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小明说未来（1）

1.  

  晚上六点半，小明小红两人分坐在了桌子的两旁，桌上堆满了冒着热气的菜肴，一缕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桌上，菜肴们便纷纷摆出了诱人的姿色，令人胃口大开。女士迫不及待地开动了，但男士只是坐着，没有下筷子，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有什么情绪，一副扑克脸。小红没怎么在意，说道：“吃吧，不吃一会儿没有了哈！”小明嗯了一声后给二人的酒杯倒上了红酒，接着他自顾自地仰头下肚后便又不做声了，只是低头看着不知道哪盘菜，眼珠转也不转，看来是发起了呆。

  小红像是浑然不觉，正大快朵颐，一脸满足，两分钟后抬头看见小明还没动筷子便问：“怎么？菜不好吃？还是没胃口？”

  小明依旧是呆呆地看着空气，头也没抬地说：“没有，只是还不饿。”这段稀疏平常的对话竟给人一种操练千遍的感觉。

  但小红还是把一小碟酱菜推到小明面前。

  推到眼前的酱菜如同一盆冷水浇头让小明打了个激灵，总算有了反应，他拿起筷子夹了几颗青菜放入碗中，便又盯着碗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小明终于开动了。

  今天的菜很好吃，从摆盘上可以看出是下了一番心思的。小红的筷子左夹右夹，嘴里忙个不停，没一会儿就把所有菜都尝了个遍，也不忘夸奖。但反观小明，只是冷漠地把菜放进碗里，还要静置五秒，再放进嘴里，嚼十秒后吞掉。一块鲜嫩多汁，花纹宛如连绵雪山的绝品五花肉也没办法在他脸上激起一丁点波澜，一张脸就好似从冰河世纪冰封到如今一般僵硬，没有人会去想象它融化的样子。面对需要三天准备和一个下午烹饪的菜肴，小明如同嚼蜡一般，没有惊叹，没有夸奖，没有想和对方分享的情绪，也看不出他有任何品尝，甚至没有一丝停顿，他如同碎纸机一般将食物放入嘴中斩碎后吞下，处理完一项作业便轮到下一个，伴随着齿轮转动般的咔咔声。吃饭对于此刻的小明而言仿佛只是一项重复单调但又必须完成的任务，而他坚持完成的唯一理由只是不吃饭就会死。

  小红似乎早已习惯了小明的沉默寡言，虽然尴尬的空气粘稠得如同泥浆，但她竟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依然开心地拉着小明对饮了几杯红酒，说起了家长里短，明星八卦，也不停追问着小明公司里一些有的没的。小明倒是很配合，扑克脸上竟没有显露出一丁点不耐烦，虽然回答都短的可怜，也还是一副双眼游离，神游天外的样子，但好歹每个问题都有回答，竟然也逗得小红花枝乱颤地笑个不停。

  在小红的谈笑风生中，不知不觉，酒已过三巡，时间溜到了八点。桌上已经空了大半，小红慵懒地靠在座位上，笑骂道: “饱了饱了，撑死我了！”不知是她左耳垂上红宝石折射出的光芒，还是不胜酒力，她面若桃花，朱唇也吐出满足的叹息，泛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明，但小明还是低着头自顾自地做着碎纸机的工作。小红的眼睛在小明身上，小明的眼睛却不知在哪里，二人的目光仿佛永远不会有交集。二人一时间没了对话，就这样面对面地干坐着，能听到的只有小明那没有间歇的，刺耳的咀嚼声，但小红那微弯的黛眉依旧藏不住爱意，她默默地注视着小明，眼角和嘴角不经意地流露出了温柔。看来，她还是感觉到了幸福。

  “可能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吧。”小红这样想着。

  每个人应该都有过这样的瞬间，产生和小红一样的想法，不需要忧虑现实，没有意料之外，只想永远地活在眼前这一成不变的看似渺小但单纯的幸福里。虽然小明的行为在旁人眼中已不止是不识风趣和冷漠，是滑稽可笑了，但小红还是从此刻二人这荒谬的相处中确实地感觉到了幸福。    ~ 

2.     

  幸福的时光似乎永远都是短暂的，就像空气中映射着缤纷阳光的肥皂泡一般，不知是下一秒，还是下下下一秒就会被空气碾破。

  “你说人要是不吃饭也能活，该多好啊！”

  碎纸机突然说话了，无神的眼睛躲藏在黑色镜框的下面闯进了小红的视野，进纸口依然还在咔咔地工作着。明明是同一台机器，此刻却让小红陌生得想要躲闪。

  “哈？”二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座大山，小红没有听清，她努力地将椅子往前挪了一点。小明的话显然不合时宜。

  “我说人如果能不吃饭，该多好啊！”小明在山的这边大声地又重复了一遍，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手继续往嘴里塞菜。小红在山的那边听清楚了，小声地问道:“为什么？”她的脸上有些失落。不知小红是在问人不吃饭的原因，还是在问小明突然说这事的原因。

  “因为人如果不用吃饭的话，就能省出更多时间啊！”小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的眼神终于透露出了生气，说罢抬头望向天花板的不知何处，一副憧憬的表情，这是他今晚第一次转换表情。

  “哈哈，那你别吃了，把之前吃的也吐出来吧。”小红白了小明一眼，但她还是被小明塞得满满当当的嘴给逗乐了，那笑容宛如徐徐微风中的一朵小花。

  “但是不吃就会死啊，所以没有办法还是得吃。”小明看向小红撇了撇嘴表露出自己的无奈，还示威一般地叉起几片五花肉吃掉。原来他的表情也能如此生动啊！

  小红给小明指了一条明路：“等你成了神仙就可以不用吃东西了。”说完她把自己面前没吃完的菜和小明面前的空盘子换了一下。

  “如果人不吃也能活，我可能真的就再也不吃东西了。”小明再次强调了自己成仙的决心，但一边又扫空了一个盘子。小明的语气听起来很坚决，但他的表述又留有余地。  

  “是是是，您慢点吃！”小红赤裸裸地表达出敷衍，然后安静地看小明表演。五分钟后，在压轴的舔盘表演后，小明在不想吃和不得不吃的两难境地中还是让所有盘子都发出了幸福的亮光，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一丝微笑却败露了出来，他的脸上泛出了光泽，耳垂也愈发饱满，宛如佛陀。

  小明将空盘子叠了叠推到一边，二人之间的空间变得宽阔起来了，他轻松地将双手放在桌上，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一副说教模样，和之前的碎纸机相比判若两人，他问小红：“你知道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又是一个莫名其妙问题，小明似乎另有企图。

  小红倒是饶有兴趣，思索片刻后说道：“我知道啦，人比动物有更多的社会秩序。”从她说完后嘴角扬起的得意和紧盯小明的期待眼神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答案颇具自信。

  “咝~”小明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暗自惊讶于小红的答案，原以为小红对这类话题没有什么见解，意料之外的合理回答打乱了他的计划，但小明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迅速整理好思绪后说道：“你说的算一个，但我认为那并不是最大的区别，我认为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比动物更能控制欲望。”

  “为什么？”小红不解。

  小明没有回答，却是又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人为什么会想吃饭？”看来小明还是想接着讨论之前的问题。

  小红答：“因为饿了啊。”

  “所以一般来说，是你肚子饿了你才会去吃，而不是你想吃就会去吃？”

  小红没有多想，她偷偷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肚子后表示同意：“没错啊。”

  得到了小红的赞成，小明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说道：“所以你发现没有，人和动物的行为都是由两个部分控制的，一部分是大脑，一部分是身体。因为动物的智商不够高，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本能，所以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你看猫到了春天就会发情，乌鸦看到亮晶晶的东西就会去收集，虽然牛也会吃些石头来磨碎草，有些动物为了喂饱孩子也可以自己不吃，但总的来说，动物的绝大多数行为都是他们的身体本能驱使的结果。。。”

  “你等等。”小红无情地打断了小明得意忘形的卖弄，表示她要捋一下。

  “所以你是想说因为人的行为也会像动物一样受到身体本能的驱使，所以人才会饿了就吃饭。”小红不是很确定。

  “没错。”小明表示肯定。“这不是人和动物没什么区别吗？”小红不解。

  “我还没说完呢！”

  “哦哦，你说。”

  “人也是动物，想吃东西，想睡觉，想交配也的确是出于身体本能，但与一般动物不同，人类更高的智商和理性让人可以为了某种目的而忍耐来源于身体本能的欲望。这种目的一般是各种层面上的提升自己，比如女性想要减肥会控制饮食，素食主义者和宗教徒因为可怜动物会不吃荤，僧侣还会通过断绝各种物质上的欲望来达到一种精神上的无杂念。所以从这类个体的数量对比结果来看，人要比其他动物更能控制欲望。”  

  “所以吃饭只是出于人类身体上的要求，而人类精神上是没有这个必要的。”小明做出了最后的总结，潜台词不言而喻。他翘起兰花指举起酒杯，轻抿了一口红酒，分外的香甜让他不禁发出一声低吟。

  小明刚刚的长篇大论目的似乎在于将所有想要正常吃饭的人全部贬低到遵循本能的动物程度，从而将自己厌食的反常正常化到了人的程度，他还认为一个人如果能控制欲望达到无的程度便不同于动物和“普通人”，那么他的这番论调究竟是为了突出自己以高等于常人还是他真的想要根绝欲望呢？

  “现在不是有好多人听说什么网红小吃好吃就专门坐飞机去吃吗？他们应该不是因为饿了吧？”面对小明“毋庸置疑”的胜利姿态，小红不解风情地提出了她的疑惑。

  小明正准备将自己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杯已抬起，但小红那意料之外的问题让他不由得愣住了，看来小明的胜利果实就这么轻易地被小红的随口一言给击碎了，他宛如雕像般地平举着酒杯，似乎连红酒正缓缓入喉都不自知。小明的确没有想过小红的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只为了吃某地的著名小吃而特地去某地旅游。

  小明又被卷入了思维的漩涡：人原来也可以为了知道一个东西的味道而专门去吃，这很明显不是因为身体的需求，而是大脑思考的结果。

  虽然人的智商比动物高，更能控制身体本能，但人类社会上却有着更多诱惑，另外因为某些固有思想的影响，个体更容易受到群体思想的逼迫或者蛊惑，比如购买各种奢侈品，可能有些的确是因为好用，但也有可能只是出于对群体中地位的追求，就好像公狮拥有的母狮数量越多就越能彰显它的力量和地位一样，人们对于拥有房产和汽车数量的追求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这些欲望追求的暴走绝不是身体本能要求的结果，而是出于人类个体意识在更加高压且复杂的人类社会中做出的选择。

  另外，人们一时的欲望控制可能只是为了更长远的欲望目标。有些人减肥和健身不是为了锻炼自己，各种方面提升自己的目的也只不过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吸引异性，满足性欲和繁衍生息。短暂的省钱和攒钱也是为将来的一笔更加巨额的消费。

  这样看来，人类好像并不比动物高级多少，反而有着比动物更多的欲望追求和环境逼迫才有的欲望控制，难道这就是人类吗？

  想到这，小明只觉得自己刚刚又坐上了那次天翻地覆的过山车，那种折腾到死但最后坐下犯呕的徒劳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感，那种感觉就好像考试时去厕所解手，发现自己没带纸，厕所里也没有纸，绝望之际突然想起口袋里有自己为考试准备的小抄一枚，一番天人大战后终于下定决心，掏出来展开放于身后，却因纸上布满铅笔字太滑失手，连忙起身后发现梦想被现实打湿一样。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小明的再次回到凡间是因为他感觉某种一直流向他身体深处的东西突然消失了，他回过神来看到的是一个已经倒空的酒杯，然而自己仍然滑稽地举着，他连忙放下，却看到了小红的眼睛，那是一双宣布自己失败的眼睛，充满了人类的狡黠，嘲笑和欲望，全部都是他所厌恶的，但小明现在却连说一个“不”字的念头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