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梦

花开花落。缘生缘寂。

我是一株生在南国红土中的树,啜着充沛的营养,沐着西南风和北回归线的艳阳。我的叶是清苦的,我的花是洁白的。花开花落,岁岁荣枯,我在小小的山坡上,静默地生长。不知过了多少人类的纪年,恍惚听到有个少年不敛惊讶地大喊:“天哪,这里竟有这么大一棵古茶!”


缘起

    满目苍翠中一抹白衣胜雪,那是她在翩翩起舞着,天地静默,空山寂然。没有宫商之音,溪流为她弹奏着悠扬的山间小调,山鬼骑着野兽静立一旁,为她歌着古老的民谣。百兽群聚而来,看那舞姿也看得痴了,她衣袂滑过的草叶,露水颤动着映出清丽的身影,旋转里看不清她的面容,可那抹苍白中分明含着桃花般明亮娇妍的笑意。

    舞低杨柳眉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不太懂。可每次念着念着,那秀气的眉就攒成一朵好看的小花,叹息溢出唇角,何时才能再和他重逢?他咏出的这诗句似乎风月之气太浓,说的并不是自己这种清淡的舞蹈吧。慌了心神便乱了脚步,匆匆舞罢敛了衣裙,随意坐在一方巨石上,歌尽便是散场,散场之后是依旧漫长而平淡的岁月。

    月华似水,空山新雨洒遍深山的凉秋。已不记得月圆了几次又缺了几回,闲潭落花,春半难成家。从前生的回眸中窥见的缘分,让她在碧落黄泉之下苦苦哀求佛祖,佛怜悯她的痴,将那一缕魂魄化入座前的青灯,日日夜夜,她枯看那青烟从案上缓缓升起,灯油燃尽复又添满,古木檀香小筑中,经文诵得缓慢。案上的香花从桃花到白莲,从素菊到腊梅,如此历经千年,佛一挥衣袖,她复又跪在佛前,所请之愿竟与从前无二。佛叹息,却还是满足了她的心愿,佛说:“你会得偿所愿,不过,你们的相遇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于是她成了一株茶树,北方的佳人化为南国嘉树。野兽在她身边嬉戏,鸟儿在她头顶歌唱,她喝着雨水露珠,把根扎在赭红的泥土里,根也染了血一般的颜色,山民看着她从一株幼苗一点点抽枝,长高。在唐朝的时候,有个叫陆羽的公子来看过她,取了她的嫩叶煎水,取了她的老叶制饼。为她谱写了一部《茶经》。他是她的知音,却不是归人。百年很短,陆羽迟暮之年的一日,她问他,一盏茶的时间究竟有多久?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好让他在一盏茶的时间里记住一个人,哦不,是一棵树。

  “看你的树龄,你修行已有数百年了吧?茶树越老制出的茶越香醇,我教你一种制茶之法,可是古树上取的茶叶经时间酝酿。待你千岁之时,取下最好的叶子制一方茶饼,再过百年,再去寻他罢。”

  她遂清心度过了许多个春秋,五百岁那天,她取了自己的叶,学着那些山民,亲自揉搓,杀青,碾压,蒸煮,制成那一方茶饼。圆圆的青色,像一枚月亮。

缘聚

  是谁在远处吟唱令人断肠的歌谣?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因缘和合,终于重逢。月色婵娟,笛声遥远。荒烟蔓草里走来一少年。

  西南烟雨,朦胧了跨越千年的思念。我出落得洁净素雅,我烹茶的手艺远近闻名。古道上小小的茶榭长在萋萋芳草里,有谁能想到我是茶树化成人形的妖精呢?对面的客人,你为何如此陌生?噢,你也只是我的过客,喝完这杯请继续赶路吧。

  这一日我却沐浴焚香,洒扫庭院,少年郎站在门前,邀他坐定,我的身姿袅袅婷婷,环佩叮当。他呆坐在前,面如冠玉,却未来得及洗去满身烟尘。

  客欲起身相询,那葱指轻轻掩住他口,拉他重新坐下,浅笑端方,如玉温良。

  方寸之间的茶海容纳天地,连同她的一颗心。宇宙四海,只剩这一间茶榭。茶榭之中,只剩对坐的两人。

  洗净双手,不染铅华,木柴煮沸泉水,壶中腾跃着欢快的晶莹。漩涡中一颗相思成灰的透明心。

  茶海上一套剔透如雪的茶具次第排开,夺千峰翠色的玉胚如她素面无华,天成而无雕饰,侧锋勾勒的玄青色牡丹如她前世回眸一顾的盈盈笑靥,含蓄美丽如含苞未放的花蕾。他惊诧,她不语。

  未几,水开。素手抚袖执壶,注出一线透明的火热将冰冷的器皿一一温润。那思念有多深切,这水便有多滚烫,浇在这壶中,这杯里,温暖了千年的孤寂,润泽了前世的尘缘。

  烫罢了杯盏,茶荷里那早已盛开等待着重生的香叶,还请少年你赏鉴一番。雨声潺潺,琴音悠扬,轻轻阖上双目,用心去感知,你可嗅到了它梦呓般淡雅的芬芳?蜷缩如同婴孩的叶朵儿沉睡着,等待着你的到来,你的出现会如同初春乍至冰雪消融,将它们最美好的模样悄悄唤醒。

  拨茶入碗中,簌簌落下的是褐色的雪花。茶匙放定,木柴燃尽,泉水亦滚了几朵珠花。她将水注进碗里,划破空气的弧线蒸腾出几缕白烟,有微香溢出,盖上碗盖,茶与水静静地相遇了,每一片茶叶都来自五百年前的古木上,繁茂着,它们生长在寂静的山岭中,空灵而洁净,在沉睡中又沉淀了青涩,抹去了稚嫩与忧苦。忘人间之灼色,感心中之清明,唯万籁皆寂静,空天下于尘埃。

    等待的这一刻里,少年看到了这般景象:梅开如雪,艳丽的墨花开在雪地里,人间烟火也变得淡雅,古柳下牛衣贩卖的黄瓜洒着水招徕过往行人;溪头卧剥莲蓬的孩子和思无邪一样诗意。山月一轮朗照某个织造梦境的心室,小小的纺车嗒嗒地纺出一团团洁白轻盈的梦。山月淡得留一道影儿,像未沾墨的新笔在宣纸上留下的一抹水痕。

  终于,我在最美的时刻与你相遇。

  一缕茶香将少年从幻境中抽离,青山绿水,洗茶东篱。一袭月白衣衣衫的女子噙着笑意分茶奉君。

    “与君相逢千里,平川至峻岭。临请君饮清茗三盏。”

    一杯品色,色如琥珀。时光除去苦涩的浮沫,杯中一圈金边如同山顶初升的朝阳,茶露在杯中,杯在手中微微颤动,那是我初次见到你时慌乱的心。你刚毅的神情和深邃的脸庞,我只一眼便再没忘记过。

  二杯闻香,茶香温润。那一份高贵的润泽来自于沉淀的宁静,阳光下的生长明媚繁茂的茶树,黑暗中茶饼的发酵悄无声息。漫长的岁月里没有怨怼与焦灼,只有一颗静静等待的心。这香气没有檀香的浓烈刺激,没有桂花的淡不可闻,一缕吸入鼻间,沁人肺腑,通透清明,暖意里是微甜的蜜味,那是我思念的梦田里你温柔的笑脸,恍惚中破碎的回忆,如烟往事在升腾中氤氲出一条模糊的线索,串联出那一路磕磕绊绊却繁花似锦的时光。

    三杯品味,醇厚回甘。如同丝绸拂过舌尖的触感,滑入喉中,温润绵长。醉在这茶榭中吧,睡在这茶梦里吧。一盏茶的时间,是我最美的绽放。叶在水中舒展,翩翩起舞,谢幕后留这一汪芳香的琼浆。

  终于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三生三世,十里长歌,你坐在我面前。

  一盏祝你手边多银财,取之无尽,用之无竭;二盏祝你方寸不乱,心智清明;还招一盏,愿你娇妻佳婿,相配良缘。

  茶尽舞起,舞尽缘灭。可能够在最美的一刻相遇,哪怕耗尽千年的等待,她亦无悔无怨。

缘散

我从来都不是谁的花

可以绽放开来令人驻足的幽香与娇艳

也不是一棵树

只会难过得蜷缩 放弃再去支撑一切 天塌地陷

原来许我是一张荷叶

任它大雨再过滂沱洗过 也绝对不沾湿一滴眼泪 傲然而立

其实好比我的心

不过一页纸 被揉成了团

捡回来 铺陈开

怎奈面对密密麻麻的折皱

茫然无措 落笔何从?

我不在乎这没膝的时光清凉

我挣脱那些肮脏淤泥的缚足

云朵列队 阳光从缝隙间渗落的时候

在这茫茫十万波倾间的随浪浮沉

我已忘了我是谁

却又为何停留?


那么便请你是一粒茶

从一方茶饼叛逃坠下

落到杯里 尽情去舒展躯干、枝叶

气泡泛起 窸窸窣窣的破碎

只当问一句

似是故人来?

昨日长安梦。

缄默

只是用骨子里的清淡与优雅

去温暖 去浸润

这一杯 如水时光

                       

作者说:

本来是因为应和朋友所赠的一首诗而写,后来写写着,写成了妖精与人相爱的故事。我是普洱人,普洱临沧一代古树茶很多,想着家乡的晴空与绿树,故事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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