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一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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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朱正在电脑前忙碌着,手机的微信铃音响了一声,他连看都没看,连忙放下手里写在一半的讲话稿,径直走向领导办公室。
领导从大屏幕电脑上抬起头来,欠了欠屁股说:“小朱,去和老田说一声,找个人去看看我宿舍的卫生间,那个下水管,好像又堵了。”
小朱心里暗地一惊:上周才修好,怎么又出岔子了!这个老田也是……
“好的,我马上去通知田主任,让他立刻安排人……”
“明天会议的讲话稿,十点前给我;原计划下午要去新区看看,还要会见几位企业家,时间可能要提前,你安排小周跟着就行了;你们提的那个方案,我看了,我的意思,还是与有关方面的同志们再议一议,你辛苦一下,先去忙吧。”
小朱从领导办公室退出来,小心地掩上门,快步回到自己办公室,一边继续起草领导的讲话稿,一边拨通了机关后勤中心副主任田尚达的电话。
刚过11点,领导就带着有关部门的头头脑脑们,动身去新区视察,一行人分乘着两辆考斯特,还跟着其他陪同人员的十几辆小车,浩浩荡荡地驶上了外环路。
看这时间,领导们视察完新区,返回来最早也应该是晚上了。
小朱就这样盘算着,快步走出了办公大楼,直接到地库里开上自己的车,一脚油门冲出了停车场,绝尘而去。
……这个老田,你是怎么搞的,这点子事也办不利索……新区建设加快了进度,老城区也是一大堆事,领导在忙,自己肯定也闲不住……老婆也快下班了,要不要绕道去接一下她,算了还是让她乘公交吧……明天会上还要讨论拆迁补偿,现在的方案已经够周全、够详细的了,各方面应该都照顾到了,领导也没个明确态度,只是让大家再议一议,议什么……
小朱开着车,脑子里胡乱盘算着,过十字路口差点儿就闯了红灯。
2
城东老城区,地势低洼,环境虽说不至于脏乱差,但因为历史悠久,早已是破败不堪。这里街巷狭窄,住户拥挤,小商小贩占道经营,寻常百姓私搭乱建,只不过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习惯了。
小朱把车停在街边,朝着一条窄巷子走去。在路过街口一家小杂货店时,他略作犹豫,进去买了一箱酸奶和一箱饼干,提着进了小巷。
这个巷子,当地人叫它臭黑廊,顾名思义,又臭又黑又窄,常年垃圾遍地,污水横流,遇上雨雪天气,更是寸步难行。
小巷子虽然是主干道,但弯弯曲曲,七拐八绕足有三五里长,中途岔路口约有二三十处,通往各个方向不同地点的住户人家。
朱秘书从穿留裆裤时起,就常在这里和一群小伙伴们玩尿泥。他家旧房子就在这个巷子里,从一处岔路口拐进去,先上一道缓坡,从一个住了几十户人家的大杂院穿出去,然后再下一段陡坡。这道坡两边,居住着近百十户人家,高低不齐的烟囱,凌乱地挤作一堆。走到坡底,他家也就到了。
自打二十多年前搬离了这里,朱父朱母后来相继故去,朱秘书就很少再回到这里来。朱家老房子,现在住着的是小朱老家的一房远亲,当年因为穷,跑到城里寻活计,后来就辗转落脚到了朱家。
这家人来的时候,他家小孩也才穿着开裆裤。这一转眼,那孩子已经四十好几了,一直没个正经营生,靠打点时有时无的零时工,赚点烟火油盐烧酒钱,而且一直还打着光棍。那老两口大约快八十了,身子骨早已不十分硬朗了,但还勉强能够熬煮一口粥饭。
小朱皱着眉头,迈过若干个大大小小的臭水滩,推开自家院门,见一个老头正坐在当院劈柴。
他打量了一圈这院子,小园子里的瓜菜秧子大部分已经枯死,七零八落地挂着几颗留种的果实,死苗还没有拔掉,显出凌乱衰败的样子;墙角胡乱堆放着一些柴禾和煤块,还有破砖烂瓦,鸡子狗子的水槽子食盆子;晾衣绳上横七竖八地搭着一些花里胡哨的被单和裤褂,地上也积着水滩……这院子里的景象,和外面巷子里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
“八叔,劈柴呢,您这身子骨还是这么硬实!”
“狗子,是你啊,你今儿怎么有空回来了?”
老头扔下斧头,双手用力撑着膝盖,费力地站起来,但腰却直不起来。
小朱皱了皱眉,但马上上前,伸手扶着老头胳膊,帮他慢慢把腰直起来。
搀着老头进了屋,又扶着他坐在炕沿上,小朱把手里的酸奶和饼干箱子也放在炕上,挨着老头慢慢坐下,偷偷地揉了揉鼻子——这屋里这个味儿哟!
小朱感觉到这屋里的温度,还不如院子里暖和呢,就笑着说:
“八叔,快过冬了,家里的煤够不够,我叫人给你拉一车过来。”
“狗子你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那儿有烟,自个儿点上抽,不要嫌赖!”
小朱又皱了皱眉,随手拿起炕上的半盒香烟看了一眼,却不认识这个牌子,就又放下了。
老头把酸奶箱子往里挪了挪,一边咳喘着,一边说:“煤还有些。前些时,你哥帮人家卸了半个月煤车,好说歹说问人家弄了二百来斤碎煤面子,临了还让人家扣了些工钱……”
“噢,二百斤那也不够呀。用煤让我哥去找我呀,我叫人……”
“可别了,你不也得求人吗!我这省着点烧,也能将就过去。”
“我婶呢,上街去了?”
“一早就上街去了,买点儿零碎,再给我买点药。我这破腰,老毛病了。”
“噢,那您可注意点,别干重活了,这些柴,让我哥回来劈吧。我哥不在吗,这些天忙啥呢?”
“能等上他?等他劈柴,我们都得睡凉炕吃生米饭,啍!前几天说是又找了个安装水暖的活,好些天了家也不回。他也不是干这活的,人家那玩的,是技术,就你哥那两下子,啍!”
“有事做总比没事晃荡着强吧,我哥人聪明,学啥也快,就是没个正经营生。您二老也别着急,他这事我记着呢。”
“那感情好。你哥他就是懒,不知道自己趁几斤几两,弯不下来腰!他只要肯扑下身子好好干,我们早就不用一直赖在你这里了!唉,我是老了,没用了!”
“八叔,没事,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您只当是给我看门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陪老头聊了一会儿,小朱抬手看看表,已经12点多了。他打量了一下这屋子,很破旧,很凌乱。他忽然间似乎很有些伤感,便站起来说:“八叔,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今天是路过,哪天不忙了再来瞧您!”
他说着就迈步出门,边走还边拍打着屁股,他总感觉自己的裤子上,不是很干净。
“狗子你吃口饭再走——这老娘们,一出去就不知道回来,娃多久才来一趟,空着肚子走——狗子你来有事吗?你再呆会儿……”
小朱没有回头,只是嘱咐了一声:“没什么事的,您就不用出来了,让我哥这两天抽空来找我吧”,说完逃也似的快步跨出了院门。
当老头慢慢吞吞地追出到院子来的时候,小朱早已经穿过了大杂院,向着臭黑廊走去。
3
下午刚到单位,小朱就在走廊里遇上了田尚达。这老田,显然是在专门等着他呢。
“朱哥,抱歉哈,上午两个会,开完了就一点多了。我这家也没敢回,食堂随便凑合了一口,就过来请您指示呢。我找的工人师傅已经到位,没有您放话,我不敢动手啊!”
“老田,您就拿着五粮液,随便凑合了一下?”
小朱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门,田尚达紧跟着进来,随手关上门,凑到他跟前嬉皮笑脸地比划着说:“二两,就二两,小意思,您鼻子灵,闻出来啦?”
“老田,领导的下水管,噢不,是领导宿舍卫生间的下水管,何等的重要,你也是个老同志了!上次干完活那单子,我可是闭着眼睛给你划拉过去的。你说说这才几天呀,就是拿报纸糊上,也不至于这么不经用吧!”
小朱打开电脑,调出上午的讲话稿,一边动手修改,一边没好气地说。
“朱哥,东西可是我亲自跑到五金门市买的,保证没问题!一定是工人,工人技术不行,这次我换个硬手!”
田尚达边说边递上一支烟,并且打着打火机,就等着朱秘书张嘴。
小朱眉头一皱,摆了摆手说:“老田,俗话说十人九……,领导每天坐着的时间比躺着的时间要多上好几倍,他可是太劳累了!我们这些人,要专心协助领导工作,更要关心他们的日常起居和生活环境,搞好贴心服务,让领导没有后顾之忧!总而言之,领导房间的下水管,再不能有任何差池,懂吗!”
田尚达略一思忖,微微一笑说道:“这次保证没问题!我这人笨,经您这么一指点,这一下就通了。朱哥,弟兄们一起这么多年,全凭您照顾了。您看您这么忙,我也帮不上您什么,不过像烟酒茶叶这些零碎东西,我这儿有的是,我也用不了那么多,啥时候不宽裕了,您喊我一声,千万可别见外。”
田尚达一边说着,一边拉开小朱办公桌抽屉,把一个用黑色塑料袋包着的长条形东西,极快地塞了进去,又轻轻关上了抽屉。
小朱迅速地瞥了一眼那个东西,黑色袋子里边,应该是两个长盒子,隐约是通红的颜色。
“时候不早了,领着你的硬手师傅,干活去吧。抓紧时间,战场要打扫干净,领导下班前一定会回来,今儿晚上应该还有个会,明白吧!”
小朱嘴巴上说着话,可并没有耽误手里的活。只见他握着鼠标在垫子上不住地来回移动,然后双手一通噼里啪啦,不住地敲打着键盘。
“得令!那您忙着,我去了。”
“还有,下次凑合的时候,尽量用点其它的品种,别老是五粮六粮的。另外,这次活干完了,就不用填单子了,你记着点数,以后有的是活,管够你忙活的,这次就算了!”
“得嘞,您放心,下次一定注意!”
4
晚饭后,有些疲惫的小朱斜靠在宽大的沙发上抽着烟,心里盘算着一些事情。
老婆端着一盘切成小块的水果,放在茶几上,拿牙签扎了一块,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我说你,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别老是在屋里抽烟,瞧瞧这屋子让你给熏的,壁纸都熏黄了!我们娘俩都在吸你抽过的二手烟!赶快掐了,吃点水果不好吗!”
“吃着东西,还占不住你嘴,一天就知道嘚啵嘚、嘚啵嘚,烦不烦!”
小朱弹了弹烟灰,继续吞云吐雾。
“德性!”
老婆又嚼了一块水果,还给老公也递过来一块,接着说:
“哎!我可听说了,大老板可能要动一动呢,是不是真的呀?我说你也是,整天就知道埋头玩笔杆子,就不会抬头看看天上吗?现在有好些人可是行动起来了,你呢,到底有想法没有!每天在人家眼皮底下晃着,赶紧找个机会汇报上去呀!这趟活也干了这么些年了,就是你不烦我也烦了!咱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尽早挪个地儿吧,别等娘家换了人,还得接茬熬你这傻大姐儿!再说了,你不主动讲出来,难不成让人家,主动来问你吗!”
“乱讲!你要清楚你自己的身份,有些话,是不好从你的嘴巴里讲出去的,不管是什么场合,你明白吗!”
小朱没去接老婆递过来的水果,而是把烟屁股掐灭,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
“这些话本来不想回家来同你讲,都是一些工作上的事。可是,你既然说到这儿了,我今天不妨和你交个底,但你心里知道就行,不许出去乱说。机关上这帮老娘们,听个风就是雨,没事到处乱嚼舌头,我最烦这个!”
“哟哟哟,潜伏啊你?你嘴巴那么牢,这么多年了,大楼里所有的事,你回来和我露过一星半点吗?我向你打听过吗?再说了,我是谁,别以为我不懂,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社会上都在传,我也就是听见了,回家来和你唠唠,你几时见我在外面传过闲话?切!想说说,不想说拉倒,好像谁愿意打听似的!再说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好了,这个家,也好!”
老婆说着,用牙签又扎了一块水果,塞嘴里咔咔地嚼着。
小朱皱了皱眉,顿了顿说:
“不传当然最好!是这样的,开发新区,同时改造老城区,带动地产旅游生态建设和增加就业,这是老板定下的五年规划中的核心项目,也是他亲自抓的工作,每天他都盯在这些项目上。事情多头绪也多,这才刚刚起步,他怎么可能现在就撂下一走!……”
“……这两年不动人,就是不想在这些项目推进实施过程中,产生负效应,也免得新老交接可能出现的掣肘,要管都来管,要不管都不管!所以啊,有的人,有想法了……”
“……人家站得高看得远,要把控住大局,要稳定住人心,才能干成点事情!你听到的那些话,我也听到过一些,那都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瞎传……”
“……别听人家乱说就信以为真,自己要有这方面的定力和辩别能力,学会思考。咱俩同床共枕都二十多年了,你应该被我传染得差不多了吧!”
小朱说着,顺便瞅了一眼老婆身上的睡衣,隐约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水味。
“拉倒吧,还同床共枕!这些年,你那心思,还不都放在那些文件和讲稿上了!瞅你这一套一套的,作报告呢?”
老婆说着,扔下了牙签,一转身向卧室走去。
“你……,无聊,庸俗!”
小朱在心里骂了一句,又点起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
“要抽烟,到外面楼道里抽去!”
卧室里传来一声狮子吼,接着又传来了“嘭~”的一声,卧室门被摔上了。
5
小朱停好车,从地库乘电梯上来,一出电梯门,正遇上文书小苏。小苏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叫道:“朱哥,可逮着您了!您这天马行空,一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把我给急得呀……”
小朱一愣,鼻子里窜进来一股淡淡的幽香。他微微一笑道:“小苏,低点声,别着急,这怎么还逮我呀,我不是在这儿吗!慢慢说,什么事?”
这小苏并不归他管,她们那儿本来就是自成体系的另一处衙门。可是这孩子一大早上就火烧火燎地跑到这边来,可着楼道大呼小叫的,难道出什么事了?
小朱不免心下狐疑,一边想着一边大步走向办公室,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小苏紧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前胸差点撞在朱秘书后背上。
“有人把帖子发到了网上,反映下水管道的事,说得很难听,下面的跟帖更不像话,而且这帖子正在到处转发。我老板生气了,请示那边领导前,让我先过来问问,大领导这边知道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是不是两边有关领导先碰一碰,昨晚就让我来问。可我没找见你人,电话也打不通,所以今天一早就过来等您了。我着急呢,这回估摸着又要挨呲了!”
小朱心里一惊,脸上却笑着说:“小苏啊,一个姑娘家家,还是稳重点儿!你这样咋咋呼呼的,不怕找不着对象吗?”
小苏吐了吐舌头,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小朱脱掉大衣挂在衣架上,一边按下了饮水机开关,一边笑着说:
“昨天晚上我在开会,手机关了。你刚才说什么帖子,到底怎么回事,喝口水,坐下慢慢说。”
“就是关于东城老街巷的拓宽硬化和给排水工程的事,还有集中供暖的事。社区和居委会的同志一直在做工作,可部分群众不买账,不理解不配合,一直在闹事,区里领导们头都大了。这几个月一直在协商拆迁补偿的事呢,正这节骨眼儿,网上就有帖子了。”
“那他们有什么具体处置意见没有?”
小朱在手指上熟练地旋转着一支签字笔,脸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我老板也是刚知道,区里报上来请示报告,可能现在,上了些手段,他们说,情况暂时可控。”
小苏并没有坐下,就站在小朱身旁把事情迅速地汇报出来。她尽管语速很快,但这么多事情讲起来,重点突出,主次分明,没有犹豫,一气呵成。
小朱有点恼火了,但依然一脸微笑地说:“这样,这个事我先了解一下,你那边有什么资料一会儿给我传过来,不,你亲自送过来。我马上还有个会,要准备些材料,就不留你了,好吧。”
“那我过去,怎么回复老板?”
“动动脑子,我在开会啊!”
“明白了,朱哥,谢谢您!”
小苏双手拉住小朱的一只手,使劲摇了摇,转身便出了门,依然是一路小跑地去了。她那长马尾辫在后背上左边一甩,右边一甩,别有风姿。
小朱愣愣地抬起那只被小苏攥过的手来,放在鼻子边闻了闻,眼睛盯着这姑娘渐渐远去的背影,发了会儿呆,然后打开了电脑。
6
走出会议室,小朱夹着笔记本快步走进卫生间,将忍了一个上午的负担,畅快淋漓地解决掉,然后回到办公室,给老婆发了一句不回家吃饭的语音,打开电脑,准备把刚才的会议内容尽快整理出来,然后按照老板的指示,形成正式文件马上发下去。
这时,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他瞥了一眼,是门卫的电话,于是按下了免提,里边传来保安的声音:
“朱哥,有人找您,他说是您哥哥,放行吗?”
小朱略一思索,答道:
“让他稍等一下吧。谢谢你,辛苦了!我收拾一下这就下来。”
小朱走出大门,远远就看见他那个远亲哥哥,正站在广场的喷泉边上,看着池子里的喷头,随着音乐和节奏,朝着天上喷出各种各样的水花。
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头发凌乱,稍有些谢顶,身上穿一件磨到褪色的皮夹克,下身是一条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严重变了形的旧皮鞋。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子随着音乐节拍在不停地抖动着,好像嘴里还在跟着音乐哼着调调,看着那么悠闲。
小朱不由地皱了皱眉,走到他跟前站定,然而他这哥,却正在出着神,听音乐看水花,浑然不觉身旁站了一个大活人。
“哥,你来了?”
“哟,狗子!你看我,光顾着听曲儿了,没发现你过来,我这……呵呵……”
这位朱哥立马吐掉烟屁股,两只手互相搓着,有点儿不自在地憨笑着说。
小朱望着水花思索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先到对面街囗那个公交站那儿等我一下,我手头还有点零碎事情,十分钟后我过来接你。”
他说完头也不回,径直返回大院,向地下车库走去。
朱哥讪讪地笑了笑,望着弟弟大步远去,马上转身,朝着街对面的公交站牌跑了过去。
不大一会儿,小朱就把车停在了公交站台前,他降下玻璃窗,对着兀自站在马路边东张西望的哥哥说:“哥,这儿,这儿呢,上车!”
朱哥马上眼前一亮,急忙拉开车门钻了进来,小朱一脚油门,车子像离弦箭般窜了出去。
朱哥惴惴地坐在副驾上,听着车里的音乐,不怎么好听,但这音响效果确实是棒极了。他打量着车里的一切,用手摩挲着真皮座椅,摸一摸电镀的门把手,还有面前那些闪闪发光的大小按钮,显出一脸艳羡的样子。
“别乱动,坐好,系上安全带!”
小朱又皱眉了。
朱哥炮烙似的缩回了粗糙的手指头,笨手笨脚地拉出安全带把自己捆上,乖乖地坐着,再也不敢乱动了。
7
小车穿街过市,左拐右转,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小区门口,两个保安竟然挺直身子敬了一个礼,然后弯腰做出请进的手势。
小车开到了一栋僻静的别墅前停了下来。小朱从扶手箱里拿出一个遥控器按了一下,正前方的卷帘门悄无声息地升起来。小车滑进车库,停车熄火,那卷帘门又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咔地一声自动锁上了。
“下车!”
小朱下了车,手里拿着一只棕色手包招呼哥哥。
朱哥有些孤疑,但马上下了车,跟上弟弟从车库里的一个小门出来,顺着楼梯上到一个大厅,哇!眼前一亮,好像进了水晶宫似的,到处都亮闪闪的,很有些刺眼睛。
这时一个女人微笑着迎上来,一头乌黑的大波浪披在肩上,合身的旗袍包裹着她纤细高挑的身材,这人还没到跟前,一股香味已经飘了过来。朱哥这双眼,刚刚已经被晃花了,这时又变直了!他忍不住吞下了一口唾沫——这个女人,太漂亮了!
“大忙人,累了吧,饭已经好了,就等你了。”
女人微笑着,接过小朱递过来的那只手包,显得十分关切,十分温柔,并且向朱哥也微微一笑说:“欢迎您来,里边请!”
朱哥本来就有些愣神,这一下马上又变成了受宠若惊,忙不迭地陪上了一脸笑,点着头哈着腰,鸡啄米似的。
这个女人带着两人向里边走,来到一间装修非常考究的房间,侧身让兄弟俩人先进来,温柔地说:“先坐吧,我去端茶,菜马上就来。”
女人转身走了。朱哥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背影,回味着她留下的香味,还有刚才进门时差一点就蹭到自己胳膊的,她胸前的那两团隆起。
女人端来一壶茶,放下两只杯子和两套碗碟筷子,又转身出去了。
朱哥望着女人的背影又吞了口唾沫,小声问弟弟:
“狗子,原来你还有外室?弟妹不晓得吧!嘿,你这当着大官,这么有钱,瞅瞅这房子,这装修,唉呀真个是好!这个弟妹更年轻,更好看,真……那样!哥真是佩服你这眼光……”
“你想啥呢,出去别乱说!”
小朱皱起了眉,倒了两杯茶,端起一杯轻轻地嘬了一口。
朱哥慌忙端起弟弟给自己倒的这杯茶,一口就灌了进去,又慌忙把茶杯放下,抹了抹嘴巴说:“呵呵,好烫!这茶真好喝,就是这壶这杯子,小了点儿!”
“这是功夫茶,你当是喝酒呢!”
“你们有钱人,做事就是不一样!我喝酒的杯子,都比这大,我喝茶水,就拿大茶缸子砍!”
“俗!”
小朱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没说话,只是慢慢品他的茶。
女人端着几样炒菜走进来,依次放在桌子中央,微微一笑说:“你们趁热吃,边吃边聊,有事叫我。”
小朱微笑着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边吃边说:“吃吧,趁热!”
朱哥也连忙拿起了筷子,并且堆上了一脸笑,招呼女人说:“你也别忙活了,坐下一起吃吧,一会儿菜该凉了!”
女人微笑着说:“谢谢,你们先吃,我不着急”,说罢转身出去了。
小朱皱着眉说:“别管她,吃你的!”
“哦,……”
房间里只剩下了兄弟俩。朱哥只是闻着香,是这炒菜香,还是别的什么香,朱哥分不清了,既然当官的弟弟让吃,那还客气什么,造就完了。
这是朱哥有生以来吃过的最上档次最美味可口的一顿饭菜!平日里,他只舍得在街角的小饭馆里,一碟子花生米拌黄瓜就着二两小烧,就算是豪横一顿了,临了再干上两大碗面条子,管饱又解馋,这还得是雇主付了工钱的当天晚上。
你再看今儿这顿,这些菜端上来摆在那儿,简直让人舍不得下口,那分明就是一件件艺术品!还有这餐具,这碗碟,这茶壶茶杯,尤其手里这双筷子,原来是两个半截,筷子头竟然是金属的,用的时候要拧在上半截上,这排面,朱哥哪里见过!
他不住地在心里羡慕弟弟好有福气——家里那个,贤惠大度懂理有文化;外边这个,年轻温柔手巧会疼人!关键,两个还都长得这么好看!
这些菜,看着好看,吃着更好吃,但他却只吃了个半饱!兄弟倒是紧让着自己多吃点,还说不够吃的话可以再要,但自己虽然馋,也不至于不懂眼头见识,穷人固然是穷点儿,但再穷也不能太掉价吧。
两人吃完饭,女人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又端来一壶新茶,转身出去了。
“最近在忙什么活呢?”
小朱嘬了口茶,问他哥。
“哦,跟着人家做水暖呢,我原来也不太会,一边干一边学呗。这不是快送暖了,活还真不少。听说咱们那一片,将来要接集中供暖,工程老大了。我寻思着,先在这边干着学着,到时候咱们家门口有了大工程,我也容易找着活干不是。”
“哦,那挺好……”
小朱呷了一口茶水,笑着点了点头。
朱哥一口一杯,连着喝了好几杯茶水,这才想起来问道:
“对了狗子,你找我有事?有事你说话,哥别的本事没有,就有一把子力气,自家兄弟,不要见外!”
小朱眉头皱了一下,又舒展开来,微微一笑说:
“也没什么大事,弟兄们唠唠。你还记不记得,8号那天,你在哪里干活?”
“8号,8号,对了,就在你上班那栋楼后边,那几排二层小楼,给卫生间换管道来着。哎呀,好好的管子,硬生生给拆下来扔了,又换了一茬新的,怪可惜的。”
朱哥这回也学着弟弟那样,轻轻嘬了一口茶,不住地吧唧吧唧嘴。
“当时雇你们干活那人,你认不认识?知道材料是谁买的不,是包工头吗?最近这一两天,再有没有人雇你干活?”
“那人,我不认识;我跟着这个包工头也没几天,人家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我也不敢过问材料的事;打那天干活完了以后,工头再没喊我,工钱也没给,说好下月才给,怎么了?”
“哦,没什么。对了你明天去一趟运输公司,找一个姓田的师傅,他会给你家拉过去一车煤,都是大块的,你可得自己卸车自己搬,这田师傅还有事,顾不上。”
“哦,块煤,一车呐?那得多少钱,你看我这……”
“别管钱的事,搬回去烧就得了!”
“狗子,那可太谢谢你了,这可解决了大问题了!”
“拆迁的事,有人找你谈了吗?”
小朱的眉头,又皱了皱。
“谈了,找了我们好几次呢!你说就咱那院子,打从咱爷爷的爷爷那辈儿起,就扎在那里了,他们就拿那么点子钱,就想打发了咱们,想都别想!”
“这个事,你们应该早一点告诉我,我来和他们谈,是不是。你们这样搞,不是讹人家吗,我可不想当钉子户!”
“也是,你是他们的领导嘛!我是这样想的,你看你那么忙,况且有些话,你可能不大好说,但我们好意思说,我们怕啥!等到我和他们谈得差不多了,你再上手,这事就好办多了……”
“胡闹!我是房主!我有我的安排,这事以后你就别管了,专心修好你的下水管子去吧!”
小朱抬起手看了看时间,一口喝了一杯茶。
“那……那好,那就……听你的。”
朱哥看弟弟好像不高兴了,再也不敢多言,只管闷头喝茶。
这时,漂亮女人又端进来一壶新茶,没说话,只是笑一笑,便出去了。
朱哥又一次想吞唾沫,但刚刚咽下去一口热茶水,喉咙里又苦又干,并没有唾沫。他只好盯着女人身体,吧唧吧唧嘴,目送她飘然而去。
“对了狗子,咱俩都吃饭了,你怎么不让小弟妹也一块吃呢!我虽是生人,俗话说一回生两回就熟了;她虽说是个小的,你也该对人家好点!都是自己人,你放心,我不会出去乱讲的……”
朱哥给弟弟倒上一杯热茶,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放下茶壶,小声说道。
“说什么呢,真有你的!这儿就只是个饭馆,只不过没开在大街上,没挂牌子而己,那女的,是这儿的老板!”
“啊~,饭……饭馆?!”
朱哥一愣,呆在了原地。
小朱眉头皱起,阴着脸出了房间,迈大步来到前厅。漂亮女人还是一脸温情地微笑着,优雅地递上来小朱的手包说:“您慢走,常来。”
朱哥愣了片刻,慌忙追了出来。漂亮女人微微一笑对他说:“您慢走,欢迎您再来!”
“好好,再来,再来……”
朱哥连忙陪上了一脸讪笑,屁颠屁颠地跟着弟弟向车库走去,还不时回过头,再看上几眼,心里想:这女的,真特么好看!
8
小朱把朱哥送到臭黑廊巷口,掉头快速返回了单位大院,将车停好,抓紧时间上了楼,继续干活。
原计划用一个中午,将会议内容整理出来,下午一上班,就可以让领导过目,领导就喜欢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
老婆昨晚说的话,几乎就是真的,无风不起浪,世上哪有什么空穴来风,有流言必有出处!无数事实证明,绝大多数流言到了最后,几乎都成了事实!自己真的不能坐等着大肉馅饼子砸到脑袋上了,领导喜欢那是领导的事,自己是时候该干点什么了。
一直以来,整个大院的人们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小朱,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那前途一定是大大的!而要让小朱犯点错误,几乎可以说比登天还难!这也是令他的竞争对手们最头疼的事,这更是他小朱最最自信的事。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好队友不怎么给力!你说你,下水管什么时候坏了不好,偏偏在这时候生出来这些风波,而恰好这时,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正式向领导汇报思想动态呢。这下好,我正要找机会表白呢,怎么着,就拿修水管子的事,现场表一表忠心?这扯的哪门子鸡毛掸子!
小朱啊小朱,个中厉害,你的明白?
小朱大口地呼了一口气,一边整理会议记录,脑子里不住地胡乱盘算着,删删改改一通忙活,总算敲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再套上格式,检查一遍就可以交差了。
泡上一杯茶,点上一支烟,小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歇了一歇,然后坐直了,打起精神来,把文档拉到起始处,开始最后一遍检查。
不看不知道,这仔细一看,标点符号错了好几处,的地得也用错了几个,而且有几处地方竟然还逮住了错别字!
一直忙到晚上,这份自己满意估计领导也会满意的稿子,终于完工了——小朱的文采,可不是盖的!
领导终于又来微信了,看来今天一天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小朱呼出了一口长气,因为领导让他陪着,到公园散散心,到河边走一走。
小朱小心翼翼地跟在领导身后,洗耳恭听着领导对近期工作的设想与展望,寻找着时机,试图表白自己的想法。
两人边走边聊,领导先谈规划,谈了规划又谈实施,谈完实施又谈困难:谈财政的困和融资的难;再谈老百姓的困难:要拆人家房子占人家地,要尽快给人家补偿,而且要不折不扣及时到位;再谈协调各方,再谈迎来送往,谈了很多。到最后,领导又谈到为了工作,大家都作出了不少牺牲,当然,这些牺牲都是应该的,是高尚的,是对历史和人民负责的,也是无怨无悔的。
这些,他小朱已经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领导谈的,不都是他没明没夜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吗,当然,这些原本都是领导的意思,他小朱不过是组织了些话语,费了些心思润色了一番罢了。但是为了写出这些东西,家里老婆意见大了去了。
突然,领导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用一种异样的表情问道:
“小朱,你晚上吃饭不?”
“啊?”
小朱有些猝不及防,什么预想,什么计划,什么谋算,在领导这看似随意的一句问话面前,那么不堪一击。他背上仿佛中了芒刺,比在考场上,监考正站在身旁,兜里准备的小抄想要往出拿又不敢往出拿而卷子上又动不了笔的时候,慌张多了。
“我,我吃,还是不吃?”
小朱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不由得把心里想着的话,小声地从嘴巴里溜达出来了。
“嗨,吃就吃了,不吃就不吃嘛,这怎么还带商量的呢?”
“领导,我没明白您的意思,我……”
与其瞎编一套,还不如老实交代,坦白自己不及领导有大智慧,没有领会到精神实质。
小朱之所以被看中,这也是他行走江湖出人头地的绝招之一。领导都喜欢老实巴交的部下,尽管他也知道,这个老实巴交,未必就是真的,大概率是装的,但架不住领导愿意相信他是真的。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对我是有所了解的,我有痔疮,便秘厉害,好几天也不解一次手,一解手,就堵马桶……”
“您的心里,全是工作,一忙起来简直不要命,吃东西更是凑合,加上应酬多,往往肥甘厚腻,或者干工作一熬就到半夜,饮食不规律,这样就会导致脾胃虚弱,运化失调,久之会出现痰湿,这怎么能行!长期这样下去,您的肠胃功能就会紊乱,两便不顺畅,湿气不除,痰阻瘀滞,这对您的健康太不利了,以后您可得注意了!这方面,我这个助手没有照顾好您,是我失职了,我检讨……”
这话是真心的,小朱的诚恳样儿,赢得了领导的感动,他在他的肩上轻轻的拍了两下。
“没那么严重,你也没责任,哪儿跟哪儿呀!我年轻的时候,有个坏毛病,这个坏毛病一直跟我到现在:
不早睡觉,喜欢熬夜,夜里还特别有精神,可是后半夜饿呀,我就找东西吃,完了吧,早上解手不利索,后来又有了痔疮,这下更麻烦了……
……所以现在,晚上的饭,我可以说是基本上戒了。我就想早点儿睡,可工作不允许啊;我还想每天早上解个手,排排毒,可肠胃不配合啊!坐上半天愣是不出来……这都几天了,今天总算是排了毒了。你别说,你换的那个电动的马桶,用着还挺不错!”
“电动……噢,田主任也是急您所急,不但换了新马桶,还把那趟管道也全部给更换了,这下您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了,呵呵。”
小朱心里一动,马上打圆场,但话一出口,立刻后悔!
“管道也换了?”
领导的脸上微微有点变色,尽管此刻光线暗淡,看不出来,但光听声音,小朱心里就是一惊:要坏事!
“乱弹琴,搞什么搞嘛,不过就是堵了一下,通一通不就完了,换什么管道!我说过的,我有便秘……不行,肚子有点着凉了,说着说着,你看这还来事了!你带纸了吗?”
“纸……?哦带着呢……”
领导把大衣一脱扔给朱秘书,一把夺过小朱手中的纸卷,跑向不远处的公厕。
“堵了?唉唉,不就是堵了吗!堵了,堵了……”
一阵晚风吹过,带着一丝丝的凉意,吹得林荫小道上的柳条不断飞舞,也吹乱了小朱整齐干净的头发。
他茫然地立在河岸边,嘴巴里喃喃地念叨着,怀里抱着领导的大衣,听着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声,看着河水哗哗哗地流过脚下的石拱桥,向着那忽明勿暗的遥远的地方,缓缓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