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柴 、柴锅 、 烧柴

过几天就是老伴的生日了,女儿昨天晚上给她打电话,说生日那天抽不出时间,今天她一家人提前回来为老伴过生日。放下电话后的老伴首先考虑不是她生日的喜庆,而是要求我今天早上趁早到市场转一转,买一些新鲜鱼肉和时令的蔬菜,来丰富中午女儿一家人回来时的餐桌。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今天早起,我洗漱后准备出门时,想不到老伴倏地又将我叫停。说在高中读书的大孙女肯定回来不了的,又一次地吩咐我再买一副猪蹄,利用家中厢房里垒砌的柴锅,烧出一道肥腻腻、亮晶晶的猪蹄荤菜,让他们午餐后带回家,犒劳一下大孙女。她的良苦用心很直接很透明,旨在鼓励大孙女在校好好地读书,坚信多一份努力定有多一份成效。我听后也很赞成,认为这主意对于家庭老妪来说,则具有一定的前瞻性,也很体贴、很温暖。除此之外我还知道,经过柴锅烧出来的菜肴,其味道就是不一样,就是多了一道烟火的气息。这当然,也有情切切意绵绵的回忆,我,理当不加思索地答应了。

到了菜市场的我,在所有的肉案前转了一圈又一圈,几乎看不到摆放猪蹄的影踪,心中感到十分的失望。遂无意中再次走到一个肉摊前,忽然发现肉案上有一副猪蹄,顿时我眼前一亮,便疾步靠近肉摊向卖主提出买下的想法。卖主听到后朝我笑了笑,用温和及歉意的口吻说别人昨天早已预定了。这一次我不但感到失望,而且使一颗滚烫的心凉到了冰点。于是转身回家的路上,想到老伴与我共同的想法泡了汤,家中的大柴锅也没有派上用场时。怅然中那些与柴锅有关的儿时记忆,像山涧奔腾不息的溪水,汩汩地泛上了心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出生在农村中的每一个人,都切身感受到没有电、煤汽等方便快捷生活燃料的痛苦。家中一日三餐做饭时生火的柴禾,正常的年景里,主要是来自山上树木的败枝残叶,田野里水稻、玉米、棉花及菽类农作物收割后的秸杆,其次便是村前村后空闲荒地里自由生出的杂草。虽说柴禾有了上述方面的来源渠道,及至勤劳人家门前堆了一个像样的柴垛,但并不代表着这户家里不缺柴火。尤其是每年到了冬天,多数人家缺柴如同缺米令人心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防止这类情况屡屡频发,使无柴的烦恼减小到最低的程度,每年几乎家家都利用一切可趁的时间,踏破村庄前后的每一个角落旮旯,寻找一些可利用的残存柴禾,来竭力维持并保障灶洞的正常供给。而承当这项烦人的寻柴任务,多半都落在青少年的身上。我家与其它家庭一样,寻柴的艰巨任务,自然地落在我的身上。

寻柴非比庄稼,不受时令季节的限制。一般情况下,植物在新陈代谢过程中,只要有能作柴禾的那一部分,都要抓住机会设法据为己有。因此,春天里尽管万物勃发大地生机盎然,但屋后山上成片松树的地面,成为了令人心动的场景。那坠落地面层层叠叠的松树毛,仿佛是无数个金黄色的银针,横七竖八地静卧在树根的周围。这些十分抢眼的松树毛,除用作做饭的柴禾外,更有在灶洞中引火、升火的妙用。于是,一旦学校放学回家后,我迅速肩背柴篓手执竹制的筢子,与小伙伴们一道来到了山上的松树丛中。此时不顾山风呼啦啦地怒吼,也不顾脚下的石子乱成一团,更不顾冷不丁从远处传来有野猪的嚎叫。潜心地埋着头环视并紧盯身子四周的松毛,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竹筢子,在一伸一拉、一起一伏中,将成堆的松树毛依次地揽入到背上的柴篓里。待到竹篮里装入差不多时,遂背着沉甸甸的松树毛,如同凯旋归来的战士,面带盈盈的笑意胸装快乐的情愫,欢呼雀跃地下山了。

夏日里,阳光下的各种植物,争先恐后地释放着积蓄的能量,以不同的方式舒展出的新枝绿叶,自成一景又相映成趣,葳蕤蓊郁成错落有致的迷人画卷。在这如火如荼热烈而奔放的万物丛中,总有一些植物以早熟的态势出尽了风头,继而滑向了早衰的行列。最突出也最有代表性的是茎干粗壮、直立修长叶肥宽阔、开淡红色纺锤形花朵的红蓼,是该时期为灶洞柴禾的不二选择。于是每逢星期天上午,我手携一把磨得发亮的镰刀,沿着沟渠的边缘及河堤的坡面,无须费多大的周折便找到了一簇簇团聚的红蓼。遂选好角度或位置,弯腰挥镰依次逐棵连根砍起,顺势平铺在身旁的空地里,让太阳光慢慢地驱赶藏在体内的水份。估计炙烤成干燥而又能发出响声的时侯,紧接着用准备好的草葽将其扎成一捆又一捆,随着扁担挑起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中。

到了秋天的时候,各种农作物经过夏天的严峻考验,逐渐变得成熟了起来,体态丰盈圆润饱满。尤其是阳光下沉甸甸的稻谷,将金黄铺向望不到边的远方。收割后的稻谷,裸露出的田野除了泥土的芳香,便是头上飘动的白云,尽显空旷和辽阔。其时,首先能激起人的一往深情的,便是田中静静直立的稻茬。之所以对稻荐一往情深,是因为它不知追溯到哪个年代,都始终成为锅洞里“青黄不接”的柴禾,燃烧的时候火力均匀、火势较缓,是深秋里锅灶洞里上乘的尤物。于是每天的放学回家,我无一例外带着镰刀挑着柴篮子,径直地投向了田野。面对纵横排列集聚成片的稻茬,我自主选择一个站位,握紧右手上锋利的镰刀,一会儿蹲下身子,一会儿起身躬着腰,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在相互交替轮番变换着姿势,认真而又吃力地手起镰落。随着“嗞啦…嗞啦…”此起彼伏的割茬声,一棵棵稻茬应声倒下,遂就势匍匐在自己的身旁,渐渐扩大直至蔓延成地毯式的稻茬。估计割得差不多的时侯,再将筢子将稻茬依次集中在一起,一把一把地捧起放在篮子里。待篮子里被装得鼓囊时,太阳早己沉入了西边的地平线。

时令已进入到了冬季,天空灰蒙蒙一片,大地显得十分的冷清、萧煞。田野里少了心旌荡漾的蓬勃生机,早已脱下了翠绿葱郁外衣的树木,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指向天空,在风中诉说着自己的无奈。想必上古至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都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终极需求。天寒地冻的天气,万物几乎都处在休眠的状态,于是,人们将获取柴禾的目标,都锁定在枯萎的树枝上。一旦天气晴朗冰雪融化,山坳里、道路上、以及沟渠河汊的树木旁,都有我们来回的身影。大家先后弯腰弓背,睁大圆溜溜的眼睛扫视着一地面,不失时机地捡拾掉下来的断枝。偶然间,为一根不起眼的小树枝发生了争抢。在互相推搡各不相让中,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的场景,实属屡见不鲜。现在想来,当初的举止是多么的荒诞无知。但仔细回味,也是一种无奈的窘境,是被生存的所迫而导致的尴尬。好在当初,淳朴单纯的我们,谁也不为这种事而彼此怀恨在心,如同夫妻吵架般隔夜便就消失了。也许,这也是属于人们常说的一种乡愁吧。

其实,那时春天筢松毛、夏天砍红蓼、秋天割稻茬、冬天捡树枝,只不过是限于我的能力而已。仅有这些,永远维持和满足不了四季中灶洞的需求。还有:春天里挖生产队割过麦子的麦桩;夏天挑着畚箕捡牛粪,待牛粪晒干后当柴禾;秋天在田埂上割枯黄的狗尾巴草;冬天在瘦身的小河堤上挖树根。等等,不一而足枚不胜举。

有了方方面面的备足柴禾,稍能缓解一下紧缺的不济,显然不等于一劳永逸。而节约用柴,像海绵一般守护水的重要性,才是最可靠的唯一途径。于是,锅灶的大小、样式及节能效果,是每家每户的首要问题。那时的庄子内外,有几个垒锅灶的手艺人,缘于每个人的技艺、方法和习惯的不同,垒出的锅灶确实存在使用性能上的差异。若说得具体一点,那就是在省柴的设计及实施上,难以达到人们预想的效果。

当年邻近庄子里有一位钱姓的师傅,人们尊称为钱二爹。他憨厚淳朴为人谦和,善于学习勤于思考,干事态度缜密一丝不苟,不拖泥带水。远近的农户需要垒灶时,首先想到的便是他。记得我家一次拆旧灶需要垒新灶前,父亲屡次去他家登门拜请,才勉强地得到他的答应。到了垒灶那一天,东方熹微时他就来到了我的家。首先,他仔细地查看锅灶应安放的位置,然后认真地倾听家父的想法与要求,随及新锅灶的轮廓立即在他的脑子勾勒了出来,尔后按其既定思路和方案先底层、再中间、及至于顶层。其间的每一道工序每一个层面,都做到环环紧扣无丝毫的懈怠和马虎。到了傍晚的时分,经过一天的辛勤忙碌和潜心专注,一个拥有主体结构的灶面、灶洞、排坊的毛坯锅灶垒成了。尤其是灶洞上方的排坊,中间设有锅灶庙,两边设有对称的平台,且边缘呈上扬翘角状,仿如古徽州建筑的马头墙,充分地体现出美学的元素。

毛坯的锅灶垒好后,到了第二天的傍晚,钱二爹按照与家人事先的约定,按时地又一次来到了我的家。他顾不及小憩,双手分别拿起我们为他准备好的装饰材料,在锅灶上认真细仔地涂饰,且不疏漏每一个被容易忽视的地方。完成后,一个全新的融美术与工艺于一体的锅灶,终于以俨然和祥和的姿态静立在厨房里。从此,它将与我们携手一道走进往后的每一天,走进每一个撒满烟火的日子里。

在新锅灶的使用上,平日里除了属于母亲的专利外,偶尔有也派上了我的用场。记得那年的一天上午,不知为何母亲要随父亲一道去上街。临行前她吩咐我要留守在家中,并为她们做好回来时的午饭。我听后不禁一阵窃喜,心想,这下可以尝试到做饭的新鲜和好奇了,兴许,从中还可以得到意外的收获呢。于是,估计还没有到做饭的时刻,我便兴致盎然地走进了厨房里,先将淘好的米放入灶台的大锅里,遂转至锅灶的洞口,弯下腰拾起一个绕好的小把柴,蹲下身顺势塞及锅洞里,然后划着了一根火柴将其点燃。看那渐次变旺的火苗舔着锅底,我的心也感到一阵炽热跟着兴奋了起来。随及起身站在灶台前,认真注视并揣测锅里的变化。须臾间发现锅盖边缘的散发的水蒸气消失了,直觉告诉我立即返回到锅洞口。果然是锅洞内的把柴早已燃尽了,看不到半星继续上窜的火苗。我立即乘灰烬里还有火种的机会,用火钳续进了一个小把柴,并在把柴的下方掏一个小洞,期待着尽快地复燃。谁知过去了很长的时间,仍不见燃烧的火苗。我急了,将头贴近灶洞口鼓足气,朝着把柴的方向使劲地猛吹。一次,二次,三次,仍然见不到把柴被燃绕。然正在这时,容不得我细细地猜想,突然间“怦然”一声,灶洞里火山般喷起了一股火柱,燃着的把柴形成的热浪夹着火焰冲出了灶洞。与此同时,火苗直逼我的面部,瞬间顿感火辣辣的焦灼般隐痛。原来这火势不但燃着了我的眉头,还灼伤了我面额的皮肤,依稀像染上了斑驳的炭黑。我又气又恼,仿若泄了气的皮球离开了灶洞口走到灶台前,又意外地发现锅盖被沸水顶出了锅面,锅内的米粒随着沸水流经灶台瀑布般直抵地面。这些猝不及防的残状,令我惶恐不安不知所措,仿佛那一刻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只好一屁股坐在灶台边的地面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

忽然,前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父亲母亲双脚跨进门槛回来了,见到坐在地上的我,惊愕中又夹杂着懊恼的神色。看到他们欲言又止的懊恼神态,我羞愧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两眼直楞楞地看着他们,唯有眼泪又一次似断了线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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