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散文:《致安澜》系列1
·我们,谁有归程
说实话,一个男人的胸怀,有时候可以装下整个世界,有时候却放不下一个多余的名字。但对于我来说,安澜你是个例外。是的,我曾说过将记忆形诸文字是一种冒险。然而,一旦写下来,便有迹可循。这些天我一直在读嘎玛丹增的《分开修行》,或许,在我没有皈依任何一种信仰之前,分开修行便是捷径。
正如嘎玛丹增所说的,我是一个缺少信仰的人。所有的神灵,在我出生之前就离开了这片土地,他们在距离我心灵很远的地方,以未知的形式存在。
今天闽南下雨,风景养眼,而风景里那些经历过许多事物错杂之后才沉淀下来的生活点滴,却养心。
但生命中有一些愉悦是无法维持的。我很快便发现自己的徒劳。
我把头抬了起来,仿佛从一场大梦中苏醒。一瞬之间,我肺腑波澜大起。闽南的春天总是万物葱茏,大地上的一切都呈现出无限的生机。雨冲刷过的植物,水水的绿。
我在独自行走中陷入对某一件往事的回忆。
人这一辈子,谁也奈何不了时间的流逝。曾经的事物,退后的风景,邂逅的人,终究是渐行渐远了。
雨像一场绝望的爱情,在夜色的误导下,人们往往迷失了方向。而我们,其实就在这场宿命里。可以依靠的肩膀不存在的时候,很自然地就只会以自我的心力,强撑着自己。就像有些河流,在入海处的宽厚常常让人想到源头的俊逸。在更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空心人,闪电只会穿过我,不会击中我。
如果有时间审视自己的生活,我会认为,每活一天都是一个奇迹。尽管生活无法定义,但生活可以描述。记得某天,在厦门环岛,我看着海浪由远及近,曲线柔美,于匆匆行走中留下追忆的风景。事实上,我们内心的波浪,也是澎湃浩荡的,湛蓝而悠远。
同样的深情需要经营,在五月里,我和梨花一起白头。
孤帆远影,再回首已是沧海桑田。
俗世的风尘终归是一种辽阔的乡愁,在朗朗乾坤之下蠕动着。时间如一群革命的厉鬼,幽灵徘徊。你一定也看到我疲惫的脸上已染满暮色。今年以来,我每天都要喝上十几杯咖啡。尽管做咖啡耗时,但我觉得所有等待都是值得的。
曾经,有多少温馨的梦,就这样相约着老去。
我每天的上午和下午,都各用一个小时来喝咖啡。总觉得这是对自己的犒劳,抑或是对即将面临的烦琐事物,积攒的能量。每次,我总是安静地坐着,独自细细品味着咖啡,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竭尽所能地享受着当下。并非过往不够好,而是在精神上不愿意过多地自我重复,无论内心是欢喜抑或悲伤。我不想欺骗自己。尽管许多时候,总在不经意地回忆过往。久而久之,思想也变得索然无味。我就这样,内心空荡荡的,闲闲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曾经有人说我就像一台粗老笨重的蒸汽机火车,每天咣当咣当的,慢悠悠地打发着时间。这个比喻我喜欢,充满诗意。我经常得意自己不是诗人,却胸中常有诗意。
其实,当老式蒸汽机火车被换成内燃机车或电力机车之后,如今坐火车出行已经很难再有诗意了。当然,被提速的不止是火车。在漫长的守侯里,总有水蒸气一样弥漫的茫然。前途莫测,所有的行者皆患得患失。人如有前生,大可玩味。
如果你还想象着岁月静好,那么,这一路风尘,又该如何换取现世安稳?
夜里无意中看到,路灯下有一朵阴影,像是枯萎的一朵黯淡的花。而一棵行道树的投影,则像是一个饱经苦难的阴郁人形。这一景象让我空抱惆怅。于是我想,倘若那置身尘埃低处的阴郁人形是我,我会相信,一个人通过承受苦难而获得的精神价值,同样是一笔特殊的财富。这也是我们必须驻足自省的理由。
如今到处都在说梦。我以为梦就是一种无序的毫无意识保障的虚幻状态。人的精神上的多种解释和关怀,或许离不开这种私人化的潜意识的铺张,这是人的生理与心理的本能。确切地说,梦是人类的精神假设,也是现实的敌人。你若长时间沉溺其中,显然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当你梦醒时,你将比梦更加抽象。人是活生生的。心有千面,我们总有不轻易触碰的梦幻。
任何时候,彼岸都只是一步之遥,让人感到一种温馨与恍惚。
某个簇满阳光的夜晚,我在东山岛聆听春天的涛声。仿佛故乡的风声在异乡幽幽响起,一种潮湿柔软的念想,离得很近,又隔着遥远。尽管只是一个偶然的隐喻,但生活在那一刻,豁然开朗。
终于,我发现一直坚持的,是写给自己的慰藉。每一天都有生活在别处的无言忧伤。心安静下来,一切不免都近乎残忍的清晰。认识过的人,有一些是终生难忘的。人生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东西,有三两个知己,足矣。如同回到了所熟知的故乡,有冷暖,也有悲欢,在我心无挂碍的那一瞬间,远离颠倒梦想。
忘记了是谁说过,人总是要有所热爱。
初夏的傍晚,我一边喝咖啡一边默默地品味着那句话之外的风月情愁。感觉是,有热爱,就会有牵挂。牵挂是人与人之间一种珍贵的情感,没有功利色彩,没有虚伪杂念,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想象方式或精神体验。当你因某人某事起了揪牵,你的生命中也就有所担待。我确信,人的最原始的活着状态,源自对于物欲和性欲的触动与开耕。突然被打开的时光,水流花开。片刻的灵光有点悲壮,却是必须的豪情。一直以来,每个人内心都会隐秘着某种唯一可以寄托的信任。抑或是一生收藏的缘,再就是一世无法割舍的不期而遇。殊不知,你的深情,其实不过是为了疏离红尘。
光阴还是那样,有增无减。生活每天都是无序的乱麻,习惯了蛋疼,也就淡定了。世上值得怀疑的东西太多,你总有怀疑不过来的时候。但也确实,每个人都无法抵抗自己内心的召唤,包括每天的所思所感。人在很多时候都是虚伪的,也是虚伪束缚了自己的本真。正如许多人,为爱痴狂,往往不是因为爱情。
风又摇摇,雨又潇潇,闽南初夏雨夜,须信风流未老。
如果人的某些行为,只为求得一个交待,那么,其精神上的涣散,是无从依靠的。要命的是,你认识不到这种无趣。即便佛家曾有“一切有情,众生平等”之说,也不过是倡导和谐之理念。梦幻般的想象有点奢侈,现实人生就其过程来说,决非是你想要的。多维的时间里,总会出现一些类似于遭遇的枝杈,走在路上的人敬而远之。距离真是一种美。我常常独自默默地低头走路,默默地想一些现实生活的事,却宁愿你像雾像雨又像风,宁愿你如梦如烟如米兰·昆德拉说的那样,生活在别处,以淡淡的口吻说出永恒的经典。从而忘记,在路上,我们本身,就是路径。
春天渐渐远走,往事难留。
春天以后,凤凰花开了又落。最后枯萎的花朵,或许在为春天作最后守侯。又是一个周末,穿越大街小巷的美和欢歌,表情生动。一朵火焰滑落岁月,化身为初夏静默的琥珀。偶尔,我也听到心里莲花盛开的声音,处繁华中守住真淳,于纷芜中静养心性。只愿生活简约,别无他恙。
去参加一个婚礼,见到那对新人始终微笑着,脸上带着梦幻色彩。其实,人在梦幻中所期待的,大多是在现实中触手可及的东西。婚礼看得见,爱情却看不见。唯一可以断定的是,他们将从此展开具体的生活。那新郎是我看着长大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小屁孩现在正年轻着。而我们的老去,大概不用这么久。
雨落在闽南的五月,不大不小,有一种落寞的清凉和忧郁,让人着迷。这样一个星期天,窝在家里读张爱玲,在时间中等待,慢慢会有一些诗意从空气中呈现出来。安澜,你曾说过,张爱玲的文字给了很多人优美的绝望。我却以为,文字可以让人在绝望中清醒。
似乎看见,爱情带给人的原本就是绝望,很深,很沉。
美是错落的。爱游离着。雨天,最适合看《青木瓜之味》。当生命在时光中老去,青木瓜意象便成为了现实生活中最贴心的诗意。纯净的内瓢,青涩而饱满。安静闲适的氛围,青翠跳动的绿色,水果味道的联想,让人禁不住萌生出盛开的情愫。电影在某一瞬间,青木瓜乳白汁液缓缓滴落在叶片上,最为动容。
看书看累了,推开窗子,想呼吸一口外面新鲜的空气。却看到,有几片树叶从不同高度的枝杈飘落下来。在同样的一阵风中,它们舒展或蜷缩着一片无言的痛楚。让我联想,生命无论是在怎样的一个高度,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蓬勃,最终依旧逃脱不了一种宿命。正如,岁月一角,我们相遇。而后,各奔东西。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总能在一些文字背后找到另一个自己。文学是处于另一个时空的,怀着另一种情感和智慧。其中埋设的个人意气,对于读者来说,差不多是对接天机的顿悟。也许在那一瞬间,你会有痛感,但又找不到痛的出口。一点一点地经历,是再一次的亲历。这种时候,暂时的默想,美得让人哑然。
是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隐秘的欢愉,或梦想。梦想具有完美的内质。就像,连绵的雨水,冲刷出大片大片的绿,涤荡着无数人心底不曾泯灭的爱意。这时,珊瑚在海底生长,珍珠孕育在深藏的内心。存在先于本质。内敛的事物,就此一步步背叛自己的习惯认知方式。你的世界,正在渐次开阔,天大地大。
太阳再次升起。不亢不卑,如故。多年后,当你在挣扎的生活里回望,我或许依旧保持着原先的所有习惯,包括自言自语,包括被误解。那是我所喜欢的状态。我保持沉默。没有一种旅程会完美地等着我们,无论去哪里,在哪里。回望,只会多出一些时间的尘埃。如拐弯处的墙角,一半是阳光,一半是阴影。
安澜,你是否像我一样,常常站在街口张望。
杂乱的人流中,每个人都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忙乱于自己的生活。春天来过,很快又走了。时间的无助,就像被伤病拖累的身体,一天一天地老去。
此时,似乎有微薄的阳光晃过。邻家传出了音乐声,有人在唱着闽南语歌曲“爱情亲像一阵风”。歌声在空荡荡的风中游荡,无依无靠。
看过太多世态,我认定世界上根本没有世外桃源。有的是弱肉强食,阴谋纵横,人心交错。尤其是我们处身的国度,太多的人每天都在强权暴力之下苛延残喘。在人权丧失人性泯灭的体制下,我们一无所有。
唯有假设的梦,成为我们仅存的念想。
但,梦终归不是现实,愚民伎俩,而已。焦虑深处必定是悲哀。
说到梦想,总觉得虚幻。像一去不返的美丽陷阱。梦中诸多美好的世界,如同苏格拉底《斐多篇》里所说的,人的所知所得其实都只是前世记忆。我还记得一件趣事,美国有位小说家在宴会中喝醉了,当众表演钢琴演奏,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我这辈子一直梦想成为钢琴家,但这把年纪了,我还只是个小说家。
诚然,有梦想并非过错。
梦满足的是不能实现的愿望。但期望越高,挫败感就越强烈。
如同,人闭着眼走路,最怕的就是恍然梦醒,一脚踩空。
更悲观的说法是,梦醒时分,正是心碎之时。
因而,梦想太多是没用的,除非你能够一一实现,否则,还不如一声叹息来得实在。不信,你看远方,我们,谁有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