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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扬州一整个四月都在下雨,点点雨滴敲落海棠,海棠掉进流动的雨水里——花是好花,水是好水,可混在一起就开始腐烂发臭。曹记油店在中街开的店,正是海棠花泛滥的地方,伙计一手撑伞一手拖着竹帚扫花,花瓣扫到路中央,被千人万脚踩成烂泥,倒也名正言顺地臭起来。曹记已经一个月没有将油缸端出店外了,凝着油污的油缸挤在店里,让原来就不大的店面愈发拥挤。
我撑着伞站在街上,看着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大雨已经下了一个月,再这样无休止地下腐烂的就不仅仅是几朵花了。
“先生。”
雨滴敲在伞面上,“啪”地一声绽出水花。
“先生。”
雨滴从伞面上滚落,凑成一连串透明的珠帘。
“先生。”
我回头,她先是一愣,接着向我讨好地笑。
“您终于肯搭理我了。”
她光脚站在街上,没有打伞,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淋湿了她也不在乎,只是弯着眼睛欣喜地看着我,扬州大雨下了一个月,她和大雨一样不打伞。我转身走近她,将她护在伞下,她向后退半步,刻意和我保持一个保证挡雨又不会产生暧昧的距离。
“怎么了?”我问她。
她低头搅动着双手,羞愧地说:“我的丈夫……失踪了。”
“为什么不去报官?”
她偏过头叹气:“您以为我没试过吗?县老爷在忙,他不搭理我。”
“你的公婆家呢?”
“他们整日里在家里哭的,不愿意出门。”
“他失踪多久了?”
“……一个月。”
“你有没有想过,”我向她靠近一步,这一次她没有躲,逼仄的伞下空间里气氛瞬间胶着起来,“他或许已经死了?”
她仰起脸苦笑着看我:“怎么没想过?可是先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月来我天天在这条街上找人,只有您肯理我,您帮帮我,来世我当牛做马报答你。”
她长得挺美,只是淋了太长时间的雨脸开始浮肿,五官也透着潮湿的气息,仿佛掐一下就能有水渗出来,我看着她朦胧的眼睛,干着嗓子说话:“好啊。”她的眼睛瞬间亮起来,脸仿佛也不再浮肿,我说了,她是个美人。
“你和他什么时候成亲?”
她瞪着眼睛咬嘴唇,犹豫了半晌才说:“一个月。”
“你们刚成亲……他就失踪了?”
“不……”她无奈地笑,“他失踪的时候,成亲礼还没有办完。”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和我说话,从他们相识相知到相恋。
他是江南织造局的少爷,她是油店的女儿,地位悬殊又非媒妁之约,俗套的情节又一次上演,他牵着她的手向父母说此生非她不娶,吵架自杀软磨硬泡地闹,最终逼着父母接受她,成亲那日是大晴天,他牵着她的手说往后余生天气一样万里无云,接着扬州就下了一个月的大雨,他也失踪了。
先是去他家,江南织造局一般由当地最大的绸缎商经营,不知是不是最近少爷失踪家里要辟邪,朱色的大门两边都贴了黄色的符咒。
“你去敲门吧,”她说,“我被轰出来太多次,现在他们都不想见我了。”
敲门门却只开了一条缝,迎客的是一个女孩。女孩也很漂亮,但不同于她卑微到尘埃里的气质,她眉眼间都是自尊与骄傲,一种除非长在蜜罐里否则不会生出的骄傲。
她拉扯我的袖角:“是他的表妹,原先是他的未婚妻。”
“有什么事吗?”女孩挑起眼睛问我。
“你家少爷失踪了,你们不去找找?”
女孩气极,大声嚷道:“他是死了!”接着摔上门,把门外的她吓了一跳。
她抽抽搭搭地哭:“我不信,我真的不信,都没有见到尸体,怎么就能说他死了呢?”
“那去县衙里问问?”
县衙里果真在忙,我说要报官,衙役说要等一等,县太爷在忙一桩大案。
“有什么案子比江南织造局的少爷失踪还要大?”
衙役扭过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正是他的案子,他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
“死了,我也要见尸体。”
衙役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你算什么东西?也来掺和命案。”
我笑道:“我自然不算什么东西,只是你要考虑一下你县太爷的安危,我听说——”我回头瞟了她一眼,“县衙里最近在闹鬼?”
她仿佛骤然间想起什么,慌了神想逃,却被我拉住。
我贴近她湿漉漉的耳朵:“是你自己要见尸体的。”
她瞪着眼睛一边摇头一边哭泣。
棺椁从验尸房拉开,打开以后看到的是两具尸体。
江南织造局的少爷果真躺在里面,而棺椁的另一侧,是没有浮肿的她。
“他们俩是殉情死的。”衙役对我说。
她大叫一声,跪坐在地上,和门外泛滥成灾的大雨一样惨白无力。
二、
曹四春十六岁时曹老爹才发现她长得漂亮,于是店口吆喝卖油的活就交给她来做,生意果然火爆起来,油铺从村里搬到扬州中街,各路达官贵人每天路过,久而久之扬州城都知道中街有个卖油的西施。
苏府的胡管家昨天崴了脚,少爷苏绩带着小厮去买油,小厮油嘴滑舌地说中街有个仙女,苏绩说府里漂亮丫鬟多得是。
“这不一样,”小厮认真地说,“丫鬟是打扮好了给少爷看的,这姑娘忙着卖油,可没时间打扮。”
苏绩挑了挑眉:“行,去瞅一眼。”
苏绩没想到去买油还要排队,他一边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一边向小厮抱怨:“她最好真有这么漂亮,不然扣你的月钱赔我鞋子。”
终于挤到前面,苏绩抬起头,看到曹四春怨气就全消了。
她戴的是油黄色的帽子,穿的是棕黄色的土衣,可苏绩觉得她比府上花枝招展的丫鬟漂亮多了。
苏绩前面的人在问价:“西施,你多少钱卖呀?”
曹四春涨红了脸,“油,是一两四钱。”
“呦呦呦,”他尖着嗓子嚷,“那我这二十两银子能买你好多次呢!”
周围爆出一阵大笑,曹四春急得快要哭了。
苏绩恨得牙痒痒,一脚踹翻前面的人,小厮见少爷打架自然去帮忙,两个人连起手把他揍了个鼻青眼肿,小厮临了还一把土塞进他嘴里:“给你洗洗舌头!”
那人本来气得不行,看清对面是苏府的少爷,气势又瞬间矮了下去。
“滚!”苏绩向他喝道。
他含了一嘴土灰溜溜地跑了。
苏绩打完油递钱给四春,四春红着脸低声说:“谢谢。”
苏绩看她红脸,比不红脸更可人,也慌起神来,拎着油袋扭脸就走。
后来苏府的油都是少爷买,苏绩两三天就去一次,一次买回来足够府里用一个月的油,苏老爷知道中街有个曹四春,但也没太放在心上,苏绩大了,在外面有个风花雪月算是小雅,只要不带回家就行,可当他听苏绩说要推了和袁清怡的婚事时,就真的生气了。
“你要娶她?”苏老爷问。
“我要娶她。”苏绩回答。
“别做梦了!”苏老爷怒喝一声就走了。
后来苏绩就被绑着圈在府里,只有洗澡时松开绳子,苏绩趁洗澡的时候推翻澡桶打晕小厮,裸着身子翻墙,却跌进灌木丛摔断了腿。
白发苍苍的苏老太君搂着伤痕累累的苏绩一面大哭一面骂苏老爷,最后在苏老太君的耳提面命下,苏老爷黑着脸亲自带小厮去油汪汪的曹家提亲,敲定良辰吉日后立时就走了。曹四春在油铺等苏绩半个月不见他来,往日尖嘴猴腮的光棍又凑上来说荤话,却被曹老爹一大巴掌扇开:“对苏府少奶奶放尊敬些!”曹老爹从村里搬到扬州城就已经很满足,他还真没想到自己女儿这样值钱,他花大价钱给四春置办钗环粉黛,又请街上的虔婆给她装扮,四春看着铜镜里抹着大红胭脂的自己,忽然感觉分外陌生。
曹老爹给四春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通,自己却还是穿着平时的油衣去苏家,四春劝他换,曹老爹笑着拍四春的脸:“我是去我女婿家!有什么可换的!”
四春扭过头用力擦脸,生怕被父亲的手沾上油污。
去苏家是一个女孩开的门,曹老爹只当她是丫鬟,随手将手里沾血的猪肉递给她,却被女孩一脸嫌恶地扔在地上。
“你谁啊?”她皱着眉头问曹老爹。
曹老爹连忙拾起猪肉吹灰:“我是苏绩的岳丈!你是谁啊?”
女孩扭过脸,上下仔细打量曹四春:“你就是那个卖油的?”
曹四春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火烤:“……是。”
三、
袁清怡五岁时候开始喜欢表哥,从能记事起就把琴棋书画学了个遍,一心只等嫁表哥,等了十二年却等来表哥要娶别人的消息,气得把琴摔了两半。今天看到曹四春越发觉得表哥瞎了眼,这女人妆画得俗气难耐,还畏缩得像只兔子,自己拼命修炼成名媛淑女却被这个冒油烟的女人打败了,袁清怡只觉得自己不值。
“你会弹琴吗?”
四春摇摇头。
“画呢?画过没有?”
“画过花。”
“我说的是山,水,人,竹子松树什么的!”清怡历数自己画到想吐的东西,“光会画花有什么用?”
“……那没有。”
“诗也没有学过咯?”
“李白的背过几首……”
“谁说床前明月光啦!我说的是诗三百!”
“……没有。”
清怡长叹一口气:“你……你是不是女人啊?这些都不会,你以后和表哥成亲要怎么办啊?他以后是要经营织造局的,你这样不仅不会帮他,还会给他添乱!”
四春鼻子不通气,匆忙道歉就走了。
她会什么呢?卖油时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的本事?和陌生男人调笑摸手好让他多买点油?还是听荤话撑住不脸红不掉眼泪?她会什么呢?她抬头环顾四周,她只在画上见过这样漂亮的假山和园林,她从没想过自己要住进这里——住进画里!她本来就不是画上的才子佳人,又怎么住得进去?
“曹姑娘!”苏绩正在小厮的搀扶下散步,看见四春忙兴奋地走近,“我爹答应我们俩的事了,你知道吗?”
四春调整好笑脸:“嗯,苏老爷昨天到我家提亲了。”
她目光下移,看到苏绩缠着纱布的腿,心疼地问:“你这……是怎么啦?”
苏绩挠挠头:“下雨天不小心摔了。”
“才不是呢!”小厮赶上来,“是少爷跟老爷说要娶曹姑娘,老爷不答应,少爷就翻墙要去见姑娘,就把腿给摔成这样啦!”
苏绩一巴掌拍在小厮头上:“少说点话死不了!”
四春撑不住哭出来:“你……你干嘛这样呀?”
苏绩叹了口气,掏出手帕给四春擦泪:“曹姑娘不明白吗?曹姑娘要是真不明白,那我才是白摔了呢。”
四春嗅到苏绩袖口淡淡的檀香,哭得更厉害了。她喜欢他,她好喜欢他,喜欢到为他死也无所谓,这不仅仅是因为那天他打了那个混蛋,也不仅仅是因为苏家富可敌国的钱财,还有他谦谦公子的气质。她从小生在油堆里,见多的是父亲一样看不起她的男人和光棍一样骚扰她的男人,苏绩是唯一一个真心待她好的男人,她不知道已经喜欢苏绩的自己失去他要怎么活。琴画诗三百她都不会,和袁清怡生来要当苏绩的新娘不同,曹四春太不适合了,她要改,倾尽全力也要改,只是为了不辜负苏绩。
曹老爹穿着油衣服来算是穿对了,苏老爷看他一身的油污生怕他给苏家丢脸,连忙让胡管家拿出一百两银子给他,曹老爹一手拿着一百两银票,一手攥着曹四春的手走出苏家,和苏老爷说好等苏绩腿好就成亲。
回家以后四春拒绝帮曹老爹卖油,去市场买了一大摞文房四宝和书,关在自己房间里一心学当新娘。琴是来不及练了,只能趁苏绩腿还没好多背书写字画画,她在昏暗的小房间里点着油灯每天加紧练,眼睛都没有以前亮了。
成亲以前先去挑新房用具,苏绩穿了一身白衣,更显公子气派,他见到四春先是一愣,接着喃喃道:“曹姑娘是最近没睡好吗?怎么眼睛这样憔悴?”
四春慌乱地摸眼角:“是吗?我太高兴了,就睡不太好。”
苏绩笑着揉她的头:“成亲以后我可不准你熬夜。”
按苏家祖制新人结婚是要买一对玉如意,苏绩和四春在店里挑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满意的,四春在店里乱逛,忽然看到一对白玉如意,分别刻了八个字,她拉苏绩来看,苏绩看着如意读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惊喜地看向四春:“这是诗三百里的句子!”
四春害羞地点点头。
苏绩兴奋地说:“四春,你可太让我开心了,我真没想到你还会这些!”
四春看着他眼中惊喜的光,觉得自己这几个月的努力都值了。
四、
成亲时间定在三月底,苏家在吉时派轿子抬走四春,四春到苏府以后先被安置在客房等拜堂的吉时,她披着盖头静坐在房间里,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四春听出来是一男一女,女的先开口说话:“表哥,你真的要娶她!”是袁清怡,另一个表哥就一定是苏绩了。
苏绩不耐烦地说:“我已经和你说了很多遍了!”
“那我呢?”袁清怡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又算什么呢?”
苏绩无奈地“啧”了一声:“我只把你看做是妹妹!”
袁清怡沉默了半晌,接着开口说话:“好,你不喜欢我,我也没有办法强求。”
苏绩的声音柔和起来:“是我对不起你,我发誓,等我遇见合适的人一定第一个介绍给你。”
袁清怡又开口说话:“你成亲了,我给你的西厢记什么时候还给我?”
“嘘!”苏绩的声音慌乱起来,“小声点!被我爹知道非打断我的腿!过两天我就给你。”
“那——你跟我说说,你最喜欢里面哪一段啊?”
“还真难选,”苏绩说,“这整篇的辞藻我都喜欢。”
“那你就学我,把通篇都背下来。”
“吉时已到——”房外有人高喊,苏绩赶忙和袁清怡分开,去准备拜堂了。
四春呆坐在房里,外面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西厢记又是什么?怎么他们会的东西这样多? 她同苏绩本来就说不上什么话,现在他又要背西厢记,而她诗三百还没背完几首,等到他把西厢记背完自己又和他没有多少话可说,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有多可笑,她居然妄图用几天的时间追上她和他所相差的几十年,卖油的曹四春无论怎么努力都永远没法达到袁清怡的境界,他们——苏绩、袁清怡、苏老爷还有许许多多曹四春没有见过的人,他们和曹四春是不一样的,在曹四春和买家计较几钱银子时,他们在不心疼地挥霍几千两银子,在曹四春疲于应对光棍的侵扰时,苏绩和袁清怡在一边喝茶一边品才子佳人的故事——他们自己的故事。
四春僵着身子拜完堂,苏绩拉起四春时被她冰冷的手吓了一跳,他牵起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企图传递自己的体温给她。
拜完堂要去洞房,路上四春掀起盖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真好看。”她喃喃道。
“四春,”苏绩偏过头对她说:“别害怕,我们的未来一定会像这天气一样,没有阴霾了。”
四春挤出笑脸点点头。
走近洞房以后四春和苏绩都不好意思地坐着,苏绩掏出匕首解下胸口的红花,双手揉搓四春的手。
“你怎么啦?”他凑近她问。
“苏绩,”她偏过脑袋看向他,“你喜欢我什么呀?”
苏绩沉思了一会:“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
四春哑然失笑,她知道自己的心不能再跳了。
“喝酒吧。”她拉起苏绩坐在桌边,举起桌边早已倒好的酒。
新婚夫妇要喝的是交杯酒,喝酒时手臂是要举起来——举到正脸前,宽大的袖子足以挡住人的视线。
四春大口喝完,另一只手抓起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苏绩的胸口。
苏绩的手臂迅速垂下,手中陶瓷的酒杯掉落在地上撞成碎片。
四春拔出匕首,苏绩死了,带着对四春的爱死了,他永远没办法不爱她了。
四春反手刺向自己的胸口。
扬州城开始下雨,从三月底一直下到四月底,豆大的雨水敲落海棠花,水是好水,花也是好花,可是放在一起就要腐烂发臭。
苏绩死了,魂飞魄散,曹四春死了,固执的灵魂依然飘荡在人间,她找不到苏绩了,苏绩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