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旧版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南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这首诗开头,由此引入,介绍当时的历史背景。宋朝国势不振,徽钦二帝被金所掳,高宗杀了岳飞,向金议和。写高宗传孝宗,孝宗传光宗,光宗传宁宗,故事就开始在宁宗庆元五年。
介绍完背景后,镜头一推,在牛家村,有一对结义兄弟正在喝酒……故事就开始了。
修订版则以张十五说书开头,说了一段叶三姐一家四口在金兵铁蹄下的悲惨命运。说书完毕,在这听众之中有两个大汉,拉着张十五喝酒。通过三人的谈论,慢慢透出了当时的情况。说朝廷如何不用忠良,徽宗如何只想做神仙,钦宗如何罢免了李纲,徽钦二帝如何被掳,高宗如何无耻,岳飞如何被杀。直说到当今庆元皇帝,韩侂胄宰相,只是摇头。
修订版增加张十五说书这一节,金庸在修订版的《后记》中给出的理由是:「我国传统小说发源于说书,以说书作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这个理由当然也成立,但这是小说文本之外的理由。金庸增加张十五说书一段,不可能没有小说文本本身的考量。
就小说本身而言,增加张十五说书一段,是一个非常好的修改。
旧版中金庸介绍了当时的历史背景,故事是发生在宋金矛盾的大背景之下的,可是这种背景介绍是空洞的,读者不不太清楚宋金矛盾到了什么程度,具体是怎样一种情况。修订版张十五说的那一段叶三姐一家的悲惨故事,立刻就让读者知道,原来大宋百姓在金国的铁蹄之下,都到了如此这般悲惨的境地。读者立刻就对宋金矛盾以及他们之间的仇恨,有了最直观的感受。
比如,我们说某两个人有着血海深仇。这个表达很空洞,它传递了一个信息,但我们不太能感受得到,这到底是有多大的仇。
另外一种表达,你告诉我们,甲如何残忍的杀了乙的父亲,乙又如何残忍杀害了甲的老婆。读者就会有很强烈的感受,我们立刻就知道,这俩人的仇解不了了。
旧版的背景介绍,是让读者「知道」这么个背景。修订版的说书人的故事,则是让读者「感到」这样一种环境和背景。在小说而言,显然后者的表达是更高明的。
修订版所透漏出的历史背景,其实比旧版还要多,只不过二者呈现的方式不同罢了。旧版是金庸直接介绍历史背景,修订版则是通过郭啸天、杨铁心、张十五三人喝酒聊天透漏出来的。
如果修订版那么大段的背景资料像旧版那样,由金庸介绍出来,那简直是灾难。我们看的是小说,又不是历史论文,开头一两千字一个人物都没出来,尽是背景资料了,读者直接就读不下去弃书了。
把你想让读者知道的背景资料融入到情节中去,融入到人物言行中去。让书中的情节需要这些资料,让书中人,而不是小说作者,来告诉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郭啸天、杨铁心、张十五三人喝酒聊天,情绪是很激动的,言语也就跟着糙了,什么「无耻」「不要脸」「鸟皇帝」之类的话就都出来了。
中国旧小说脱胎话本,原是说书人直接面对听众说的,所以很多时候,说到某一情节,说书人都要发表几句议论,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慨或态度,以引起听众的共鸣。按照旧小说的表达方式,写到大宋朝廷无能,金庸就要笔锋一转,写几句议论,骂几句无耻。
小说技法成熟的今天,作家们则都尽量避免在小说中直接议论表达自己的观念,一切交给读者来判断,作家只提供情节和人物。
作家当然是有态度的了,但他不能亲自上场发表议论,作家通过人物说话,而不是自己说话。郭啸天、杨铁心骂的「不要脸」,难道不是金庸的观念么?但「不要脸」这话,金庸不能亲自上场去说,他得通过郭啸天,杨铁心去说。既表达了观点,又塑造了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