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是个传说(下)

第七章    父亲走了

        父亲总有一天会永远离开我们的问题直到二零一四年国庆节以前在我脑海里从没出现过。从九八年到一四年这段时间里,时间在父亲身上似乎静止了。无论隔多长时间再看到父亲,他的脾气、容貌和声调高低与前次感觉不到有差异。但是一四年国庆节看到的状况就非常不妙了。

        二零一三年暑假,我们照例回去看父母,父亲的情绪高涨。他大声跟别人炫耀我回家了,对挨着他们的邻居买新车充满嫉妒。我开玩笑怼他“把我的车送你你也开不了!”,父亲还有不服气的意味。而一四年国庆节,我和我小舅子合力真的把车开回去了,却发现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连笑都打不起精神,双手不停地发抖,走路更是不稳了。载他们去买衣服,父亲就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岳父跟我说,初见还以为认错了人,跟去年相比完全是两个人。

        原来父亲被糖尿病折磨快一年了,起因是年前收入颇丰,父亲就大肆购买营养快线之类的饮料,渴了就喝饮料,几乎不喝水。七十多岁的人,身体根本就承受不住那么多糖的摄入,就这样招惹上糖尿病。父亲还尤其任性,既管不住自己,又不听家人劝解,糖尿病越来越严重,身体迅速垮掉了。这种生疮害病的事母亲和哥哥都不觉得是大事,所以就没跟我说。跟我说了也没有什么用,我拿父亲也没有办法。

        随后儿子要备战高考,每当我眼皮一跳,我就在心里祷告“老爹呀,你可要挺住呀,我现在可经不起出漏子!”我的车随时保有往返佛山的油量,我的电话一直保持24小时开机状态,公司任何出差都被我推掉了。就这样熬到一七年7月22日早上,儿子的录取通知书一到手,我们立马赶回去看父亲。我欣喜地发现,父亲和以前还是差不多,没有比上次恶化。我终于松了一大口气。本来想和父亲多待一会,可是关于二老养老的事情,我嫂子跟我们之间还有疙瘩没解开。我们就像往常一样,吃过午饭就去我哥家了,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居然是我和父亲最后的见面。

        我和我嫂子有15年没有见面了,她和我父亲闹僵了。他们甚至赌咒,在涌泉的那个家里有她就没有我父亲,有我父亲就没有她,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直到父亲去世,她立马跑回去指手画脚。我这人头脑简单,认为养老就是我哥和我的义务,嫂子不参与就不参与,反正出力跑腿的活都是我哥干的。我跟我老婆孩子说,我们这些年在顺德能够这么清闲,得益于我哥在家里罩着。但事实却不是这样,我嫂子当家,我哥在家里没有什么地位。以前嫂子在外面打工,只是对我哥遥控指挥,年纪大了才回来。看到我哥天天往涌泉跑,不免要想些小九九。我自认为没有得罪嫂子,嫂子却认为我目中无人,我侄子很会做人,我老婆人情世故也比我懂得多,事情最后圆满解决。关于父母的房产,我老婆全部许诺给我侄子;如果父亲百年之后,丧葬费我们出;母亲愿意怎么养老遵从她自己的意愿。

         看到父亲病情稳定,养老争端圆满解决,儿子又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返回顺德时我们是轻松愉快地。不过那都是表面现象,我心里总有些忧虑和不安。我散步时习惯不带手机,但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手机有无未接来电。平时手机要么在口袋里,要么在枕头下,随时都在注意有无声响。一七年底有天下午要下班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我一看来电显示的是母亲的号码,汗水瞬间从我身体的每个毛孔喷涌而出。按接听时手指几乎不听使唤,我非常害怕是不祥的消息。还好是虚惊一场,母亲说杀年猪了,问要不要给岳父他们送点去。我机械地回答说要问我老婆,然后问了问父亲的病情,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好多了,又有哪些好的迹象等。如果不去亲眼瞧瞧,只根据我哥和我母亲告诉我的情况,得到的结论是父亲快要生龙活虎了。其实,我正需要这样的自我欺骗,好化解我的忧虑。挂掉电话后我的身体还在发抖,却也掩盖不了我的高兴,好消息更易让人沉醉。我跟儿子说,等到亲人有随时离开的危险时,你才会真正理解什么是害怕失去。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而且总是在出其不意间。过年的时候我刚问过父亲的病情,回答仍然是在好转。正月初十那天我们去儿子姨家玩了一天,晚上休息时也未见任何异常。凌晨3点18分电话骤然响起,一看是母亲的号码,顿时知道父亲的大限到了。母亲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父亲不行了,我只能向哥哥求助,偏偏那天哥哥喝多了酒。3点41分,哥哥还没赶到,4点18分,父亲入院。5点39分,哥哥说父亲醒过来了。8点16分,哥哥说父亲好了,能坐起来了。10点37分说又不行了,叫我赶快回家。我本来还幻想父亲真的好了,打算买星期五的飞机票,利用星期六和星期天回去看一趟,不耽误上班。没想到情况竟然如此糟糕,我立即安排儿子定当天的机票,向老板请假。

         接到第一遍电话的时候,我只是浑身发抖,没有哭。在等待的时候,我也没有哭。等哥哥说父亲醒过来之后我,我突然像河堤决口一样,颤抖着痛哭了好一会,然后是想想哭一阵。吃早饭时,学医的儿子说糖尿病不会死人的,我含着泪告诉他“你还太小了,无法理解什么是生离死别。”

         我赶到机场的时候才13点20分左右,而飞机是16点45分起飞。14点52分的时候,哥哥打来电话,让我到襄樊后直接回家,说父亲在12点左右已经去世了,现在接回家了。我躲在机场一个角落,面对着墙壁默默流了好长一会眼泪。

         19点15分,我刚下飞机,哥哥再次来电话,催我抓紧时间,说正月十三是什么“阳文咒”,必需在今晚十二点以前下葬,问我能不能在那之前赶回见父亲最后一面。我在回家的汽车上几乎哭了一路。我看见躺在棺材里的父亲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瘦削,脸色微黄,双目紧闭,我甚至疑心父亲真的去世了么?特别是周围都是嘻嘻哈哈的人群,连哥哥、母亲、妹妹都没有悲伤的表情,嫂子更是在大呼小叫地指挥着什么。我感觉好像在梦中,但是我的膝盖跪得生疼,棺材也明明白白地摆在那。我的大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哥哥叫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就像一只牵线的木偶,随人操控。我庆幸有哥哥真好,啥事总有他挡在前面。大舅,小舅,表弟,这些多年未见的亲戚跟我打招呼,我木然地应答着,没有自己的思想,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不哭的时候,我奇怪地问自己,我在干什么?父亲真的去世了么?

        夜里十一点半左右,父亲下葬完了,帮工的也都散了,鞭炮还在噼噼啪啪地响,火纸还在旺盛地烧着,父亲的坟前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在那无声地流着眼泪,后悔过年没有回家,后悔没有一起床就定飞机票,说不定还能赶上和父亲告别。山下的家里依然热闹,我试图回忆起一些父亲和我的往事,大脑却一片空白。妹夫上来两次要我回去,我固执地说我还想单独待一会。后来哥哥上来和我说了会儿话,说什么父亲没受什么罪,也没有给子女添多少麻烦等,然后拉着我回家了。

        父亲就这样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堆土,活人的生活还要继续。帮工的和亲戚们都走了之后,只剩下我们四个人。哥哥把父亲所有用过的东西都扔掉了,把母亲的床也换成了侄子以前的床。包括搞卫生,一直到凌晨两点多才结束。家里只有两张床,哥哥让嫂子和母亲睡,说了几遍嫂子不应声。我知道嫂子的意思,为了不让哥哥难做人,我提出我跟母亲睡。其实我也想给母亲做做伴,给母亲一点安慰。后面没想到的是,我老婆对此事极为不满,说他们没有把我当人。我不想评论此事的对错,我有别的选择么?

         夜里四点多,母亲低低的饮泣声将我惊醒。在我的安慰下,母亲又睡着了。我看了看时间,快五点了,决定披衣起床。气温估计只有十来度,我来到院子里准备生堆火烤。听到动静后,哥哥也起来了。我知道他有话要对我说。我觉得要是没有女人们掺合,我们两兄弟啥都好说,但那仅限于“要是”,而且我们两家的女人还都比较厉害。哥哥跟我说,他希望母亲就留在南漳养老,一是母亲百年之后可以和父亲合葬,二是母亲在本地也习惯了,另外就是这里的房产是母亲名下的。哥哥向我保证,他走到哪,就把母亲带到哪,包括走亲戚。我相信哥哥说的话,我也知道哥哥的算盘是什么,就是房产是母亲名下的,如果母亲跟我们走了,那房产就有些悬了------那房产正在升值中。还有一点,母亲留下来不仅可以帮他照看这个家,而且母亲每年还能喂三十来头猪,一直以来都是一笔稳当的收益。而且,我也知道,母亲性格孤僻,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但是挺喜欢喂动物,她甚至能跟猫呀、狗呀猪什么的说上半天话。所以,我就跟哥哥交底,我没意见,要看母亲怎么想。哥哥说母亲的工作他去做,他说他会告诉母亲,如果母亲要去顺德,那里她不光是人生地不熟,还语言不通,另外,要是在顺德过世,一定会火化。也许哥哥觉得这样安排有愧于我,他没提给生活费的问题,只要求我每年要回来看母亲一次,并且带母亲去医院做个体检什么的。我也没有提生活费的事,我还不知道母亲有何打算。在母亲和嫂子起床之前,我们两兄弟基本商量好了母亲的后事。

        嫂子起来后,哥哥正要跟她说我们两兄弟商量的结果,嫂子立即用不容争辩的口气说“这事由他二妈------即我老婆------说了算!”我没吱声,我还不知道嫂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哥哥也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把这些事跟母亲说,只是安慰她,无论在哪养老,都不会亏待她。接下来的两天里,我看到嫂子无疑成了这个家里的霸主。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父亲在世时,嫂子连门都不进;父亲一去世,她立马来抢地盘。

        老婆和儿子是正月十三上午才赶回家的,赶回来参加一个叫“圆烟子”的仪式。当我们仨还有母亲、岳父岳母坐在一起时,不知谁提到机票的事,我看到儿子要给母亲定去顺德的机票。我急忙制止了,因为事情还没有商量好,我隐隐约约觉得后面会有一场暴风雨。岳父岳母跟老婆谈了些要尽孝的事,老婆后来跟我说她当时决定尽可能让步,维持最大的和谐。

        等客人们都走尽了,我们都到了哥哥家,但只有我们姊妹仨和母亲,没有另外的长辈和别的亲戚。嫂子先把儿子打发去玩电脑,然后我们坐下来先算父亲的丧葬费。为一点小事,嫂子把哥哥痛骂一顿,大约是哥哥想算得真实点,而嫂子想多捞点。我有些可怜哥哥,但是我的头脑还不是很清醒,只在那跺来跺去。后来我想,就算我清醒又能怎样呢?开始嫂子还说过两兄弟分摊,我们说去年讲的是我们承担,嫂子立即就像商人一样,把很多东西的价格都往高里报。最后算出是16300元,我一分没少的照付,我不怕吃亏,“肥水不流外人田”,求个心安。母亲和妹妹两口自始自终都没有讲过一句公道话,其实,我已经明白了,我们成了“外人”。后面还有一次佐证,有次我问哥哥“会(哥哥妻妹)他们也住在附近?”,“我们姊妹(嫂子的)几个都住得很近”,哥哥说的那么自然,我听得很不是滋味。

        随后就是母亲养老问题,我回到顺德后才明白,母亲的如意算盘是,乘她还健康,先到我家玩几年,等身体不行了再回南漳,因为她最怕的是火化。所以就解释了在征询她的意见时,她说到我哥家养老,要我们出生活费;而到我们家养老时,不用哥哥出生活费,她的房产也随哥哥处理这种偏袒到毫无道理的说法。她是在用优厚的条件吸引哥哥放弃留她在南漳养老,她也清楚哥哥的算盘。母亲相信我会无条件迁就她,却忽略了我老婆,我还有点佩服老婆的涵养,居然没有当场勃然大怒。嫂子立马识破了母亲的花招,也看到我老婆的愤怒,嫂子明白她掌控了事态发展的主动权。果然,后面基本上是嫂子说什么,我们只有点头的份。结果是,母亲跟着哥哥,我们每月支付500元生活费。

         在机场等飞机时,老婆想到一个可能有大麻烦的问题,就是万一母亲卧病在床,不知将来会有什么样的未知情况在等着我们。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将我的脑袋搅成了一团糊,我已经没办法正常思考了。我感觉我受到很多伤害,来自我嫂子、母亲、老婆(老婆在争执中,有时也没考虑我的感受)这些最亲的人,这个世界对我已经没有多少暖意,除了我儿子。儿子因为我上洗手间时间稍长而去找我,让我眼眶再次湿润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亲情是个传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