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岛市某个村庄逗留的一天,我无意间去到一间破烂的庙里,令我意外的是,那庙里居然住了一个人。
那人乞丐的穿着相貌,头顶上还害有长长一道疮,他的胡须蓬乱而长,就像刚扫完道路的笤帚须一样,他倚靠在庙的角落里,见到有人来了,他的眼睛仿佛在昏暗的屋子里闪烁了一下。
“嘿,你来了。”
他像看到老朋友似的冲我来的方向喊道。
我看了眼身后,并没有半个人的影子,才确信他是果真冲我喊的。
“你认识我?”我问他。
他歪起嘴巴一笑,说:“那可不嘛,你是段家的孙女儿!”
我拿手在他的眼前挥了几挥,但他的眼珠却纹丝不动,我便知道他是个瞎子。
“那你叫什么名字?”我抱着找乐子的心态问他。
他忽然错愕地愣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丰智,我叫丰智,村里的人都这样叫我。”
我笑了,我知道他哪里叫什么“丰智”,村里人喊得绝对是“疯子”。
“丰智”从身后摸起一只葫芦,悬在自己头顶,畅饮起来。
“好酒,好酒!”他伸出舌头将淋落在唇边胡须上的水珠舔了个干净,拍手叫起好来。
他将那只葫芦摆到我的面前,说:“你闻闻。”
我便凑上去闻了一闻,那哪里是什么酒,寡淡无味的,分明就是清水。
我笑道:“你这葫芦倒是个宝贝,里头盛这么好的酒。”
他也得意的笑了:“呵呵,小丫头片子,果真没见过世面,我这葫芦虽有饮不完的酒,但同我爹的那只比起来却算不了什么!”
我忽然来了兴趣,便索性在他的身边坐下,他开始向我讲述起来。
那是一只红色的葫芦,是我爹在海上打鱼的时候捡来的。
他本也不当这只平平无奇的葫芦是什么宝贝,就随意地丢在船里,只等过段时间将葫芦开了,当瓢用。
可到了夜里,我爹他就睡不着了,他闭上眼睛过一阵子,才刚有些睡意,却忽然听到那葫芦里有了声音,刚开始他也没有在意,只以为是海浪打在穿上发出的,可慢慢的,这声音愈发的不对劲起来,变得越来越清晰,就好像是人在说话一样。
我爹将那葫芦举起,靠在他的耳朵边,他浑身的汗毛都吓得立了起来,那葫芦里分明就是有人在说话:“快走,快走,三天后海上要起风暴了!”
和我爹一同出海打渔的,有几个乡里的朋友,他们也有自己的船,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尚还挂着几颗星星,他就把那些船上的人一艘艘的喊了起来,把葫芦说话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那些人哪里肯信这种离奇的事情,有的觉得我爹想把他支走,想独吞这片海域的鱼,也有的觉得我爹被海浪吓破了胆,听风就是雨,魔怔了。
我爹见那些人不信,就将那只红葫芦拿了出来,给他们听,可谁知那葫芦里的人话痨了一整夜,到了白天竟然不说话了。
那几个朋友便嘲笑我爹说:“怕死鬼儿,一只破葫芦就给唬住了,索性将来别出海打渔了。”
我爹也将那葫芦放到耳边,除了海风吹的呼呼声,里头压根就没有一丁点的声音,他挠着头坐在船头,看着平静的海面,也觉得大概是自己这两天睡眠不好,恍惚起来。
于是,这天夜里他从一条破被褥里抠出两坨棉花塞进了耳朵里,防止再听到些奇怪的声音,但是,当他即将睡着时,葫芦里的人又讲话了:“快走,快走,不走就要没命了!”,那个声音透过了耳里的棉花,传到了他的头脑里,我爹惊坐起身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他瞬间清醒了。
“你说什么?”他对着那葫芦试探的问道。
那葫芦里竟真的像听到他的发问似的,答道:“快走,到明天夜里再不走,就活不成了!”
见葫芦有了应答,他继续问:“你日里怎么不说?”
那葫芦里的人怪道:“你们凡人夜里睡觉,我们神仙却在日里睡觉!”
我爹激动的手都颤了起来,几乎都拿不稳那只葫芦了,不过这也并不奇怪,谁遇到真神仙了,都不会很平静。
那晚过去了,我爹又再次去劝那几个乡亲一起回去,可他们就认定我爹是个没胆的怂汉,怎么说也不信。
见说不信,我爹索性也就放弃了,毕竟打渔的海域离家也并不近,那些人不要命也实在不是自己的过错,他便双手合十对那只葫芦说:“神仙在上,俗话说佛不度无缘之人,你看见了,不是我不救他们,是他们实在没有缘分!”
说完便持着桨,卯足了劲儿往回划,划着划着,天上的云真的慢慢变黑了,海上的风力也大了,他划水时便感觉越发吃力起来,等到能够看到岸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大半了,豆般大小的雨珠啪啪地往船里落,一道道的雷也在海上胡乱地劈着,海水借了风劲儿,时起时伏,将那一艘小小的船颠来簸去,我爹再也把控不住船的方向,只得听天由命了。
幸运的是那阵子的风向刚好是向着村子这边的,我爹的船虽触礁沉了,却还是将他人送上了岸。
我爹是叫我爷发现的,发现时候他紧抱着那只红葫芦晕倒在岸边,他醒来时的第一件事便是找葫芦。
“爹,我那葫芦呢?”我爹问他爹。
我爷想了好久,才说:“兴许被你娘拿了劈成瓢了。”
我爹一听,大惊失色,从床上一跃而起,找到他娘:“娘,葫芦呢?”
我奶正提着一桶猪食要去喂猪,根本不以为意,随口就说:“劈了,做成瓢了。”
我爹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他怕得罪了神仙,遭来报应。
他跺脚说:“娘啊,那不是一般的葫芦,那是神仙啊!”
我奶白了他一眼,只当他是胡话连篇,骂道:“我看你是脑子里进水了,要真是神仙还能叫你翻了船?”
我爹被我奶骂的哑口无言,他看着那只浮在水桶里的红水瓢,无奈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神仙老爷,莫怪我娘,莫怪我娘……”
讲到这里“丰智”突然停下来了,他竖起大拇指,得意地说:“你猜,这时候怎么着?”
我也不经意被他吊起了胃口,急忙问:“怎么着?”
嘿嘿,这时候我来了,我捧着那只红葫芦来了,我记得我爹见到我捧来葫芦时,他捂着心口,走路都走不稳健,几乎就要晕倒。
“哎呀,神仙大爷,你没事就好。”我爹抱着那只葫芦呜呜哭了起来。
我那时很小,我问我爹为什么哭,他停了一下,好像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像是被堵塞了,始终讲不出话来,只好继续哇哇的哭了。
现在想来,大概是感激,是后怕吧。
后来,我和我大哥英雄就经常在夜里看着我爹同葫芦里的神仙讲话,那神仙每天都会跟他报告些将来要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有些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些又是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但这些事情我娘却好像听不到,他和我爷和我奶一样都以为我爹脑子进水了,不仅如此他还给两个孩子头脑里灌水。
“你痴了就算了,还非得带着孩子们一同发痴!”那时候我常听我娘抹着泪这样说。
我就说:“娘,爹没有痴,葫芦真的在说话。”
我娘一听,眼泪哗哗流了下来,拿碗都不够接。
我不但告诉我娘,我还告诉了我爷我奶,我爷好像不完全不信,他笑着对我说:“回头时候,你再听到些什么,就跟我讲讲。”
我奶脾气暴,一听我满嘴“神仙神仙”的,就扯下拖鞋直奔我爹去了,给我爹揍得哇哇叫。
真正让我一家人对葫芦改观的,我记得是在有一年的立春前后,那天有点薄雾,我一早就去向我爷爷汇报昨天夜里神仙说了什么。
“爷,神仙说今天山上有豺狼。”
我话刚说完,就听到有人推开我家门进来了,是我舅带他的儿子来了。
“伯父,借我两杆铁锹用用,我带我家少山上山挖笋去。”他对我爷说。
我一听他要上山,便拽住他的裤子制止他:“舅,你可不能去山上,神仙说今天山上有豺狼。”
我舅他哼哼一笑,阴阳怪气道:“是不是你爹的葫芦神仙说的?”
我点点头,他继续说:“那葫芦神仙有没有告诉他他的脑瓜子啥时候能好?”
我摇摇头,我知道他不信,他笑话我,笑话我爹,人总是这样,不吃点苦头就不信别人好心的劝告。
而事实上那天下午,他果真吃到苦头了,我看见我舅他像条瘟狗似的狼狈地爬进我家的门槛,我还记得他早晨来的时候带着他的少山,可到了下午却不见了,我便去门外瞅了一眼,可是仍然也没有瞧见。
他的身上臂膀上处处有些伤口,不过像是山上的草木石子刮得,但他的裤子上破了一大块儿,屁股蛋儿露在外头,可以看到显然是被豺狼咬下了不小一块皮肉,那屁股都开了花了,血肉模糊的,我能想象出到那些豺狼像刀子一样锋利的爪牙,想到这里我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救命啊,我舅叫豺狼咬了!”我大声喊着。
我爹我娘我爷我奶几个人立即就从家里的角角落落里一齐跑了出来,把我舅抬进了卫生院。
养了好几天,我舅才有了气力说话,他一有力气便开始懊丧地哭:“怪我啊,怪我不信那葫芦的邪,才害死了我家少山!”
从此,我家里再也没人骂我爹脑子进水了,也纷纷信任起那只葫芦。
虽说信了葫芦,可我舅家的少山却实打实没了,同时我舅也成了残废,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只好成天苦着张长马脸,瘫坐在一张轮椅上发呆,他有时会不经意地瞥到山上,就那短短的一瞥,他的眼睛就红了。
我猜他大概是想到自己成了残废,又没了儿子,等到年老了就无依无靠了,他是可怜他自己,并不是可怜他儿子,他要是真心疼儿子的话,当初应该也不会抛下他独自跑下山活命。
我娘也替我舅担忧起来,他毕竟是我娘的亲弟弟,也是老朱家的独苗,少山一没,老朱家的香火也几乎就断了。
“哎,你夜里向葫芦问问,少山还活着没?”我娘用胳膊肘肘我爹说。
我爹一怔,说:“啊?这都多少时日了,就是不被豺狼吃了,也得饿的把自己吃了!”
可拗不过我娘折腾,他还是在夜里问了那葫芦。
葫芦也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少山是真的没命了,我爹便也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娘。
我娘一听,就又开始抛眼泪,这女人一伤心起来,说话就开始没了分寸,瞎搅蛮缠:“你快问问,有没有法子救救少山?”
“没命了还怎么救?!”我爹说。
我娘却一面哭着,一面东一榔头西一拐棒地翻起旧账,这些话她一和我爹吵架就常提起,我的耳朵都听得生茧了。
“你就只管你老杨家的人,却从来不在乎我老朱家的!”
她这一番密不通风的话灌到我爹的耳朵里头,我爹就仿佛真的坐实了一碗水端不平的罪状,心里有了愧疚。
于是我爹就无计可施了,只好向硬着头皮向葫芦问道:“少山还有法子救活吗?”
这一问直接给我爹的脸给吓绿了。
“怎么了?神仙说有法子没?”我娘问。
“啊……”我爹有些犹豫。
“急死我了,你快说啊!”我娘急的两道眉毛间挤出一座驼峰来了。
“不好说,不好说……”我爹的眼睛不敢看着我娘,只敢盯着地上,像条蛇似的,躲来躲去。
“哎呀,你这大男人真是墨迹的狠!有什么不好说的,有一就说一,有二就说二!”我娘急躁地跺起脚来。
我见他俩再这样说下去,准要急眼,要打架,于是我就去拉了拉我娘的手,说:“娘,别吵了,我告诉你吧。”
我娘的眼睛顿时亮起光来。
我说:“神仙说的法子是拿命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