什么问题,也许是太忙了吧,我想。
后来三天陈菊没来,我也没打扰她。第四天我问她怎么样,陈菊说老太太情况不好,前一天动了手术,钱可能不够用了,想问我借一点,我让她等着。我从店里拿了两万,陈菊眼睛很红,我突然有点心疼她,问她为什么不请护工,她讲请过,老太太不肯,嫌她瞎花钱,半天就让护工走了。老太太年纪大,有些固执。我问她老公为什么不来,陈菊语塞,我以为她不打算说了,“他五年前坐了牢,判了八年”,我一怔,问她什么罪,我感觉自己有点得寸进尺,可实在想知道,“强奸”,陈菊说完松了口气,好像把压抑了很久的东西吐了出来。我说不出话,呆呆看着陈菊,她很平静。医院里没有床位,这些天陈菊一直趴着睡,我转了大半个城区买来钢丝床和被褥枕头,陈菊看着我眼圈有点红,我不晓得是困的还是要哭,我说我可以替她,她坚持不肯。陈菊婆婆的病折腾了大半个月,最后陈菊也倒了,我索性给她办了住院,自己就睡在那张钢丝床上,她婆婆的治疗集中在上午,中午我去食堂打三份饭,老太太喜欢吃红烧肉,医院的伙食并不好,那肉色泽像是半成品,老太太嫌难吃,要陈菊做给她,问陈菊呢,我说陈菊被我派去出差了,这些天只得委屈一下,老太太叹气,说她儿媳妇好,要我照顾她,我说一定一定,陈菊也是我的好员工呢。这些天下来老太太对我的态度好转,不再抵触,转而有些感激,她说儿子在美国,是大公司领导,脱不开身,否则定不好意思麻烦我的,我安慰她说没事,反正店里不忙。下午我回店里一会儿,新店在装修,偶尔需要盯一下,步行街那里的衣服全部甩卖,姑娘们的架势着实让我头疼,常常应接不暇,很快只剩下一些陈年旧货,我索性捐了,锁了门贴上转让。
晚上我给陈菊带她喜欢的热干面,陈菊精神好了一些,我陪她唠嗑,其实都是我在说,她偶尔笑笑。我讲我小时候的事,那时候体检,小朋友都很怕那台X光机,也有好奇,谁照都要围观。一个小胖子因为害怕背对着机器,围观的小朋友吓哭了,大喊老师,“他…他…他没心!”,陈菊笑的前仰后合,笑罢我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小胖子,她于是又笑的倒进被子里。我在陈菊那里待到九点,上去陪老太太,这样的日子大概一周。
元旦前我们的新店开张,生意比预想要好,我不得不承认陈菊这女人对时尚的把握很准,每月有三五万的流水,刨去店租也有两万朝上,开始能这样已经很顺了。年前我想把一月的盈余全部给陈菊,她不要,我只得定了三亚的机票和酒店,陈菊和老太太的,全当是犒劳她,因为之前住院我办过手续,老太太的身份证我是知道的。年三十把她们送上飞机,我自己开车去了大理。
年后不久有了麻烦,老城门这里有些地头蛇,之前打点了,大约是店里生意太好,他们不想就这样放过我,一个麻脸男人,自称马六,带着几个小弟来我这里,我不想惹事,包了一万的红包,又请他们去丽景大酒店吃饭,要了些好酒,马六见我懂事也没为难,只是一个劲要陈菊喝酒,本来我让陈菊看店,马六说一帮大老爷们没意思,执意叫上她,陈菊没什么酒量,茅台这样的酒她哪里抵御得住,醉醺醺的还吐了一次,我有些心疼,想着熬过今晚就好了,照旧陪着笑。十点半酒局收尾,马六搀着陈菊下楼,我没多想。酒店门口马六拍我的肩,说今晚过后我就是他兄弟,以后有事找他,我说有马哥罩着那是福分。他拦了辆车让我先走,我看向陈菊,过去扶她,马六摆手,“陈妹妹我送她回去,你看你那样子,路都走不稳了”,我好像明白过来,执意要带陈菊回去,马六的小弟急了,“马哥说不用就是不用,你小子懂不懂事‘’,我被他推了一个趔趄,马六见我不识趣,把陈菊放进车里,跟着上了车,狠狠瞪我一眼。我急了,发疯一样拦住车子,几个小弟抽出棍子,我不晓得挨了多少棍,车子从我旁边绕过去,我死死扒住车门,被半拖着往前走,任凭身体被拖拽殴打。车门沾了不少血,司机害怕出事停了车,下车站在一旁表示跟他无关,我心里松口气,脑袋又挨了一下,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还是那家医院,陈菊趴在一边。陈菊见我醒了很高兴,我感觉身上疼,却不知伤的多重,陈菊说我六处骨折,脑震荡,还有轻微内出血。我问她店里怎么样,“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我感觉她语气不对,执意要她说实话,她说店被砸了,我出事那天晚上。我叹口气,砸了就砸了吧,反正这店是开不下去的。陈菊看着我想哭,“李哥,你以后怎么办?”,我笑,“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你怎么不离婚?”,陈菊哭了,说她老公不好,婆婆却拿她当亲闺女,老太太下跪不要她走,她也不想她没人照顾,她舍不得。“等他出狱再说吧”,陈菊说。
处理了存货,店面很快盘出去了,陈菊入的股,我还了双倍给她。之前我跟陈菊开玩笑,现在成了真。我买了去深圳的机票,有个同学在那边开了家服装设计公司,我要去实现我的梦想了。陈菊来送我,递给我一个包裹,要我到地方再打开。我这个人没耐性,过了安检就打开了,里面一张卡,一张纸:”李哥,这里面有五十万,密码是你生日,你拿去用吧,男人应该有点钱,另外,我很想写一段话给你,想了一晚上也想不出,原谅我笨,就祝你在那边一切顺利吧,我会想你”。有几个字像是被水泡过,我想她是哭着写的。我不可抑制地往回跑,被安检的保安拦住,我看到陈菊的背影,她落寞的劈开人群,肩膀有起伏,我朝她大喊,“陈菊!”,“陈菊你别走!”,陈菊像是站住了,“陈菊,你别走!”,我发疯一样呐喊,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又有几只手摁住我,陈菊的背影消失了。
我还是去了深圳,新鲜感很快被巨大的孤独取而代之。朋友公司很小,不过十来个人,生意参差不齐,有加班到半夜,也有上一天网。有事没事我都泡在公司,我怕回到那间屋子,深圳暖和,它却好像冰窖一样。我同许多人合租,彼此不打招呼,我甚至想倘若我死在屋里大概直到腐烂殆尽才有人晓得。我忍不住去想陈菊,我给她发微信,告诉她钱算我借的,我一定会还,她只发来微笑的表情。我尽量缩减一切开支,到第一年结束的时候连带过去那些存款,手头差不多有一百万。我从朋友那辞职,坦诚告诉他我想自己开家公司,我想要自己的品牌,他问我是否想清楚了,说深圳机会多,陷阱也多,淘金并不容易。我告诉他非做不可,他转而高兴起来,拉我去喝酒。酒桌上他问我为什么不成家,我说一言难尽,他问有喜欢的人么,一个名字在我脑海里翻涌,我无数次去想我和陈菊的关系,我们算什么?她会离婚么?想到头痛欲裂。我转而开始逃避,只把她当生意伙伴,但马六要把她带走的时候我的不顾一切让我清醒。
新公司运作得并不顺利,我被体力心理的双重压迫几乎摧毁,度过了艰难的一年。我得空就给陈菊发微信,告诉她我这里进展,有时候会写长长一段话给她,我讲我自己租一套小房子,在阳台养了花,每到春天都会引来蜜蜂,我开始学着自己做饭,已经会做简单的肉菜,我偶尔喂喂猫,有时也去图书馆,健身是少不了的,我现在已经能连续跑上七八公里。我编织了一套生活给她,有时候也写自己的苦恼,但那苦恼是有限度的,总之我在一种自律又进取的状态中。我的日子很苦,只有在写这些字的时候是平静的,于是我拼命的写,通过它们来使生活得以为继,获得某种慰籍。到这一年结束我差不多写了十万字,算出来自己都有些不信。
公司终于在第二年走上正轨,我又重新开起服装店,主要销售自己的产品。我想拓展业务,想到陈菊,我决定回一趟过去的城市。陈菊三次推掉我的邀请,我心灰意冷,买了回深圳的机票。前一天晚上我去步行街和老城门看了看,两处都已经改造,丁点没了过去的影子。陈菊打来电话,问我可否见一面,我说就在老城门吧,丽景大酒店还在,我请她吃饭。我先一步过去定了个包间,陈菊半个小时以后来了,两年多没见,陈菊还是在我心里掀起波澜。她剪了短发,看起来没了过去那份安定,穿一件黑色收腰连衣裙,简单的妆容,我说不清这变化是好是坏。我问她近况,她说还好,但你知道她不擅长说谎的,我执意要问,她只说老公出狱了,她在闹离婚。陈菊不肯再说,我也不好再问,挑一些轻松话题说给她,我又说起那次体检,其实是有下文的,我一紧张尿了裤子,老师问怎么回事,我随口瞎编说机器漏水,老师狐疑,却见下一个小朋友也是裤子湿着下来,遂去检查,最后发现其实是我尿湿了机器。陈菊笑的前仰后合,这让我们好像回到过去,我希望这时间可以久一点,却很快被打破。一个男人冲进来,陈菊脸上挨了一巴掌,我没来得及反应。“你个不要脸的,你不让我碰你,却在这里跟男人吃饭!”,我见一张有些狰狞的脸,大约坐牢的缘故,头发像刚冒了芽的草。我站起来解释,“哥们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别冲动”,“我教训我老婆,关你屁事,你给我滚!”,男人根本没有看我,又是一脚踹在陈菊身上。这彻底激怒了我,随手拿起桌上某样器皿重重拍在他头上,男人猝不及防,瘫坐在地上,额头开始淌血。我扶起陈菊要走,身后传来男人恶狠狠的声音,“陈菊,你给我回来,你会后悔的!”,陈菊肩膀颤抖,我搂紧她,去前台付账离开。
拦了车,陈菊瘫在后座,眼神空洞得让人担心,身体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幅度颤抖着,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该说什么,却有一个问题必须要说。“去哪?”,我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柔软,它却不可避免如这个问题本身一般突兀地结束了一种状态,或者说某种平衡。陈菊开始剧烈抽泣,那声势险些让司机师傅夺门而逃,“喂,我说,我这人心脏不太好,您二位可否换一辆车子,我不收您钱”,“对不起,今天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您靠边停吧,我们下车”,我对司机表示歉意。我抱住陈菊,好像要控制住她身体颤抖一样紧紧抱住她,陈菊的哭声引来很多路人的目光,各种含义,我懒得去想,我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川流不息的喧嚣也好,惺惺作态的浮躁也罢,我都顾不得了,我不再理会这个世界,可能的话这一生就这样抱下去也可以。一个小时以后哭声渐渐停止,颤抖也随之不见,胸口有节律地起伏,呼吸均匀而缓慢。“陈菊”,我轻轻唤她,没有回应,我想她是睡着了,就这样趴在我肩头睡过去的。我拦了辆车,只得送她回我住的宾馆。
我把陈菊放在床上,给她简单洗漱。我仔细端详起她的脸,平心而论陈菊五官算不得精致,也谈不上气质,她淡淡的不甚惹眼,我说不清楚被她哪里打动。我其实有些话想说,看她睡的沉,只得转身去洗漱,在两张椅子上蜷缩着睡去。我睡的不沉,一来担心陈菊,二来担心我们睡一个房间里会给她离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尽管我们什么都没做。旅馆临街,我没有拉合窗帘,外面透进来的霓虹让我能看清陈菊的轮廓,我喜欢这感觉。外面偶尔有响动,男孩的歌声,女孩的笑声,年轻人是不需要睡太多觉的,他们有爱就可以。间或有女人压抑的呻吟声,我不自觉去看陈菊,女人一声清晰的高潮过后周围又变得万籁俱寂,连车声都几乎没有了。我不晓得自己何时睡着的,隐约听到一个声音,“李哥”,“李哥你睡了么?”,迷迷糊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却感觉手被什么东西抓住。我睁开眼,陈菊清亮的眸子在透进来的光影里清晰可见,她蹲在我身前,好像在确认我是否睡着。我感到她手的温度,这同之前她在我怀里哭泣时冰冷的感觉截然不同。“你怎么不睡?”,我问她,她不说话,靠过来贴住我的唇,我一瞬间大脑空白,任由一股热浪在内心翻涌。她褪去我的上衣,“李哥,我要你记住”,我不晓得这话的含义,我的防线已经决堤,紧紧和陈菊纠缠在一起,喘息声在房间里回荡,我们均摆出要把对方身体每个细胞都据为己有的姿态,疯狂发泄着压抑已久的欲望。高潮时候陈菊哭了,她想对我说什么,似乎在说爱,又或者那只是呻吟的一部分,我分不清楚。完事后我抱着她直到第二天早上,若非保持这一姿势醒来我恐怕会怀疑昨晚只是一场梦。我问她离婚的事情,她说不要我管。我递给她一张卡,里面有八十万,“拿着,你需要它”,陈菊死活不要,我只得作罢。陈菊要走,我问她去哪里,她摇头,说下午不来送我了,临出门她又看了我一眼,我不晓得那眼神的含义,“陈菊,来深圳找我吧,我会一直等你”,陈菊转身走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滑过脸颊。我思索起昨晚她说的话,“李哥,我要你记住”,记住什么呢?昨晚发生了太多事,我感觉自己已经失去思考能力。
下午我早早到了机场,临近登机时候一个女人过来挨我坐下,递给我一个信封,“刚才外面有个女人要我上了飞机把这个交给你,我想她大概是你很重要的人,怕你错过什么,我现在把它交给你”,我接过来打开,一页信纸上写,”李哥,我像你爱我一样爱着你,我希望你明白,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的人生已经没希望了,我不能再去拖累你。我给你的不多,但我希望你记住我,记住我这样爱过我。我不会再见你了,不要再来找我。希望你好”。这一次我没有硬来,我找到特殊通道出了安检,我在机场大厅奔跑着呼唤陈菊,不放过任何角落,最终我还是没能找到陈菊,却意外遇到她老公,他好像也在找她,但他看到我的神情告诉我他其实是在找我。“你睡了我老婆?”,我心乱如麻,懒得和他解释,我要找到陈菊,想要继续奔跑,腰上却好像有什么扎进身体,一瞬间的错愕过后是难以置信的巨大疼痛,我跪在地上,男人拔出匕首的瞬间鲜血染红地面。他走到我面前,嘴角上翘,“我告诉过陈菊她会后悔的,无论她找谁,都是这个结果”,巨大的痛楚让我说不出话,心里除了愤怒之外涌起一股绝望,我清楚的感觉生命正随着鲜血流失。身体动不了,脑袋却很清醒,我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这个男人就是陈菊的噩梦,只要他在,即便离婚陈菊也难以摆脱这场噩梦,倘若我死了他至少会永远坐在牢里,这是我现在能为陈菊做的最后一件事。我内心平静,痛苦都好像淡了。我的平静激怒了他,男人又举起了刀,我闭起眼睛。然而下一秒惨叫的不是我,我被一个身体扑倒,我听到陈菊的惨叫,刀子扎在她后背,刀身整个没了进去,我吓傻了,不知哪来的力气抱起她往外跑,跑出航站楼才想起120,打完电话我已经用尽所有力气,抱着陈菊瘫坐在地上,衣服被血染透,陈菊身上留下来的,还有我自己的。陈菊被抬上救护车,我的意志撑到极限,两眼一黑倒下去。
我在两天后醒来,医生向我说明情况,我问陈菊在哪,医生说ICU,我松一口气,至少命还在。我在一个月后康复,我并没有回深圳,留下来照顾陈菊。陈菊脱离生命危险后一直昏迷,我依旧住在医院里,除了擦洗和一些基本护理,我每天都对陈菊说很多话,陈菊爱听我的事,我干脆让父母寄过来儿时的日记,每天读给她听。有时我会放她喜欢的歌或电影,亦或我喜欢的,我会跟着哼唱,对她讲我的感受。警察来找过我,向我问明情况,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判决,三十年。够了,我想。陈菊婆婆也来过,她跪在我面前要我原谅她儿子,请求法庭轻判,我说不可能,她讲她会一直跪着直到我答应,我轻蔑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告诉她我不是陈菊,没那么傻。就此不再理会。
后来陈菊醒来告诉我一件事,她说那天她其实死了,在天上飘着,低头见我抱着她瘫坐在那血淋淋的样子,可怜我就又回来了。我说我信,我也做过一个梦,梦见我飞去一个寺院,见众僧诵经念佛,一个小沙弥看见了我,说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问为什么,他在地上画出两个字,说我尘缘未了,会与一女子度过劫难修成正果,我就回来了。陈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