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雄伟的比利牛斯山脉,从大西洋沿岸一直延伸到地中海,横亘在西班牙与法国之间。来自大西洋的水蒸气在西南季风的推送下,遇到高耸的比利牛斯,厚厚的云层无法飞跃而过,只好化作雨水,滋润山脉当中的千山万壑。
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造就了充沛的降水,无数溪流从山谷中奔腾而出,彼此追逐打闹着,欢叫着冲出峡谷,在法国一侧形成了一条宽阔的勒桑可河。大概是比利牛斯山脉对大西洋的回馈吧,勒桑可河在山脉北麓蜿蜒西行,跃入了大西洋的怀抱。
勒桑可河入海口处的南岸,仿佛让天上的神仙用刀切过,绵延几十公里,直上直下的峭壁与河水缠绵相伴,久久不愿松开相拥的手臂,站在河面观看,南岸就像一堵望不到边的长城,不管向东向西。高度倒还好,只需要用力抬头,越过几十米、上百米的空旷,还是能够勉强看到长城顶部碧绿葱茏的灌木丛的。当然,这样的悬崖,就算最好的攀岩高手也会望而生畏,放弃尝试的念头。
就在南岸的悬崖上,有一个叫做玛塔德的村子,村北是悬崖下的勒桑可河,村西靠着大西洋,每天都能听到海水与礁石的撞击声。但是听到海水的波涛声是一回事,与海水亲密接触是另一回事。虽然西侧的海岸不像南侧的河岸那样垂直壁立,肯定也是神仙的杰作。只是神仙切完河岸以后,没有磨刀,估计刀口已经卷刃了,不再那样锋利,所以海岸虽然也是连绵不绝的悬崖峭壁,毕竟不是光滑的墙面,间或有些藤类攀附在嶙峋的岩石上。如果胆子足够大,又有世上最强健的四肢,还是有可能从村子下到海边,享受下海水浴的温柔。不过,海边布满了礁石,没有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机会。
月亮已经到了海面上空,在模糊的云层中若隐若现。村口那颗粗大的枫树下,半跪半坐着一个年老的妇人,凌乱的头发胡乱挽起来,用一根巴掌长的树枝拢住。她双手捂着满是泪水的脸颊,呜咽吞声,嗓子已经嘶哑到快发不出声的地步。在她身边,还有两个妇人,是婆媳两个,同样半跪半坐地围着她,嘴里叹息着,已经找不到劝解的话。
苦难的岁月,造就了多少人间惨剧!该是怎样的苦痛,让一个善良淳朴的农妇,在夜半,在村口,如此大放悲声,如此痛不欲生!她无尽的泪水,汇入了奔腾的勒桑可河,汇入了咆哮的大西洋。如果不是太多穷人的眼泪,大海怎么可能那样的苦咸。
无尽的苍穹,无语低垂。
02
把时钟往前拨上几个小时。那时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海底,只剩下一点余晖勉强宣布着不肯离去的无奈。苔丝做好晚饭,跟母亲一起围坐在屋外的一块大石头边上,准备趁着大自然恩赐的最后一点光亮吃过后收拾利落,完成一天当中最后的工作。
穷人家是舍不得点蜡烛的,或者说没有点蜡烛的资格。家里仅有的半截蜡烛,还是去年圣诞节之前买的,圣诞节晚上点了一会儿,算是家里夜晚难得的一点光明。苦难的岁月无边无际,就像漫漫长夜,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晚饭只有土豆饼与南瓜汤。这几乎是娘俩个主要的食物——还是好心的邻居们帮衬的。因为交不上伯爵老爷的租子,家里几乎所有能卖上哪怕半便士的都卖掉了,已经找不到任何能够变成货币的东西。伯爵老爷春天抓走了苔丝的父亲,交不上租子,只好去做苦役。可惜没有几个月,吃不饱睡不好还天天在打骂下干重活,苔丝父亲很快就病倒了,伯爵老爷不但不让休息,还说装病偷懒,一顿皮鞭下来,第二天就一命呜呼,离开了人世。
伯爵老爷派人把苔丝父亲的尸体送了回来,留下话说,最多宽限十天,如果十天以后还是交不上拖欠的地租,那就让苔丝去顶替,去伯爵老爷家里伺候伯爵。
十七岁的苔丝,像玫瑰花一样娇嫩美丽,虽然出生在穷人家里,可是年轻的身体,处处散发着动人的光辉。去年伯爵老爷偶然见到一次,苔丝的美丽让伯爵老爷流下了口水,也为苔丝一家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在乡亲们帮助下安葬了苔丝的父亲。大家都说,让苔丝逃吧,不然过几天伯爵老爷肯定会派人把她抢走的。可是,天下虽大,又能往哪里逃呢?不是这个伯爵的土地,就是那个侯爵的农庄,举目无亲的苔丝,实在不知道能逃去哪里。
本来十多里远处的得特冈村,有苔丝的一个远方表叔,表叔的儿子叫做勒夫萨,比苔丝大五岁,小时候订了娃娃亲,说好今年结婚的。可是去年不知怎么得罪了伯爵老爷,伯爵老爷说要把勒夫萨关进监狱,幸亏提前得到消息逃了出去,快一年了毫无音信,不知去向。何况就算表哥表叔都在,逃过去,也不过是迟几天被抓住而已。
按日子推算,今天是伯爵老爷宽限的最后一天,白天里苔丝跟母亲战战兢兢,唯恐听到伯爵老爷派人来的马蹄声。但是一直到傍晚,并没有人来,似乎今天不会有事了,苔丝娘俩才做了晚饭,准备吃过饭休息。虽然知道伯爵老爷绝不会放过苔丝,也只能盼着多熬一天算一天了。
苔丝替母亲盛好一碗南瓜汤,正要递给母亲,突然村外传来了杂沓的马蹄声。苔丝手一抖,粗陶碗掉在石头上,南瓜汤泼洒开来,顺着石头流了下去。
我不忍心描述年轻的苔丝,在如狼似虎的家丁面前是怎样的无助。饿狼见到绵羊,也比不上家丁对苔丝的凶恶。想去拉扯苔丝的母亲,被遭天杀的家丁一脚踹到,只剩下无助的号哭。苔丝母亲爬起来,小跑着追了出去,却只能听到远去的马蹄声越来越小,苔丝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了。
邻居玛丽大婶带着儿媳妇也追了出来,她们追上苔丝的母亲,搀扶着她跪坐在村口,想劝她回家,她却死也不肯离开,只好陪她在大枫树下流泪。
03
月亮刚刚升起的时候,玛塔德村西的海面上,悄然驶来一艘小小的单桅帆船。微风轻佛,海浪一层一层互相推搡着靠近崖底。正好是涨潮时间,许多礁石被淹没下去,也为帆船靠泊提供了有利条件。
在距离悬崖底部还有百十米的时候,帆船上跳下一个人。月光照着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长着挺拔的鼻子,白皙的脸上一对蓝色的眼睛,在深邃的眼眶中闪闪发光。
刚跳下去时海水正好淹没到他脖子的位置,他微微仰着头,踩着水底的碎石,双手扶着帆船,防止帆船撞在那些深深浅浅的礁石上。船上还有两个同伴,一个操弄着风帆,一个划着浆片,三个人小心翼翼的把帆船停在了一块大礁石旁边,正好礁石上裂了一道缝隙,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锚桩,可以固定缆绳。
真正的困难是如何爬上悬崖。还好是夏末秋初,崖壁上生长的各种植物,葛藤灌木什么的,为他们提供了合适的支撑。再说他们本来就有备而来,攀缘悬崖的绳索、抓钩、斧子、钢钎等,都从船舱里拿了出来。
悬崖并不高,几十米的样子,经过差不多一个小时的努力,三个人终于爬到了崖顶。他们立足的位置,距离伯爵老爷的城堡只有几百米距离,在熹微天光下,模模糊糊,只能看到几处窗子透出来的烛光。
按照计划,他们应该先回到村里。他们也确实准备这样做。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高高的挂在天空,只可惜云层较多,躲躲闪闪的,不肯完整露出笑容。他们三个沿着海边的悬崖前行,突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这是危险的信号,因为只有那些贵族老爷们才骑马赶路。他们俯下身子,躲在灌木丛后面,盯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不一会儿远处出现了几个身影,随着马蹄声迅速靠近。那是一条通向伯爵城堡的大路,最近处距离他们三个藏身的灌木丛不到十米。他们屏住呼吸,稳住身体,不敢弄出来一点动静。就在那几个骑马的人从眼前经过的时候,月亮恰好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看到一匹马上横放着一个姑娘,姑娘也恰在此时抬了抬头。
“是苔丝!”那个曾跳入水中推船的青年忍不住低声叫了出来:“天呐,苔丝让他们抓走了!”
这个年轻人,就是苔丝的表哥勒夫萨。他带着自己的两个同志回到家乡,没想到还没进家门,就先看到自己的表妹——也是未婚妻,被伯爵家丁驮在马背上给抓走了。
04
让·埃多伯爵仰靠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左手放在额头上,顺便也遮住了眼睛。右手拿着一张纸——那是下午送过来的一封信,他已经反复看了十几遍,每看一遍身上就感觉到一阵寒意,并且寒意随着看信次数的增加而变浓,现在已经浓到了化不开的地步。仿佛空气也凝固起来,让他感觉到呼吸也变得格外困难。
身前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餐具,几乎所有餐具都是铝制的。以前都是银的,但是近几年有了铝制餐具,可比银子做的好多了,并且还非常难得,价格快赶上金子了。这是身份的体现,如果不是因为价格的昂贵,伯爵是不会把那些银餐具完全替换掉的——虽然铝制餐具使用起来确实比银餐具方便实用许多。
餐盘里面的各种食物,几乎都没有动过。伯爵夫人因为担心长胖,已经坚持五年多不吃晚餐了。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吃,她晚上只吃水果,偶尔加一点牛奶。伯爵手里的那封信,伯爵夫人并不感兴趣。从小到大,她除了享受,从来没有关注过其它的事。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只要会弹琴,会跳舞,会唱歌,会在社交场合应酬就足够了,至于别的事情,有那么多的伯爵、侯爵老爷们,用不着她去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