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世间有几悲,一悲美人迟暮,二悲英雄早逝,三悲知己不再。你可愿……听我说个故事?”
“阿婆请说。”
那个男孩随手捋了捋略长的刘海,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那位坐在摇椅上的老婆婆缓缓坐直,黑色夹着几分雪意的头发用檀木簪子挽在脑后,垂落几分发丝于脸旁,一身黑色旗袍垂到脚踝,大朵的月白色玉兰盛开在她身上,她屈腿交叠,隐约有一种妩媚姿态。一双白色尖头高跟鞋虽不紧不慢的敲着地板,倒也露出了几分主人的心绪不宁来,“你,很像他。”低声呢喃道,专注的盯着他,更像透过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是民国十四年间的事了,我与他,在这间茶馆遇见。这是我祖父留下来的产业,由于我嗜茶如命,这间茶馆便交由我负责。”阿婆语气平淡,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只是这语气里的沧桑怎么也去不掉。
她慢悠悠地转着手上的银镯,细细打量年轻人的模样,复而轻笑道,“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唯有一盏龙井,请。”将面前的杯子推至年轻人面前,垂眸抿一口茶。
三十年前,她一身淡蓝旗袍,缀满了大朵粉色玉兰花,两根粗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带着天真灿烂的笑容,在民国十四年,在这间茶馆里遇见他,后来的几年,在这个靠窗的位置,同他饮茶,直到第七年,一封泛黄的信纸送至她手中,那年的龙井混着她一颗颗掉落的眼泪,被她放在那个空落落的座位前,人走茶凉,她呆呆坐在那个座位上,直至黄昏,残阳如血映在玉白的茶杯上,青色的茶汤被夕阳照的变了颜色。
相识是因为茶,两人都是懂茶之人,那年她如往常每年一样来到自家店面,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向那罐雨前龙井去,指尖相触,而后慌忙缩回手,她微怒挑眉看了人,一身灰色长衫,眉目清秀,她道,“你知这是何茶?”
那个男子温和一笑,“龙井,而且看这成色,为雨前龙井。”他伸出手捻了一把茶叶,捧到眼前细看了茶叶形状,又嗅了指尖香气,极其自信的说道。
闻人言,她眸中怒意渐消,莞尔一笑,露出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多了分可爱,不免打趣道,“原来你是个懂茶的,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抢我茶的呢!”
江南独有的吴侬软语,带着些许儿化音,像桂花糕,软酥粘人。
朝人拱手道,“姑娘多虑了,同为爱茶之人,何来抢这一说?”敛了脸上疏离的笑容,认认真真看着人,腰板挺直,一板一眼地发问了。
“你这人,开个玩笑,何必如此当真!”看人认真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嗔道,“既然你说了我们两是爱茶之人,不如上楼一品?”朝掌柜的说了一句,“陈叔,劳烦您帮我把那款茶端上去。”转身上楼,胸前两条长麻花辫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有劳姑娘了。”怔楞了一会,跟在人身后,半晌回神,问道,“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回头盈盈一笑,“我姓陈,名嘉盈。你呢?”
陈,嘉,盈。他反复在心中默念好几遍,轻笑,这个名字真配她。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他回答,“我叫罗坤。”
“罗坤?”她皱起眉头回头继续往上走,“哪个坤?”走到了一个长满绿色藤萝的窗前,她回头一笑,语气欢快,“诶,罗坤,我们坐这里好不好?”
“天地乾坤的坤。”他看着她,无声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了。
不多时,桌上已摆好了茶具,她细致地烫杯洗盏,开始泡茶。
这时,天边开始落下阵阵细雨,江南的梅雨时节来的真快,小巷里开出朵朵各色伞花,动人的水墨洇开一片润泽之色。被雨水冲刷的青石板上长出了不少青苔,覆上密密的一层水珠,路旁熟透了的黄梅压弯了枝头。他看着窗外发呆,享受着江南的平静安稳。直到一杯茶被推到他面前,“请。”
他端起玉白色茶杯,饮了一口,吐出一口幽清茶香,回甘蔓延在唇齿之间,忍不住叹道,“好茶啊好茶,要是每年都能喝一次就好了。”
“这有何难?”听到人的感慨。她放下茶杯,“若你愿意,每年我都在此地以此茶侯你。”笑盈盈地看人,“毕竟能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一个知己实在不容易。”
“如此。”他抬眼看她笑起来,“那么不枉在下江南一行了。”
“原来你不是……”她喟叹一声,“只可惜以后相见的日子不多了。在这乱世中,实在难得。”
“我必赴每年今日之约。”他笑着看人,眼神坚定。“这江南实在太美,与北平凛冽的美不同,她温和,就像你。”
“原来你是北方人。”她了然一笑,“那么期待你明年之见了。”她看向窗外略显昏暗的天色,站起身,拍了拍旗袍上因久坐而出现的褶皱,“能与你引为知己我很高兴。”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我也是。”
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绅士的轻轻一握而后松开手,负手于身后,“请。”
此后每一年他都会在这里与她品茶论道,偶尔也谈些时局动荡之事,第四年,他不再身着长衫,而是一身齐整军服,军衔越来越高,到第六年,他已是上将,他的笑容带了些杀伐之气,不再是当初的温润如玉,颇有几分铁血军人的味道。他眉间的疲惫越来越深,扶额轻叹道,“家国天下,而如今时局动荡不安,何以为家?”苦笑一声,抬手端起茶杯,静静抿一口茶。“我只怕明年兑现不了我的诺言了。”
“别多想。”她抬起眸子看人,给他续了一杯茶,看着手中瓷杯中碧绿茶汤,嗅一口,只觉得清新怡人。“不是说好了要赴我每年之约的吗?”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喝着茶。
第七年,他没有来,她静静地在那个靠窗的座位上,看着面前的那盏茶汤,慢慢地,凉了下去。一滴眼泪溅在杯子里,无缘由的觉得悲戚。
她看着窗外的蒙蒙细雨,迷蒙了整个世界。梅子又熟了,龙井也呈上了桌,只可惜没有等到那个人。
他,终究还是失约了。
几日后,一封信送至她手中,极其简陋的信封,上面有几条干涸的泪痕,上面寥寥几句,“故人已逝,以身报国,死而无憾。”
好一个死而无憾。她冷笑,发白的指尖紧捏着信纸,失力跌坐在木椅上,发了一整天的呆。
那我便,以一盏龙井祭故人吧。她扶着桌子站起身,将桌上冰凉的茶汤缓缓倒在身前的那块地上。此后,不再喝龙井,既然知己已逝,饮茶只觉得心伤。
“阿婆?”年轻人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恍然回神,只觉得往事如梦。
“何事?”低哑的声音从喉中冒出来,她从往事中脱身,默看身前之人。
“因人所托,赠物而来。”年轻人从身后拿出用黑色长布条包裹着的东西。
她伸手接过,是六幅画,随手解了其中一副的绕带,慢慢地展开,眼眶渐红,她慌忙撇过头去。只见画上一位身着白色旗袍的女子,旗袍上印了小朵紫藤,她看着手中茶杯发呆,淡眉微蹙。画上一行随性的行书,上写道“赴约,见嘉盈,罗坤于民国十七年。”
每一幅画都是她,或手捧茶杯,或依窗独立,巧笑倩兮,或淡眉微蹙。
“我以为我忘了。”她以手掩面。
“阿婆,的确,当年那封决定书到我们手里时,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年轻人起身出门,从门外推进来一位老人家,一身灰色长衫,他神色动容看着哭泣的女子,出声道,“当年,我以为我死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慌张抬头,把脸旁碎发别到耳后,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渍,她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人,缓缓勾唇,露出一个二八年华女子的天真笑容。轻声问道,好像怕打碎这个如梦境一般美好的场景,虽然她已不是当年天真烂漫的少女,他也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你来赴约啦?”
他露出一个笑容,点点头,“对啊,我来赴约了。并且,此生不再失约。”
窗外绿莹莹的藤萝在风中轻轻摇摆,真高兴啊,有生之年再与你相见,只可惜,我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