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天,京城的柳树才发芽,翠色隐隐约约。
那一年我才十二岁,我问我娘,是不是入了宫,弟弟就有糖吃了?
娘亲忍着泪点了点头。
娘亲是京城有名的绣娘,一双巧手,绣出的花样栩栩如生,不久前娘亲去为富户家的小姐做嫁衣,小姐极满意,多赏了娘亲几盒龙须糖。
那是我跟弟弟第一次吃糖,我们一手拿着糖吃,一手托在嘴下,生怕有糖渣掉到了地上。娘亲看着我们俩吃,眼眶就红了起来。
父亲过世的早,留下了娘亲拉扯我们俩长大,可娘亲一介弱女子,凭着做绣品赚的银子,根本无力养活我跟弟弟,和父亲留下的累累债务。
因此娘亲去求了在宫里的远房亲戚,让我进宫去做宫女,这样我也能赚些俸禄贴补家用。
于是那年我就入宫了。
我被安排去做打理花草的宫女,和我一块儿的是另外两个女孩,一个叫箐儿,一个叫紫雁,大家都一般大。
箐儿长得很秀气,白白嫩嫩的瓜子脸上一对水盈盈的大眼睛,加之性子温柔,很得萍玉姑姑的欢喜。
紫雁性子直爽,浓眉大眼,极爱讲些趣事逗得大家笑,萍玉姑姑常打趣她说怎么不是男儿,这样就可以去说书了。
而我,性子温吞沉闷,身材瘦小,宫服是箐儿改了又改才穿上的,内务府发的对我来说太大了。萍玉姑姑待我一般,约摸是我没什么讨人喜欢之处吧。
在宫中的日子平平淡淡,白日里我们就跟着萍玉姑姑打理花草,夜里就点个灯做做针线。
直到那年冬天。
那一日大雪纷纷撒遍整座宫城,我和箐儿紫雁一块在御花园修剪花枝。皇后娘娘最爱的蜡梅开了,黄灿灿的如同碎金一般点缀枝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着一身明黄龙袍,虽年纪轻轻,但眉目间却颇有威仪。皇后娘娘轻轻偎在他身边,保养得宜的白皙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紫铜雕花暖手炉,盘起的乌黑发髻上斜斜插着红宝石牡丹金步摇,长眉入鬓,眼含秋水,两人相伴着缓缓走过来,如仙人一般降临。
我们慌乱跪下,拜见帝后。
我垂着头,他的影子投射在我的面前,我心里默默想着原来宫人们所说的天子就是这种模样,那种抬手就可遮天的人物。
皇后娘娘柔声地叫我们起来,仿佛看见什么东西,她突然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他抬起兴致不高的眼,向着我们看来。
那种战栗的感觉,我至今仍记得。就像把你按在深冬刺骨的江水里,要把你活活溺死的感觉。
次日,箐儿被封做常在,赐号祯,赐住翠萝轩。
一同打理花草的小姑娘们都颇有些艳羡,大约谁也想不到几日前还在灯下一块做针线活的箐儿,几日过后就成了我们高高仰望的小主。
她们向我和紫雁打听那天的细节,但不一会又嫌我讲得平淡,遂全都围着讲述得眉飞色舞的紫雁去了。我默默地在一边修剪着蜡梅花的花枝,听着她们谈论得欢快,心内却有些不解,做小主,就一定好吗?
我想到了帝后同行,而他毫无波澜的眼神,皇后娘娘的盈盈笑意,我想到了他看过来的时候,那种绝望的人寻找着什么的眼神。
啊,剪子划到手了。我小心地将一方陈旧帕子捂在手上,紫雁轻快的声音又飘进耳朵里。有点疼啊,不知这时候,弟弟吃上糖了没有?
我仰头看天空,雪在浅灰的天空悠悠飘荡,偶然几只飞鸟振翅掠过,轻盈地飞过朱红的宫墙。
鸟雀虽贱,却仍有一双翅膀,而我却被困在四面宫墙内,此生似乎一眼能看到尽头:安分地做事,待到二十五岁后放出去,又或是熬不过哪一个冬天,成为宫城外小小一个土丘。
前程难测,我不向前走,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来年春。
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草木齐发,万物萌生。
紫雁被箐儿要走了,如今只我和一个叫旎儿的宫女服侍萍玉姑姑。
旎儿比我小一岁,长得瘦瘦巴巴,像不久前才被萍玉姑姑让宫人们铲掉的已然枯死的碧桃树一般。
她怯生生地叫我素商姐姐,夜里与我同睡一床,偶然间会听到她低低的啜泣,毕竟才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虽然我只比她大一岁。
旎儿她娘亲去的早,父亲将她和妹妹带大,却染了疾病,没熬过,撒手去了。亲戚将她送进宫里,妹妹则被卖给了大户人家做丫鬟。
日色正温柔,我对着一盆才抽芽的芍药愣神,却被旎儿轻轻叫了一声“素商姐姐”。
我回过神,颇有些抱歉道:“怎么了。?”旎儿拧巴着衣角道:“萍玉姑姑说了,几日后丽妃娘娘要在御花园设宴,要我们把御花园打理了,务要让丽妃娘娘满意。还有就是,萍玉姑姑让你陪她去给崔妃娘娘送桃花。”
我站起来,萍玉姑姑已在等我,我们两个人沿着小小的砖石路走,生怕冲撞了大道上的贵人。
走了一会儿,萍玉姑姑也许是嫌安静得无聊,问我与家里可有联系。我抱紧了怀里的桃花枝道,一切都还好,娘亲上回帮富户小姐做的嫁衣小姐很喜欢,遂专门聘请娘亲去给府上做衣裳,我托人捎给娘亲的俸禄她也收到了,如今家里竟还有了些闲钱,弟弟便被娘亲送去了学堂念书。
萍玉姑姑有些讶异:“你娘亲却是个有远见的女子,竟还将你弟弟送去学堂念书。”我将怀中往下滑落的花枝向上拢拢道,也许是受了爹爹的影响吧。
爹爹是个读书人,只可惜屡次不弟,凌云壮志不得施展,含恨而去。我如今还记得小时候爹爹抱着我在灯下教我识字时的和蔼笑容。
正聊着,萍玉姑姑突然拉着我的袖子拜了下去,恭声道:“奴婢参见淇嫔娘娘。”我忙跟着念了,只听一个清脆声音叫我们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
淇嫔年方二八,梳的是双螺髻,上面随意点缀了几朵蓝宝石银珠花,花瓣随着她顾盼间,如蝶翅般轻轻颤动。她肌肤如雪,不施脂粉,却兀自动人,如同雨后新荷,一双杏目清净无比,粉唇如新春的桃花,娇嫩可爱。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低到尘埃里。她是那样的光鲜美好,是明媚春光,而我,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宫女。她是那样好看,年纪轻轻就封了淇嫔,家世显赫,是真正的贵女。
我呆呆地想着自己此刻的模样,浅绿色的改了又改的宫服套在身上就如腐烂的菜叶,瘦小的毫无美感的身板和枯黄的没有光泽的肌肤,微若草芥。
以至于她笑眯眯地说的内容,我都没听见。直到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那么,明日我与子婵就去找你了。”萍玉姑姑连声答应。
我才反应过来,她喜欢花花草草,明日要与贴身丫鬟来讨要些花草回去。
次日一早,淇嫔果然来了。
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比甲,上面用精致的针脚绣着大朵大朵的迎春花。看到我投来的目光,她笑嘻嘻地告诉我那是她花了一个冬天绣的:“我自小就不善女红,这个冬天闷得慌,就找了花样子比对着学的,饶是如此也费了一个冬天。”
我强笑着,脑内飞闪过幼时娘亲教我做针线的情景,轻轻地道:“不知道娘娘想要挑什么花儿?”
淇嫔摆摆手,随意道:“不用叫我娘娘啦,我闺名婉宁,你叫我婉宁便可。”
我怯怯应了,但不敢改口。
她才逛一圈,却有一个紫衣服的宫女来道:“娘娘,淑妃娘娘来看您,如今在垂泉宫等您。”
淇嫔一听,颇开心地对我道:“既是我表姐来了,我也不便在这久待,我改日再来可行?”
我连连应声。
她走后,我与旎儿两人着手把盆桃布置好。旎儿一边扶着盆桃压的低低的花枝一边对我道:“淇嫔娘娘……人很好呢。”
我将土上的青苔轻轻按下去,道:“是极随和的人。”我尽力将心中的小小的妒意压下去,以最温和最憧憬的语言赞着。
黄昏十分,子婵提着一个小小的漆木食盒来了,她一见我和旎儿便笑眯眯地道:“午间我们小厨房做了一些点心,娘娘想到你们,便特意让我拿了些。”
我和旎儿赶忙道谢,先将食盒呈到萍玉姑姑面前。
萍玉姑姑笑道:“我素来不爱吃甜的,你和旎儿分了吃吧。”
我和旎儿将食盒打开,共八格,分别是马蹄糕,桂花枣泥糕,莲心百合饼,拖粉苹果片,炸藕丸,桂花糕,千层酥,绿豆饼,皆是色香味俱全。
马蹄糕嫩滑,枣泥糕清甜,莲心百合饼层层松软,拖粉苹果片清脆,炸藕丸咸甜交融,桂花糕满口清香,千层酥,绿豆饼,皆是上品。
我和旎儿两人将所有糕点吃完,竟是腹里饱得吃不下晚膳了。
“旎儿,我出去转转,你要一同来么?”我站起身,拍拍宫服上的褶皱道。
旎儿微有歉意地道:“我的针线活还没做完。”
“不妨事,”我摆摆手道,“你且安心做活儿吧,我一会儿就回来。”她点头,我跨出我们俩的小小闺房。
宫城内的景致极美,我很早就有了独自逛逛的心思。
我出了御花园边上宫女专住的小院,沿着漆了朱漆的抄手游廊随意走着,游廊两旁杏花夹道,据说这杏花是太上皇那一年种下的,如今少说也有一百年了,正值花季,杏花纷纷扬扬洒下,满眼是一片柔软的杏红色,像丽妃娘娘鬓边别着的一小串檀木娟纱的珠花,层层叠叠透明轻软。
我过了抄手游廊,又转进一条翠竹小径,竹声萧萧,落叶在砖面上累下厚厚一层,踩起来有轻微的脆响。
皇家的园林果然不一般。我心里暗想着以前曾随娘亲去尚书府上给人家小姐做衣裳,那里府上景致虽也极美,小桥流水,但是比之宫城,却是实实在在不及。
翠竹小径尽头,竟是一个老旧的小院。掩上的小门内透出微光,两旁的竹叶在风拂之下沙沙作响,点点光斑,在枝叶间轻轻跳跃,莫名有种诱人推门的感觉。
我犹豫着,想到萍玉姑姑曾经对我们说过安分守己,不该去的地方千万别去。
突然,一个东西忽的照着我的脸摔下来。
我吓得腿一软,坐倒在地上,正对着,一只猫一动不动地躺着。
死了吗?我惊疑不定地凑上前,那只猫是只狸花猫,长得不大,浑身毛皮倒是油光水滑,我估摸吃的挺好,不然怎么能从院墙上掉下来,定然是体态不够轻盈。
我轻轻地戳了猫肚子两下,猫突然喵的一声,睁开一对大大的琥珀色的猫眼,有些幽怨地看着我。
“喂,你从哪掉下来的。”我又戳它一下,莫名问道。它自然不会理我。
它应该是院子里养的猫吧。
我抱起它,推开院门。
院子不大,似乎沉寂了很久,我站在院门口,日光沉沉洒下,并不灼眼,与这破败院子融为一体,院墙周围栽着几棵梨树,梨花开放,如云花朵压着枝条,垂垂欲坠,满地落英。
我轻轻地道:“有人吗?”
没人答应,如我所见,这院子应当荒废极久了。
猫在我的怀里不安地拱动起来,我撒手,那猫一溜烟穿过中庭,直蹿进穿堂去。
我赶忙追进去,却被扑面而来的重重尘灰给重重呛了一下。我一面掩面,一面环视着周围,内里破败不堪,蛛网重重,仅有的几张桌椅上落满灰尘,我绕进耳房,里面的一张罗汉床也是极为老旧,倒是床边上,放着一个看上去做工相当精良的红漆花梨木的匣子,匣子上刻着两行字:“弱水三千瓢,只取一瓢饮”。
是一句情话吧。我暗想着,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沓纸,纸有些泛黄,其上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极其娟丽,俱是写着如“冷雨敲窗泠泠响,月色入云不作辉”之类的颇有些凄婉哀柔的句子。
那只狸花猫不知何时又走到我的脚边,轻轻地蹭着。
饿了吗?我摸摸它的脑袋,想到幼时我也养过一只狸花猫,不过后来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天色渐晚,我只得回去了。
“我下回来看你。”我点着狸花猫的脑门,尽量温柔地道。
我穿过中庭梨花,穿过翠竹小道,穿过抄手游廊,走到宫女专住的院门口,我再回头,红霞染在天边,像一袭华美的袍子,绚烂无比。
今日真像一场梦啊。
次日早。
午后丽妃娘娘就要设宴,我和旎儿随着一个年长的宫女打理花枝。
”这一处也要修整。“碧玉掂着一枝道,“这都长偏了,若不剪了怕要惹娘娘不喜。”我拿着剪子剪下,忽地想起什么:“碧玉姐,为何御花园不种梨花啊?”
”梨花谐音离嘛。“碧玉饶有兴致地絮絮说起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太后当年被贬为答应时,住在浣梨苑,所以如今太后不喜梨花,大家也都不敢提起,恐触了怒,那可是要命的事。”
她讲完,又板起脸对我道:“可不能说出去啊,这只是私下与你胡诌一番。”
我乖巧点头。
午后,宫人们将红漆嵌螺钿描金芙蓉椅围成一圈,中间是一样的红漆圆桌,桌上是一套汝窑的茶具,边上设了红漆描金菊蝴蝶纹的屏风。
丽妃娘娘与淑妃娘娘一同来,华服美裳,笑意盈盈。
丽妃娘娘虽非至美,但是却长得极为娇媚,身材玲珑有致,加之会打扮,一袭海棠掐花齐胸襦裙,衬得她肌肤白皙如玉,绾着的堕马髻上,斜斜插着几只红宝石琉璃发钗,上面的流苏在莲步挪移之间,轻轻摇动,光华流转。
丽妃娘娘约摸是宫中最会打扮的娘娘了,宫女们以丽妃娘娘作为模仿的对象,今日她只梳个灵蛇髻插几朵玉兰花,明日可能全宫的女子都会插上玉兰花梳个灵蛇髻。
相较之下,淑妃娘娘却是有些落于平常了。只一件藕色缠枝莲花的比甲和牙白色的二十四幅的湘裙,倾髻上只一样银质的梅花玛瑙簪,若非她那颇为清丽的如玉容颜,恐怕在丽妃娘娘身边便要黯然失色了。
旁边的小宫女们低低地讨论着丽妃娘娘的衣裳头发,我则默默盘算着丽妃娘娘的发钗和淑妃娘娘的簪子,至少也要十几两银子,也许这些不过是她们妆奁里不算多贵重的首饰,对于我来说,可能就是我爹爹重病的救命钱。
那年我爹爹病重,正值冬季大雪纷飞,我娘亲拿着我们家所有积蓄拉着我和弟弟跪在药铺门口,不住地叩头求药铺老板开门卖药,娘亲光洁额上的鲜血染红了被雪覆盖的地,却依旧没有得到回音。
良久药铺的门吱吱呀呀开了个小缝,一个打扮光鲜的小厮啐了我们一口道:“说了今日老爷寿辰不开门营业,还到门口寻什么晦气,赶紧滚!”
娘亲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道:“求您开个恩卖我们药吧,我夫君病重,怕要撑不住了,求求您了行行好吧!”
小厮嫌弃地看着我们道:“就你们那点钱财也想买药治病,快些回家别把这晦气传到我们老爷身上,赶紧拿了药滚!”他随手扔了一袋药渣子出来,撒了我们一身。
我牵着弟弟冻得僵硬的手,颤抖着对娘亲道:“娘,怎么办?”
娘亲沉默良久,她跪在药铺门口,正对着漆了红漆的“愿得世上无疾苦,宁可门前无一人”的药铺匾额,大雪纷纷扬扬覆了她一身,落在她单薄的身上,边上的人叽叽喳喳看热闹般地议论着譬如说什么这小娘子还挺俊俏的。
“走吧,阿商。”很久很久,她扭头,用冻得干裂的唇,对我道。我看着她额上干涸的已凝结的血迹,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一年我十岁,我的爹爹,没有撑过那一个冬天。
“素商?”我一下回过头,边上的紫若轻轻推了一下我道:“叫你半天了,你在想什么呢?”“啊……怎么了?”我不好意思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