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后,我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我将手压住胸口,再往前没走几步,到了。
(一)少小离家老大回
此时,我正站在这里,儿时的一座剧院早已被一栋二十多层高的大厦所取代。
进去,先身份验证,然后登记电话,保安要求我写清去何层、何单位、见何人,我竟一时语塞。犹豫片刻,问保安:“这楼里是否有戏剧团?” “没有,没有,你找错地方了!”
我不甘,看着大厅里人员不断进进出出,一时也没了主意。环顾这大门与电梯之间的二十多平方米空间,冷冰冰的灰色大理石地面与墙面,同样灰色的安检设备和两部电梯门,最醒目的就是西墙壁上的消防器材盒里露出的红色灭火罐。
两青年男保安身着烟雾灰保安服,表情麻木,一个努着眼球盯着安检屏,另一个坐着不时瞟我一眼,情绪里透露着不耐烦,似乎示意我赶紧离开,不要给他们添麻烦。
悻悻然被旋转门推出来,耸着肩膀步下几节台阶,横在眼前的宽阔街道车流不息,那马路对面的一片蓝天分明是被裁了一块,两边夹着高楼,中间凹下,衔接的是一排别墅的屋顶。
那别墅密密麻麻连在一起,在繁杂喧嚣的马路旁兼高冷与俗气为一身,突然从街道西边飘来一阵“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你就像那天边的彩虹…”随之歌愈来愈大,视线里闯入一个脚踏自行车的中年人,他带着歌声一路向东,连那蹬自行车的动作都配合着旋律,唉!还听这么老的歌,顿时令我忍俊不禁,眼睁睁地送他渐行渐远,歌声越来越弱,那背影突然向右一拐消失不见。
收回视线后,看那别墅区的大门,一人高的电栅栏向西一侧收紧着,靠东一侧岗亭里的一值班男子正专注工作着。红白两色的放行杆时举时落,放行着进出的私家车。
离大门内不远是一座喷泉围绕着的灰褐色假山。假山上有一道水帘似的瀑布正泻下,可在我这视线里,那股股跳出的喷泉在豪夺瀑布的风采,它们快意活泼,力量不竭,多了份刻意而少了份自然。喷泉在阳光下撒成了花,那硬挺的花茎托举着花瓣与花蕊,衬托着对方也炫耀着自己。
再细细看,那银光四溅的水花分明是吸饱了所有的可见光,它晶莹剔透如冰雕复活,我有意用眼睛一眯一睁,水花里了可见细束的彩光,我的耳朵收到了细微的撕撕声,满眼捉到阵阵爽洁清凉之气。
街道两边的树杨已长粗不少,但跟我小时候相比少了很多,这连着街道的原是一片树林,中间围绕着的就是大厦这块位置的老剧院,拆迁重新规划后,原貌几乎消失殆尽。
在别墅区那边,我最早的记忆有一块空地,周围包着一圈树木,那蓄了一层厚沙的空地,是专供剧团里的演员露天练跳跃、旋转、下腰和空翻之地。
(二)童年的乐土
那时候,六岁左右的我和同岁的萍也喜欢这片沙地,趁着没有演员时,我俩就开始学着他们的动作练习,一段时间后,我俩竟然也练得可以随意下腰,倒立了,我还能连续完成直走三个空翻。
那天,我和萍在沙地里互相比赛时,竟引来剧团里的那个帅哥哥。他当时演的一部戏剧很有名,好像叫《墙头计》。说得是弟兄二人不愿意赡养衰老的父亲,这帅哥哥扮演的是兄弟里的老大,他精于算计,不幸抓住了大月,于是嫌自己太吃亏,在跟弟弟策划多出来的这一天该如何处置父亲时,就让父亲先趴在墙头等待解决方案……由于他扮演得太好,以致于我对他的感觉就是戏里面的那个老大。我还看过他一出《看女》扮演的男扮女装,扮演的是个恶婆婆,只演得台下观众不断大声喝彩,至于唱乱弹,更不在话下。
他跑到沙地这儿跟我俩说话,我们受宠若惊。他的眼神非常灵活且有神,一笑一口齐白的牙齿和稍微上挑的浓眉。他夸奖萍有一张戏剧脸,我仔细一看,萍果真长着我一直来忽视的吊梢眉与丹凤眼,帅哥哥对我俩测试音准度,萍竟又遥遥领先,看着她那一头乌黑的天然卷发与得意的笑脸,我的羡妒之情油然而生。好在哥哥对我的连空翻表示了称赞,这总算是安慰了一下我。
不过,童年的这点小事很快就淡去了,我和萍依旧喜欢在剧院周围徘徊。
这个剧院其实并不大,听母亲说是一九五十年代的建筑,它大部分承载着电影院与俱乐部性质,有时候也召开大型工作会议,偶尔会文艺汇演。当然戏剧秦腔一直很活跃。
剧院外观很普通,属于正规长方体建筑,东西短南北长,坐南朝北,东西两侧各有两个耳房,撒场时会被打开。北边只有一个不大的门,用于观众入口时的检票。离入门后的左右两个通道斜坡朝上就走进大厅了,通道直接延伸至舞台前方,并把整个剧院的观众席分成三部分。那一排一排的靠背椅从舞台最低处渐渐超北爬升,总计能容纳六七百人的样子。剧院顶部的灯都是巨形圆盘形,打亮时发出花朵样的银白璀璨图样。北边入口处有个二层,上面正对舞台开了一个不大窗口,窗口里就是放电影的小播映室了。
那时,剧院西边的一个用于工作人员出入的小侧门总是虚按着,我与萍拉着手悄悄进去,里面的工作人员根本不关注我俩。
炎热的夏季,剧院里是最好的纳凉之地,从小门穿进不长的走廊,左手边一间是服装道具室,从门上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挂着各种生旦净丑的戏服,还有各种翎子头饰、头套 、耳边花、戏帽头冠、绫罗绸缎的花手帕、绣花鞋等。黑脸包工的胡须吊得好长。
紧接着走进一块凹进去的长长化妆台,台面上都是大块的镜子和各种化妆品。有了帅哥哥的撑腰,我和萍竟敢大摇大摆地进入化妆间里看那些大哥哥、姐姐们化妆,记得是一场秦腔《三滴血》还是《铡美案》的演出前准备,化妆师在给正旦角头上佩戴很长的假发和那些美丽的头饰,看着珍珠宝石和那包头水钻在化妆间的灯光下,散发着无比艳丽的夺目色彩,精美绝伦,帽子上闪亮的彩珠和绒球随着声音颤颤抖抖着,真是惊了我的心,更艳了我的魄。
一场戏演完后的卸妆才是累,先要把头饰一层层一件件去掉,然后在头上绷根带子或绑条布子,这主要用来护着头发的。再用一种纸和棉花在一个油里一蘸,放在脸上用力一块一块擦,一会儿,镜子里之前那美好的妆容就花了,看得我大呼可惜。
有一次,我和萍东张西望着穿越后台走廊,直拐向右手的木质大舞台,举头测量那暗红与森林绿两色厚厚的幕布直通到顶。有次见一个叔叔正蹲在上面格架上调试探照灯,吓得我俩提心吊胆,瞪着他就怕摔下来。
一个午后,我和萍跑进剧院玩耍,我们在舞台后部的四层幕布帘间穿行,走着走着竟都寻不到对方了。怕喊声被听见又不敢吱声,于是就那么沿着幕帘的通道寻找着她。突然舞台东北角闪了一下那个帅哥哥,只一瞬间我还捕捉到他抓着一个穿花衣的大姐姐的手迅速不见。
我好奇心大增,等悄悄走近时,却发现一块幕布已经鼓鼓囊囊,我听见了裹缠在一起的人儿在里面窃窃私语,那个女生清亮的音韵极其美,虽没听懂在说什么,还是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再过一会儿就看见那裹缠着的幕布开始动作起来,随着裹缠着的幕布下角摆动得越来越厉害,里面竟传来他们粗粗的喘息声,我惊奇万分,悄悄绕过去,没料到另一头竟站着与我一样一头雾水的萍。
于是我俩相视一笑,悄悄拉着手找到另一处,我们也学他们把自己裹在幕布里,迅速,我们沉浸在一方小小的私密空间里,如黑夜突然降临,我们俩面对面靠得如此近,只可以从幕帘顶部透下的一点点光看见彼此的眼睛和朦胧的脸庞。天啊!在这里,如果有一大群孩子捉迷藏,那该多有意思,我俩还悄悄说,太羡慕剧团里的演员们了,他们太会玩了。
靠舞台东南一角落都放着各式各样的乐器,靠舞台侧的墙上挂着大锣、小锣、大钹、小钹、碰铃、笛子、箫、笙、唢呐、管、响木、板、梆子、木鱼等,一张靠墙长条桌子上还放着二胡、板胡等拉弦类,地上立着柳琴与几个大小不同的鼓,凳子很整齐地放成两排。我俩只是站在跟前规矩地看着,连摸的心都没有。
那一次,我俩跑到电影播放室,我第一次见到了一个个黑色的大圆盘,那圆盘很厚,里面是一圈圈窄窄长长盘绕的胶卷。地上还放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节节长短不一的胶片。那个播放室的叔叔太好了,他操着一口好听的天津话耐心地告诉我俩,如何把黑盘里的胶卷插进手摇圆盘上,如何要时刻关注圆盘转动时不要让胶片错位。
那个手摇把干的作用,是为了让一个圆盘里的初始胶卷塞进一个缝隙里起固定作用的。当一个圆盘里的胶片播完后,得立刻接上另一个圆盘里的胶卷,如果动作不熟练,就断片了,银幕上会出现瞬间黑白图案交替的画面。但如果手动把干动作过急与猛,就可能滑伤胶片甚至不小心拉断胶片,这时银幕上会闪过一丛红色火花,胶片被烧了。这时候观众就得耐心等待,一旦接上,中间会失去很多镜头。那废了的胶片就被剪断,丢弃在地上的一个纸盒里。
(三)一切都该有了时
哼唱一段旧曲“西湖山水还依旧 ,惟悴难对满眼秋, 霜染丹枫寒林瘦 ,不堪回首忆旧游……”
时光荏苒,如果萍长大后能认真做个演员就好了。我们分开若干年直到工作后,我才得知她成了一名财务工作者,听说她在市上的一次专业比赛中还获得了第一名,而风头正劲的她没几年,却因巨额挪用公款赌博落入法网被判多年。唉!萍真是上错了道了。如果她选择了戏剧之道,是不是就能避免呢?可惜了,岁月错负了人的期待,本不该如此。不过我相信,她也定是悔改好了。
而那个帅哥哥,背着老婆恋上了剧团里最美的女演员,闹家变而不得时,那最美的女演员突然结了婚,她邀请了全剧团人员唯独没邀他,于是他在她结婚那天竟吞服了大量安眠药自杀,幸亏被他老婆及时发现送了医院,捡回一条命后的他,终于懂得了爱惜生命与珍惜家庭,夫妻感情重归于好,这也算是命运的厚待吧!
而这剧院,也曾发生过两次火灾,那东西两边的窗户又小又高,用于逃生的设计极其不合理。而随着克拉玛依友谊剧院那场悲惨的火灾后,这座剧院随后也被迅速拆除了。
我从这里出发,如今我在这里回首,这些年间,我去内地上学,工作,随后结婚,父母也搬了家。留给我记忆的老剧院,仍藏在心底,而那些难忘的人啊,就让我诚挚祝福吧,愿咱们都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