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諵譁-应帝王(1)


应帝王第七

《应帝王》是《庄子·内篇》最后一篇,《庄子》的内七篇是一系列的,有连贯性的,从第一篇《逍遥游》如何解脱,到怎么样悟道、修道,然后到《大宗师》;由得道的完成,既可以出世,又可以入世。当然,重点偏向于出世,偏向于形而上道,但是它的用,偏向于入世。

这一篇是讲《应帝王》,不是应对的意思,帝王代表了治世的圣人,这是中国旧文化,上古最古老的观念,认为足以领导国家天下的人,非有道之士不可。只有有道之士才可以入世应世,成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


尧舜以前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

王倪是老师,啮缺是学生,都是古代所谓得道的真人。为什么要四问而四不知?所谓四问代表四方,正反相对的,这就是一个逻辑问题了。任何一件事物,举其一就有正反的两面,也就是二,二有正反两面就是四了。

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这位学生看到老师没有答复一句话,他反而高兴极了,跳起来,赶快跑去告诉一位得道的人,这个人叫蒲衣子。蒲衣子是什么人?是他的太老师,老师的老师,就是王倪的老师。

上古史有一个记载,蒲衣子才只有八岁的时候,舜准备让位给他,请他出来当皇帝。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

“而今乃知之乎!”这个“而”,指的就是你,你到现在才懂啊!唐尧虞舜就是代表夏商周三代,这个“泰”字古代写的是“太”,太初。

站在中国文化传统的立场来讲,时代是退步的,人类是堕落的,文明一代不如一代。所谓时代是进步的,是站在物质文明的立场来讲,社会的形态一天一天都在进步,后世的人比我们现在的人,还要进步,物质还更享受。认为时代是退步的,这是站在精神文明来讲;这里提出来有虞氏不及泰氏,因为到了唐尧虞舜的时候,社会已经衰败,不行了。

我们民族文化里最重要的理想的天下国家,是大同思想。大同思想是《礼记·礼运篇》里的一段,是孔子讲的。把《礼运》全篇都研究了,才晓得大同思想是认为人类在堕落,要回到我们原始老祖宗那个社会,那个才是大同的天下。这篇并不是说大同思想是我们努力的目标,而是说我们的文化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社会,这样一个非常安定的天下;后来是人类自己把社会破坏掉了。

为何提倡仁义孝慈

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

中国文化诸子百家所标榜的,最好的太平日子,是唐尧虞舜时代。但是在道家的观念,那个时候已经堕落了;不过虽然堕落,还保持我们传统文化一个道德的精神。那个时候的人,尤其是唐尧虞舜这两位圣帝,“其犹藏仁以要人”, “要”不是要求的要,是说没有标榜什么仁义道义的,用不着这些教育。这个仁慈爱人的心理,是人性中本来有的,用不着去教育人发挥仁爱,因为个个都很仁爱。所以这个时候,人性的仁慈爱人之心,还自然含藏在人性的天然里面,大致上一般人都是这个样子。“亦得人矣”,这个时候的人心,文化社会,都是良善的。“而未始出于非人。”还不能说出于非人;就是说没有坏人,善恶是非还没有严格的分别;社会上也很少有不对的人,大致上都对。

其实这里所讲的泰氏,等于儒家孔孟经常提的先王之道,这个先王是哪一王?先王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老祖宗先王之道就是王道。

上古人的生活和道行

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

蒲衣子继续说,我们上古老祖宗那个时候,政治文化是道的境界,还不是德!以道家的思想,道衰了才有德,德衰了才有礼,礼衰了才有仁,仁又行不通了才有义,是这样一路下来的。我们上古时候,人都自然不要修道的,个个都在道的境界。人在睡觉的时候,“其卧徐徐”,形容他舒服得很呢!睡得徐徐的,慢慢的。徐徐是怎么样睡法?不知道,其睡徐徐,好像睡得很悠然!上古人睡觉徐徐,也没有限定时间,“其觉于于”,于于是形容很舒泰,懒洋洋的这个样子。

这两句话代表什么?代表梦觉一如,就是醒梦一如。人没有昏迷过,无所谓睡眠,睡眠也是清醒;醒来以后,也没有昏迷,道的境界就是醒梦一如的。所以那个时候的人,善恶是非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个时候不谈有我无我,因为个个无我。

无我到什么程度呢?“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你叫我是狗就是狗,你叫我是马就是马,没有关系。就是说,人没有这些名相,没有这些是非善恶的观念,没有差别。所以古人很多的文学词句,或者诗词里常说,呼牛呼马,一任人呼。所以那个时代,没有善恶是非,是心境一如的境界。

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知就是智慧的智。上古人们的智慧,感情纯真没有虚伪,换句话说,骂人也骂得纯真。恭维人也恭维得很自然,所以他的智慧,他的“情信”,都很值得信任,自然大家呼牛呼马都可以嘛!人没有什么不相信别人,也没有什么不相信自己,所以“其知情信”。那个时候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但是他的道德很真实,“其德甚真”。这个时候,“而未始入于非人”,也没有觉得别人是错的,我是对的。时代文化愈到后来,学问知识愈高了,我见愈强;除了我的以外,别人都是错的,都在非人,看别人都不对。


(齧缺向王倪请教,问了四次,王倪四次都回答说不知道。齧缺因此高兴得跳了起来,把这事告诉蒲衣子。蒲衣子说:“现在你才知道了吗?有虞氏不如泰氏。有虞氏还心怀仁义,以此要结人心,虽然也获得了人心,但未能超然物外。泰氏却睡眠时呼吸舒缓,醒来时安闲自得,任人把自己称为马,或是称为牛。他的心智真实无伪,他的品德纯真高尚,没有受到外物的牵累)


民主自由是道德吗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

肩吾是古代一个有道之士,他去看一个楚国的狂人接舆.。狂接舆说:“日中始何以语女?”刚才懂得阴阳八卦的那些人,告诉你些什么?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

肩吾说,他对我讲,“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领导人要以自己推及别人,就是儒家所讲的推己及人。“经”是一个直道:推己及人,也就是忠恕之道。“式义度人”是用一个格式,划一个规范,让大家遵守。“义”就是义理,这个义理就是思想问题;所谓仁义啊,道德啊。这里说的“度”,是一个规范,规范人家;换句话说,他告诉我一个领导天下国家的人,要推己及人。自己所需要的,别人也需要,订出来一个办法直道而行,立一个大家都适用的规范,去管理一般人,从道的轨道上来做。这样的领导人,“孰敢不听而化诸!”天下哪个人不听你的,不服从你呢!自然受你的感化。

人与人之间,目的都相同,都是相等。所以“以己出经式义度人”,由你自己所需要,想到大众也需要。陆接舆一听,这是什么话!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

这是欺骗了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真正的领导人,学问如何?“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他说用推己及人,忠恕之道来治世,想到我需要,你也需要,这就是自由平等;会是真正最高的领导哲学吗?“其于治天下也”,这样要求世界大同天下太平,“犹涉海凿河”,像是在昆仑山,或喜马拉雅山慢慢挖一条河,挖到东海,永远做不到。还叫一只蚊子来背一个泰山,背得动吗?

天下如何治

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

真正先王之道,是圣帝明王治天下,不是要求别人的,而是要求自己的。人人自治,真正的自治,每个人变成真圣人。“正而后行”,每人都很正,正己而后正人,这样起作用。“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的的确确,做到能做一件事就好了。吃饭嘛,规规矩矩就是吃饭;穿衣服嘛,规规矩矩穿衣服;没有那么多花样。人类的智慧聪明学识愈高,花样愈多,人也愈靠不住了。

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鸟一定高飞,飞得那么高,怕打猎的人用网去抓它。这些鼷鼠、田鼠,“深穴乎神丘之下”,在神丘下打洞。老鼠很精明,在神庙的山坡下面打洞,不会有人来熏那个洞。

“而曾二虫之无知”,天生万物,都各自有他自己的聪明,不能说鸟同老鼠它们一点聪明没有,它们绝顶的聪明,都晓得避开祸害。可是虽然它已经够聪明,躲开了祸害,唯一不能躲开的是人,不管地洞打得多深,飞得多高,人都有办法把它抓到。


(肩吾见到狂接舆,狂接舆说:“日中始对你都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他告诉我,那些做国君的,凭自己的想法制定各种法规,人们谁敢不听而归从呢?”

狂接舆说:“这是虚伪骗人的做法。他这样去治理天下,就如同在大海里开凿河道,让蚊虫背负大山一样。圣人治理天下,难道是用法度来约束人们的外表吗?圣人是先端正自己,而后才会感化他人,任随人们能够做的事情去做就是了。譬如鸟儿知道高高飞起来躲避罗网弓箭的伤害,鼷鼠知道深深藏在神坛下的洞穴中来避免烟熏挖掘的祸患,能够说鸟和鼠是无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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