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一:从爸爸的日记里,看湖北乡村往事

今年橘子什么价格?

我出生在彻彻底底的农村。所谓“彻彻底底”,就是家家户户有田有院、走亲访友需要翻山越岭、炊烟从大山深处袅袅升起的农村。那里,是我热爱的土地。

1. 卖橘子

从我记事起,我爸就一直是村书记。他总是在出差,带着村里的党员,全国各地跑,主要为一件事——卖橘子。

湖北农村的橘子,9月末就有特早品种成熟。墨绿、青黄渐变的薄皮,金黄的果肉,汁水四溢,酸甜得刚刚好,是孕妇、小孩的最爱。到了深秋,果皮金黄的最甜品种上市,鲜甜微酸,每户人家都存着好几箱,吃一个冬天。真到了冬天,拿出橘子来,烤火时焖上红苕(红薯)、洋芋(土豆),再在火边放几个红橘子,烤得极酸极酸,吃了暖和和的,还止咳。

湖北橘子

村民世世代代种橘子,到了橘树丰收季节,举家摘果、清洗、打蜡,等着果贩子来收。童年记忆里,我妈和她的姐妹们常聊:“今年橘子什么价格?”

种了许多年,本地市场也维持了许多年,本地收橘子的价格一年比一年低,农民的收益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那几年,我爸一年四季到处出差,就是为了帮农民找渠道,把橘子卖个好价钱。

他们一帮子年轻人,舍不得买火车票,就统统站票,困了睡在座位下面、别人脚下。北京、上海、广州、杭州、深圳,跑了个遍,每次都能带回来好消息。

田里的爸爸

如果那时你曾在这些大城市生活,看到一个戴眼镜、穿白衬衫的壮小伙儿,操着南方口音,提着两麻袋橘子,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点不怯,问别人“副食店、商场、饭店、批发市场怎么走?”那很可能就是我爸。

2. 泥裤子

1998年夏天,本来和所有的夏天没有不同。我妈会在院子里放个红色大盆,接满开水。等水温了,我就坐大盆里洗个畅快的澡。我姐上高中住校,会在周末时回来,给我带两杯酸奶。

但那个夏天又真是不同了。那段时间爸爸也经常不在家。和以往的出差不一样,我和我妈在家,她心神不宁、恍恍惚惚。电视里循环播放着“特大洪水”、“决堤”、“船闸”、“抢险”,她一会儿盯着电视,一会儿又看着窗外。我问:“爸爸出差了吗?”她答:“嗯。”仍是心不在焉。

到了深夜,外面雷声轰隆、大雨如瀑。我们当时住在为了守鱼塘简单加盖的小瓦房里,鱼塘里的水漫出来,鱼苗一片片地翻了肚皮。

我妈走进厨房拿出把菜刀,说:“你先睡。”我说:“妈,你怎么这么怕?”她说:“我也不知道,今天怕得很。”我迷迷糊糊刚要睡着时,门锁突然转动,我妈嗖地站起身来。谢天谢地,是我爸回来了。

他浑身湿透,穿着胶鞋,鞋和裤子被泥沾满,脸上也是泥,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脑门上。后来我又迷迷糊糊听到他们说:“扛水泥”、“洪水”、“抢险”……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我爸和村里的党员每天都在江边抗洪抢险。

“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谁。”之后的许多年,每当听到这首歌,我妈都会流泪,为了那些在抗洪抢险中牺牲的解放军战士,也为了那个惊惧无助的夏天。

3. 桔城路

1998年的洪水没有冲到我们村里来。但洪水过后,乡村开始了巨变。

城市急速扩张,大量的山夷为平地,水塘变身陆地。我去上学,再也不用穿过鱼塘、翻过山头。就连学校,也从半山腰挪到了广阔的平地。乡村小学也拥有了高级的塑胶跑道,教室再也不是黑漆漆的平房,每个班级都有自己独立宽敞的教室了。

▲灶台边的妈妈

种橘子、养猪的农民少了,去企业工作、创业办厂的人多了,村里的文艺活动也多了起来。

我高中去了武汉、大学去了北京,对家乡的连续印象,戛然而止在一条路——“桔城路”。多么贴切的名字啊。家家户户种橘子的乡村,星星点点的橘子连成一片金色海洋。

这条路并不长,一头是我们村,另一头就是繁华的市区。当时,我们村已经离城市那么近、那么近了。

妈妈做的香肠

4. 日记

这些年我每年都会回老家,但因为特别宅,很少出门看看,就是陪陪爸妈和奶奶。但只要回家,都会惊叹我们村的改变。

高楼平地起,村民都住进了整齐划一的现代小区里。各种商业设施齐全,大型公园就在眼前,游乐场不比北京的欢乐谷差。

偶尔会怀念记忆里的乡村,但这种微微的感伤在繁华的霓虹灯下转瞬即逝。

大山看爷爷杀鸡

我热爱童年的乡村,但也无法抗拒舒适、便捷的城市生活。我曾经很感慨地发朋友圈——

我想住在城市里,住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睡在霓虹灯和车流遮挡住繁星的烟火气儿里。我可以去荒郊野外聊人生,可以去山涧荒漠发票圈装b,但我务必要确认自己的家是在城市里,是快递送货上门、出门就有麦当劳、外卖快递费可以忽略不计的城市里。我爱这迷人的拥挤,我沉醉在这燥热的方便里。

我爸从40岁起,每天会写日记,记录生活中的琐事,还有工作思考。他站立的土地,随着他日记慢慢翻页而慢慢演变。他也从一个青年党员村书记,变成了退休小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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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人在哪里,每天他都要百度一下家乡的新闻和天气,就像年轻时关心橘子的价格一样。

后来我才懂得,不管是农村还是城市,他只管风雨无阻地爱他所在的土地。

我童年的土地,也仍在原来的地方,从未改变。

文、图 by 刘小一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刘小一,英国爱丁堡大学社会学硕士,曾任职财经记者、企业公关主笔,采访多位著名经济学家、企业家。现为自由撰稿人,关注育儿、情感、乡村、性别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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