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灵魂1

小时候,我总是无所事事。比我大的孩子都读书去了,比我小的呢,还被妈妈抱着。这个小村子,就我一个人在田野里,在山丘上蹦来蹦去。月亮有时候弯弯的,太阳总是圆圆的。白天与黑夜,就是太阳送走月亮,月亮又送走太阳。有时候深邃的天空没有月亮和太阳,但有很多的星星。妈妈说的春夏秋冬,就是凉鞋,布鞋,和袜子。美丽的花常开在春天,夏天有最好吃的李子和桃子。秋天收花生。冬天只有雪了。我喜欢的猫爱追老鼠,而老鼠喜欢追我家墙上挂的豆腐干。但我不怕猫反而怕老鼠,常常被老鼠吓得一阵尖叫。

村子的北边有座墓地,那里有不少的坟堆,那坟堆都扫得干干净净的,可以在上面打滚,翻筋斗,累了的时候在上面睡上一觉。牛群在四周吃草,吃几口打一个响鼻,抬起头看看前方,或者弯着脖子左右看看。这里大部分坟堆前立着块石碑,石碑有大有小,有的高大威武,有的矮小卑微;有的漂亮,阳光洒在上面金灿灿的,上面刻满了字,字还涂了颜色。有的呢,一块小小的暗淡的石头,一头陷在土里,一小部分露出地面。有的坟堆前没有高大的石碑,也没有矮小的石头,只有一块分不清年代的木板立在那里。这木板已千苍百孔,风雨飘摇,快要被虫子吃完了。也有个别的小坟堆没有石碑,甚至也没有木板,光秃秃的。其中有一个无名墓,不知道为什么,上面草也不长,土也不黄。而且由于它太矮小了,四周都是高大的坟墓,所以整日晒不到太阳。就算是如日中天,在它身上也看不到一点阳光。但是每到下雨的时候,它常常被淹没在雨水中。

这个小墓,每当被雨水淹没的时候,总有一只青蛙浮在水面。这只青蛙个头比别的青蛙小,永远都是这么小,从去年春天到今年夏天,还是这么小。皮肤上长着伤疤,有一个眼睛是瞎的,眼珠不会打转,连眼皮也不能眨了。但它另一只眼里亮通通的,看得见虫子,看得见人。每次看见我来了,它便趴在水上不动了。

我不知道这只蛙为何整天泡在水里,永远不到陆地上来觅食。而且只在这个坟堆被雨水侵泡才出现,其他时间永远看不到它的身影。我知道在坟堆上有一个小洞,它一定是钻进洞里了。有一年秋天,整整三个月没下雨,这只蛙在洞里整整三个月没出来。我以为它定是死在里面了。那年冬天又下了三个月大雪,白雪皑皑的世界,看不到一点除了白之外的其它颜色,虫子早已冻死埋在雪里,连草也不长了。可来年春天,雪退去之后,下了一场春雨,那只熟悉的青蛙又浮在水面上!

这是一只神奇的青蛙!我在想它是不是神仙,还是鬼魂?有几次我试图用棍子把它从水里捞出来,看个究竟。我知道正常的青蛙身体是冰冷的,皮滑溜溜而富有弹性,把皮剥下来,封绑在一节竹子上是一个鼓,声音还好听。可每次当我棍子一伸,它就逃走了,一瞬间逃得无影无踪。后来我用了许多方法:用蚯蚓吊,用网捕捞,用鞭炮炸,可就是不能得手。再后来我竟然捉了一条蛇,放在水里,想借蛇咬住青蛙,没想到蛇一看到青蛙就跑了。最后不得不脱掉鞋子光着双脚亲自下水,自然也没有捉着。越捉不着就越想要把它捉着,越想把它捉着就越捉不着,最后导致许久没见到青蛙浮上来了,只是在水面上偶尔冒个小泡,表明它还活着。

有一天,我把新新哥哥领来,把这坟堆上的小秘密告诉他。新新哥哥是我们村里最聪明的孩子了,正在读书,上五年级。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会讲许多我最爱听的小故事。我跟他说这个无名小墓里有个小洞,小洞藏着一只离奇古怪的独眼青蛙,这只青蛙长生不老,而且有时还听到它哭,哭的声音有时感觉像从坟墓的深处传来,有时又像从遥远的南方传来。

他一见到这个陷进地里的无名小坟堆,骤然脸色发青,眼睛停止了转动,好像触电一般,呆呆站在那里。我摇了摇他,以为他中邪了。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回过神来,问我:“你说的这只青蛙,除了只有一个眼睛外,是不是没有双脚,也没有双手?”我仔细回想了青蛙的模样,确实没有看到过它的手和脚……突然想到它总是浮在水上,不肯上陆地上来觅食,难道是因为,它没有手脚吗?青蛙的印象再次浮进脑海,一股酸酸的味道从鼻子遍布全身,眼泪随之流了出来。我突然为我丑陋的行径感到懊恼,是我弄得残疾青蛙无处安身,我差点还抄了它的家,如果它离开这个小窝,就算是神仙它也毕死无疑了。何况这世界哪有神仙,就算是有神仙,也不会化成一只没手没脚又残缺眼睛的青蛙藏在这阴冷的坟墓里。

新新哥哥注视坟墓良久,突然跪在地上,嘴里喃喃说道:“他,终究还是投胎了。”

我不懂“他”是谁,但我多少有些明白了,这个坟里埋着一个人,这个人下辈子变成了一只青蛙。但我不懂,这只青蛙为什么会残缺不全,是天生如此的吗?还是生了什么病,病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或者,是被人打的,打成了这个样子?还有,这只青蛙是谁变的呢?难道就是坟墓里埋的这个人?那这个坟堆里埋的是谁呢,为何碑也没有一个?他没有家人吗?也没看到有人来给他烧纸钱,他的坟上为何香棍都没看到一根?一连串的疑问布满脑海,接着连珠炮似的问新新哥哥。

新新哥哥沉默许久,把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他是我们的邻居,也许你不记得他了,他叫谢有文,我们叫他文哥哥。他出去打工时你才两三岁,我七八岁,那时他有十八岁了,自从那次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他对我们可好了,每次在山上摘野果子回来,总会分大半给我们。他总能摘到又好吃又好看的果子,装在口袋里,往往太阳下山了后出现在我们面前,从口袋里把果子掏出来,两个山楂,几颗野板栗……我们笑得合不拢嘴,你总爱跟我抢,我每次都不得不把最好看的果子让给你,不然你哇哇哇哭个不停。

“很怀念他带我们一起看电影的时光,无论在哪里放电影,自己村里,邻村,还是学校,只要不下雨,他都会带上我们两个。电影好看极了。我特别爱看武打的电影,很崇拜那些功夫了得又爱打抱不平的英雄,他们英勇神武,手里握着一把刀,或是腰间别着一曲神奇的箫,总会在老实巴交的穷人被凶狠的坏人欺负的时候出现,把坏人打个落花流水。那些穿着补巴衣服,用锄头和扁担打死日本鬼子的农民也是我的偶像,他们多么聪明和勇敢,那些拿着机关枪的鬼子一个一个死在锄头和扁担下。那些鬼灵精怪的小捣蛋,五六七岁,和八路一起打鬼子,一个打十几个,一支日本部队,就被他们灭了。简直看得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甚至自己也想成为一个童子兵,去打鬼子,保卫国家和人民。文哥哥有时甚至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有一回,电影里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把一个馒头推来推去,孩子说:‘我不饿,爷爷你吃!’老人却怎么都不肯吃,硬是把馒头给孩子,说:‘爷爷现在老了,饿死了倒好,就不用受苦了。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馒头你吃。’孩子说:‘爷爷你吃,你饿死了,我怎么长大呢?’爷爷和孙子都哭了,文哥哥也哭了,在电影幕的照耀下,他的眼泪晶莹剔透,好想去触摸,可是又不忍心去摸,好怕一摸就碎了,他的心也像这眼泪一样。

“我妈妈说,文哥哥是个苦命的孩子,他爸爸在他五六岁时去广东打工,在工地上做工,不知怎么就听说死了,再也没有回来。他妈妈在他爸爸死后不久,就得病死了,留下文哥哥和他爷爷,相依为命的过日子。爷爷七十多岁了,还在种地耕田,上山砍柴,有一次甚至跟人去煤矿挖煤,但终究还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挖了几天就回来了。文哥哥思想成熟得早,身体却发育迟缓,十来岁还只有桌子高,又很瘦,但是他用他小小的肩膀挑起一个家。爷爷毕竟身体已经老了,挑水砍柴种地的担子逐渐落到文哥哥一个人身上。十来岁的年纪,他的背就有点驼了。别人家的孩子都上学去了,他却一天到晚奔波在家与地之间。他看过一头黄牛,还养过一条狗,不幸的是黄牛掉到悬崖摔死了,狗也不知什么原因瘸了一条腿。黄牛死后,文哥哥哭了一天,第二天请屠夫把黄牛杀了,送给村里的每个人几斤牛肉,但人们又给他两块钱,算是买的。他每天早上天刚亮就起床,太阳还没出来他就砍一担柴回来了。早饭后就是他干农活的时间,挖地,播种,锄草,给禾苗打农药,本来大人做的事情,全都给了他,只是大人一天能干完的活,他需要三天。他天生就有自力更生的本领,有些种田的技术活他一看就会,他种的禾苗长得又壮又高,到秋天结满金灿灿的稻谷。到可以收的那天,天没亮他就起床了,拿着镰刀担着篓筐一个人去到田里,天黑担着稻谷回来了。爷爷在家里煮好饭菜,一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爷孙俩坐在火炉边吃饭的美好时光。

“我们村里,和文哥哥一般大的孩子都长大了,有的上完了高中,读完了大学,在学校当起了老师。有的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当起了爸爸。有的出去挣了钱,买了车,起了新的房子。只有文哥哥一个人,每天还是在家和田地之间,早出晚归,干着永远也干不完,永远只能填饱肚子的农活,过着清苦的日子。他家的土砖瓦房破烂不堪了,晴天能晒到太阳,遇到下雨天就从梁上漏雨下来。每到刮台风,他就把爷爷背出来,到邻居家逃避风险。爷爷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走路需要扶着,眼睛模糊了,手指连筷子都有时拿不稳了。村里的其他老人都有一口自己的棺材,他却什么都没有。爷爷越老越像个孩子,动不动就哭,眼泪和鼻涕总是沾满了他的胡子。眼看别人的孙子都结婚生了儿子,自己的孙子还是一个人,而且看不到有改善的迹象。像他这样的家庭,有哪个女孩子肯嫁进来呢?

“有一天爷爷突然跟文哥哥说:‘有文,我们家的房子要修修了,单靠种地是修不好一栋房子的。你也长大了,应该找一个对象,有一个自己的家庭。爷爷老了,给不了你任何希望,也许哪一天眼一闭,两脚一伸就死了。可是现在连副棺材也没有,你叫爷爷死了睡哪里呢?有文,你听爷爷一句话好不好,放弃这个家,到广东去打工,那里才有你的未来,也能给爷爷买副棺材回来,好让爷爷死了有个睡的地方。隔壁家的昆伦出去打了半年工,就带了个媳妇回来,没有花一分钱。过几天昆伦就要出去,我跟他打过招呼乎了,他那个厂还要人,我叫他带你去,他说没有问题。我知道你舍不得这个家,你放心不下爷爷,可是你看这个家破成这个模样,你叫爷爷怎么放心得下你,爷爷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那天晚上,我半夜听到从他家传出的哭声。一连几个晚上,哭声不绝于耳。我想文哥哥正在做痛苦的挣扎,他的心受到无比沉痛的折磨。现实是那么残忍,事实就摆在眼前。他爷爷说的话每一个字都那么准确,每个字都像一根针刺在他内心。他知道爷爷肯定活不长了,一口棺材是爷爷做梦都想要的,一个人在人间忙碌奔波一辈子,到死肯定希望有一口舒服的棺材,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那天早上,文哥哥背着个包出现在去往大马路的田埂上,大家知道他要出去打工了。我看到他坐一会儿又站起来,站一会又坐下去,突然又往回走,走到家门口又站着不动了。他听到爷爷在屋里哭泣,他也泣不成声。昆伦在村路口大声喊他的名字,怎么也喊他不来,不得不去他家里。文哥哥跪在地上,头使劲往地上磕,血从额头流下来,从他眼角流下来,和泪一起流下来。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昆伦也过来了,他什么都明白,看来今天是去不成了。文哥哥哭着对昆仑说:‘我走了,我爷爷怎么办,假如有一天他突然走不动了,谁来做饭给他吃,谁来端水给他喝?他快就要走不动了,我知道他病了,只是不肯跟我说,每天强忍着在我面前走动,双脚不停地颤抖,手里握着的那条拐杖也在颤抖,牙齿也在颤抖,眼睛看不清晰东西了,他眼睛只有眼泪……我一走,他靠谁?’

但文哥哥终究还是出去了,从此那个土砖屋里只剩下爷爷一个人。从那天起,他爷爷每天都会在门口盼望,看到有人走过,就以为是他孙子回来了,便喊文哥哥的名字。当然不是文哥哥回来了,他才出去几天,到他爷爷死后,他都没有再回来。

“文哥哥到广东,由于没有身份证,身材矮小,看起来像个小孩,一般的厂都不要他。昆伦进的那个厂,暂时也不招人了。在广东,不比在家,吃住都要钱,就算睡街头,在马路边捡破烂为生,也需要暂住证才能立足,一个暂住证要八十块钱,只能保三个月。文哥哥办不起暂住证,一次又一次被抓到拘留所,后来正面看他实在没有钱,就不再抓他了。文哥哥去广东最初的两个月里,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后来据昆伦讲,当他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几乎认不出他了。眼睛深深的陷进眼眶里,饥饿改变了他的脸原来的模样,脚没穿鞋子,裤子被狗咬碎了,剩下的像样点的衣服,脏得只剩下壳子还有点颜色,有几只蚂蚁在他身上爬。手上和脚上有几处伤疤,问他是怎么弄的,他不肯说,只是哭。昆伦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他想家,想爷爷了。”

新新哥哥用手在地上刨起一捧泥土,敷在坟堆上。对我的疑问他置耳不闻,好像所有的思绪游离在这个坟墓上。天空出现了一条彩虹,太阳就要下山了,山坡上田野里的牛群都回了家。我拉了拉新新哥哥的衣服,告诉他天快要黑了,如果还不回去,我们就要摸着回去的。新新哥哥看了看天空,看了看模糊的南方,我们一起回了家。一路上月亮和我们形影不离,草丛里偶尔跳出一只青蛙,在路中央停留片刻,又跳到路另一边的草丛中去了。我脑海里却是另一只青蛙可伶的身影,不知道它此时有没有爬出洞来,浮在水上看一看这个明亮的月亮,这个月亮属于我和新新哥哥的,也是属于它的。我一边走一边默默地为它祈祷,但愿它今晚能捉到很多食物,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如果有来生,希望它做一只快乐的小鸟,可以翱翔在蓝天里,自由自在地飞翔,还可以飞到月亮上去。在那个洁白无瑕的月亮上,没有欺凌,没有压迫,没有血腥,没有贫贱富贵之分,在那上面人人都平等。我也希望我们这个地球,能像洁白的月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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