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夏(一)

立 夏

(一)


 

1989年立夏的上午,小学同学王强的尸体在镇上供销社后面的垃圾堆里被发现。

自习课上,班主任告诉了我们这个消息。讲台上的班主任面色冷峻,夕阳透过玻璃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

教室陷入了寂静,靠窗的座位空了半年,班主任调整了座位,补齐了班长王强留下的空位。

我们在惊讶中呆望着班主任湿润双眼,这个夏天我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死亡味道,想到再也见不到好朋友了,我沉浸在悲伤和随之而来的惊慌之中,但是转念一想“谁会知道呢?”

放学后,班主任叫我召集班干部,一起去王强的家里去看望他的父母。班主任没有喊其他班委委员,而是直接叫我召集,我的欣喜瞬间淹没了悲伤。虽然班主任是在得知王强的死讯后才认可我担任班长,可我依然感到欣喜,一种报复式的喜悦,我感觉到同学们投来的一双双火热羡慕的目光。

一路上,我自告奋勇给老师和同学带路。其他班委的眼神充满着嫉妒,我看得出来他们的心思,“他们肯定不敢想象,一名镇上的孩子居然能当上班长,以后说不定还能当上县三好......”

王强失踪的半年里,当班主任无暇顾及谁当班长,谁来集合,谁来布置清洁任务时,我毫不犹疑地接管了班长所要做的事,学习委员唐红艳压根不服我,时不时在班会上和我唱反调,带头起哄。但我也没有示弱,我找准机会处处针对她,总能让她陷入尴尬的局面。我毕竟是副班长,代替班长理所当然,其他班委也在我和她的争执中从心里上向我靠拢,我慢慢赢得了他们的支持。我把班上的每件事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和王强当班长时没什么两样,我甚至感觉比王强做的更好。

王强的家在镇上的自来水厂公司楼栋里。

王强的母亲坐在椅子,双手撑在饭桌上,表情木讷,面前放着一本相册,照片上湿漉漉。

老师拍着母亲的肩膀,说着些安慰的话,母亲的眼泪再次滴落下来。我瞅准桌子上的帕子,赶忙递给王强的母亲。

她接过手帕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我:“刘胜,你是我们家小强最好的朋友,他失踪这么久,他就真没有和你联系过吗?”

这句问话,在半年里我听了无数次,没想到今天又被提起。起初,所有人都以为能从我这里能得到线索,但我一次次让老师、让王强的父母、让警察们失望了。

我肯定会让他们失望,我不会让他们知道真相。不会让他们知道王强失踪时曾找我帮他从家里偷钱;我去过防空洞,而王强躲在那里鼻脓口水地求我帮他;我根本没有打算帮他,没有把他的藏身之所告诉任何人。

我不会说出真相。掩盖真相才能保护自己。

两年前,我以为诚实能够换来谅解。谁知,我的诚实只能得到同学的鄙视和孤立,得到被当场降为小队长,得到了在学习委员唐红艳家门口道歉时鄙视的奚落,得到了回家后父亲一顿暴揍。这一切的起因是王强为了报复唐红艳在自习课上和他吵架。而我呢?仅仅为了赢得班长王强的友谊,为了停电时去他家看《射雕英雄传》,为了赢得镇上单位子弟的好感。我傻乎乎地把她的书包扔进了学校的排水沟里,我和唐红艳无冤无仇,虽然和她谈不上是朋友,但也不是如今这样的“深仇大恨”。

王强的母亲没有从我的口中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在抽泣中始终自顾自的念叨,“小强啊!小强!相信公安会给我们一个说法,一定会抓住那帮害小强的坏人。”

听到这话,大家感到十分震惊。阴暗潮湿的涵洞、哗哗的水声和洞壁上不停移动的光束出现在我脑海里,电筒的光照在王强凹陷的脸上,眼神中流露出绝望。我赶紧掐断了那段记忆,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尽快忘记吧!

没过几天,这事传遍镇上。王强离奇的死让学校蒙羞,更让班主任抬不起头。一直以来,他品学兼优是大家的榜样,是学校的大队长,还是县上的三好生。如今,他死于垃圾堆里,满身污垢,像从阴沟里捞出来一样。镇上甚至传言王强死于吸毒。

六月的最后一个周五,班主任叫同学通知我去教务室。几名公安等着我,班主任叫我别怕,说是他们只想问我几个问题,她还给我搬来一张凳子叫我坐下。

门一关,操场上的欢笑声戛然而止。

他们的口气和蔼,就如待我很亲热的表叔一样。你与王强是不是好朋友?喜欢一起去哪里耍?喜欢吃校门口的冰糕?等等这些问题上不厌其烦的问来问去。

我在战战兢兢地回答中总算能勉强过关。我知道他们想从我口中得到王强的消息。我看到他们笑脸背后可疑的动机。随着问话的深入,恐惧爬上我的心里,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慢慢变得清晰:“承认吧!承认你见过王强,他们就不会来找你。”我仿佛在黑暗中来到孤岛,我越来越害怕,脑海里出现了没有朋友,只有孤立、歧视和白眼的那个学期,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憎恨那时的我。

幸好,恐惧走到了尽头。我不能再次陷入那样的境地。我把半年里说了无数次的答案再次重复了一次,没有犹豫和害怕。谈话结束,他们没有得到答案。班主任迫不及待地起身开门,她不希望再有人来打搅她的学生,她想尽快恢复秩序。

“小朋友,你去过镇上的信用社吗?”走在门口的叔叔一边开门,一边转头问道。

操场上的喧闹声传了进来,一切都恢复了日常。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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