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一)

“呜……”火车一声悲鸣,然后长吁一口气,极不情愿地开始往前挪动。磨磨蹭蹭出了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抖动。它算是明白了,拖着又长又沉的身子,消极怠工不但徒劳,而且更耗费力气。“呜……”它又叫了一声,这次是给自己鼓劲。吐出一口恶气后,身体一下子舒展了,在蜿蜒的轨道上越跑越快。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一直看着窗外。映入眼帘的是苍翠的山,灰蒙蒙的水。武汉天气热,拎着一个大箱子挤上车,衣服已经湿透了。车厢里空调的温度偏低,衣服贴在身上,反而有点冷。火车一路向北,过孝感、信阳、驻马店、漯河、许昌……到了郑州,又一路向西,过巩义、洛阳、三门峡、渭南、西安,然后抵达宝鸡,又侧身向北,过天水、甘谷、武山、陇西、定西,这才到达终点兰州。这条路他太熟悉了。闭上眼睛,窗外的景致像画卷一样一页页展开。出了湖北,浓墨重彩的绿色渐渐黯淡,江河越流越细。过了西安,窗外的温度越来越低,车内空调的温度越调越高。火车在宝鸡进站,下去买了一桶方便面,不由打了个冷战。过了天水,绿色越来越稀疏,山上偶尔能见到几颗树。定西境内,一眼望去尽是黄澄澄的土山,一座挨着一座,高高低低,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他知道终点站已经呼之欲出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十几年光阴一眨眼就挥霍殆尽了。他想起六岁那年第一次坐火车,过了郑州,就走上了这条路。从一路绿色走到一路荒漠,越走越冷。他还时不时看看窗外,好奇地问这是哪儿呀?草和树怎么都不见了?它们都藏到哪儿去啦?爸爸笑着耐心地给他解释。妈妈则一言不发。她靠窗坐着,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平放在小桌板上,食指和中指交替,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爸爸一般一年只回来一次。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只知道那里很远,很远。他背着背包,拎着提包,每个包都鼓鼓囊囊,里面有很多新鲜好奇的玩意,有子弹壳做成的枪、坦克、飞机、大炮,还有好多好吃的,风干牛肉、巴旦木、大枣。他喜欢爸爸带回来的大枣,皮薄薄的,肉厚厚的,核小小的。爸爸说,是战友从和田带回来的。有一年,爸爸把好吃的在他和母亲面前一样样排开,看他喜不自禁的样子,爸爸在他脑袋上掀了一把,“还有呢!”他蹲下去,从提包取出一顶红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到他的头上,用拇指和食指沿着帽顶捏了一圈,帽子变得有棱有角。爸爸退后两步,端详一会儿,“等一下!”说着半蹲下身子,在提包里翻了半天,找出一枚鲜艳的五角星,把帽子取下来,把五角星别上去,又给他戴上,又用手捏了一遍,“这下好了!”他说。那几天他可神气了,戴着红军帽在伙伴间穿行,他像一阵风一样,他们都追不上他。等他累了,手扶着膝盖半蹲着喘气的时候,他们终于把他围在中心。有的小伙伴便跟他商量,给他一颗水果糖,他把帽子借给他戴一会儿。他不答应。便有人提高筹码,给他一块五毛钱的巧克力。好大的巧克力呀!姥爷背着妈妈给他买过。太好吃了!他觉得这五毛钱给他买来了世界上最好的味道!可是,他并没有把帽子借给这个伙伴,反而借给了之前出价一块糖的伙伴。神气什么呀?你妈妈还不是跟我妈妈在造纸厂子上班?你爸爸还不是一个售货员?我爸爸可是威风凛凛的人民解放军!更可气的是,他明明知道我爸爸在外地当兵,妈妈有时候抽不开身,就让姥爷来接我,可他偏偏说,向阳,你爸怎么那么老?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这会儿低声下气求我啦?哼!门都没有。回到家,他兴冲冲地给妈妈说,他今天如何神气,伙伴们都想借他的帽子。妈妈“嗯”了一声,转过脸去,抬起一只手抹了一下眼睛。爸爸把他拉到怀里,笑呵呵地问:“以后爸爸就一直陪着你和妈妈,不跟你们分开了。好不好?”“是真的吗?当然好啦!”他踮起脚尖亲了爸爸一口。“你在那个鬼地方待了十几年,还没待够?”妈妈哽咽着说,“现在又要祸害俺娘俩!”“D城有什么不好?全中国的卫星不都是从那里送上天的?没有我们,你们凭啥在家过好日子?”爸爸有点不高兴,嗓门越来越高,“再说了,D城现在的条件比你五年前去的时候好多了,你在老家吃的啥,在那里一样吃!现在也开了超市,生活用品都能买上。”“你看你这个熊脾气!”妈妈大声哭了起来,“啥事都不跟我商量,就自己拿主意。我刚一动嘴,你就凶得像要吃人!我不去了!你爱带谁去就带谁去!”“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爸爸走过去,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不也是考虑你在老家一个人带孩子这么多年,不容易,心疼你嘛?所以才想把你随调过去,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热热闹闹不好吗?再加上刚调营长,组织上这么重视,我咋好意思提出来说自己不干了,要回家哄媳妇?”“谁要你哄?”妈妈扑哧笑了,“没良心的,娃都六岁了,你管过几天?回到家一天到晚都躺在酒桌上,家里油壶倒了都不扶,一说你脾气还大得很!”一过完年,妈妈就开始收拾,大包小包扔了一地。他屋子里的东西也被翻得乱七八糟。爸爸则穿着崭新的军装,腋下夹着大盖帽,拎着文件袋跑出跑进,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见人。晚上回来,醉熏熏地往床上一躺就不省人事,一会儿便酣声震天。姥爷帮着妈妈收拾东西,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妈妈说:“爸爸,你一个人就不要做饭了,食堂伙食也挺好,想吃了吃,不想吃了就下馆子去!你工资比我高一半,想吃啥、穿啥尽管买去,抠抠唆唆半辈子了,到老还是想开点!再等两年你退休了,我们就把你接过去。”“你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姥爷咳嗽了一声,“我你不用管。我这一辈子,热闹有热闹的过法,寂寞有寂寞的活法。你们在,我觉得闹哄哄的挺好的。你们一走,我也就换个活法。这十几年没有你娘,我不也慢慢习惯了?”姥爷忽然眼圈一红,掉下两滴大大的眼泪,“老人的想法都一样,只要孩子们过好就行了。我要想我外孙了,就请上几天假,到酒泉看你们去!”说着扶了一下地板,慢慢站起来,又把两只手扶在膝盖上,半蹲着身子,长长喘了一口气,“老了,这才蹲了多大会儿?头晕的。”又叹一口气说,“你赶紧哄小阳睡,明天再收拾。向有勇不是还有几天假吗?不急!”自己慢腾腾地走到屋里去了。那时候还不流行坐卧铺车,爸爸给他和妈妈买的也是硬座票。济南火车站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爸爸害怕坐车弄脏了新式军装,特意换了一身旧衣服。背上背着一个大背包,一只手拎一个大提包,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编织袋。一进站,大家都疯了一样往前跑,爸爸喊了一声:把小阳抱好!抡着两个大包在前面开路,母亲抱着他紧紧跟在后面。好不容易挤到车厢前。人太多,门太小,好像一个人嘴巴太小,塞的食物太多,卡住了,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爸爸冲过去,侧着身子把人往旁边挤,这才在门上给他们挤出一条缝,妈妈先把他塞进去,又侧着身子挤上车,一只手找个地方抓牢,再从车门里伸出一只手拉爸爸上车。等一家人刚坐下来,车也就开动了。还有很多人拎着行李跟着车一边跑,一边喊。列车员面无表情,“哐啷”拉上车门。追逐的人影越来越远。当年他们也是在兰州下车的,因为要转车。这次他也在兰州下,也是要转车。本来,这趟车还要往前开,可学校里只把票买到兰州。这也不能怪学校,他们可能也不知道这些学生最终的落脚点在哪里。纸条上面写的是兰州,那就到兰州吧。人生的旅程那么远,学校才能呵护你多久?有一程算一程吧。毕业那天,大家在俱乐部排队,等教导员叫名字。等听到叫“向阳”,他懒懒地答一声“到”,慢腾腾出列,领回一张三寸长一寸宽的纸条,上面写着“兰州市XX支局”,下面有一串数字,却不是联系电话,而是邮政编码。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这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信能寄到,人就能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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