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叶穆在丰乐楼还有些拘束,但他心底是十足欣喜的,一俟回到玉春楼,添酒回灯重开宴,他即又命人摆了一桌简单的酒席,拉住师师非要坐下来不可。
时已三更,众人皆来道贺毕,叶穆屏退了左右,指着桌子上的一大一小两个白瓷梅花酒杯,抿着嘴对师师笑道:“辛苦总算没有白费,来,卿用这小杯,我用这大杯,今晚我为卿破例一次,不醉不休!”
叶穆平素确实从不贪杯,看来此番他真的是打心里高兴,此时师师已有两分醉意,人也有些疲倦,闻听叶穆此言,精神还是为之一振,卷了卷袖口道:“好吧,那小女子今晚就舍命陪君子了!”
为助酒兴,两人不觉间追忆起初识的光景,倥偬之间,居然已经三载有余了。当时师师满心以为叶穆能给她一个好归宿,可是他却沉默以对,直到而今。
两人越饮越是不能自已,师师忽然语带凄怨地问道:“你我何以不能永谐琴瑟,究竟有何隐衷?”
尚未失去理智的叶穆不禁默然良久,待他又浮过一大白后,直视着师师道:“不想害了你!”
“我让人去过你家,你家夫人也不是那醋葫芦,难相与的,你继父也常年在外,有何能害我?”师师迎着叶穆的目光追问道。
“今日我若是如实告你,就是害了你!”叶穆说出这话时明显一嘴的酒气。
这话让师师的酒意顿时消去了七八分,她转念一想:或许将来某一天事情还有转机,至少叶穆还是一如既往地这般钟情于她,也真心为她的成就而欣喜,怎么就不能得过且过呢?
师师不想继续追问了,她好奇那个真相,可又十分畏惧那个真相,担心那个真相会夺走她眼前的一切!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她也索性放开地喝一回吧。
仿佛叶穆心中也有无数的块垒,他喝着喝着,竟然大哭起来,让师师着实吃惊不小,但师师是见惯了这等场面的,也未多加在意,且由他痛快这一日吧!
“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过够了!”叶穆大声地发着酒疯道。
“我也过够了!过够了!”已有五分醉意的师师双手拍着桌子,大声附和道。
“师师,咱们逃吧!逃吧!”
“好,咱们私奔……”此言一出,师师居然把自己逗乐了。
这时,叶穆突然安静了下来,远远听到街上左右金吾街司报更的人喊了四更,师师不知叶穆已醉到何等程度了,反正她自己已有些头脑昏涨,眼看就要人事不省。她忙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凑到香炉边,添了些新香料,然后猛嗅了一阵,感觉清醒多了,于是转过身准备将叶穆扶上床。
师师踉踉跄跄,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酒杯,小芙还没睡实,在外面听到里面的动静,隔着门问道:“娘,要我进来吗?”
师师手扶着桌子回道:“不,不用了,你歇着吧,明早,再收拾!”
师师吃力地将叶穆扶上了架子床,正待为他脱鞋宽衣时,不曾想叶穆又开始呓语起来。师师一句也没有听懂,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好笑,眼看叶穆就要吐出来,师师忙从床边的足承上抽过一个早已预备好的木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把叶穆给安排妥帖了。
到此时,师师的醉意和困意反倒去除了大半,面对满屋子的酒气、臭气,生性好洁的她只得又点燃了一个香熏球,然后便提着它在屋里和帷帐里熏了一番。
叶穆还在不时呓语,师师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可是突然之间,她的笑容就僵住了!那香熏球从她的手里猝然滑落,灰土洒到了被子上,师师顾不得扑打干净,转身就去衣架上翻找了一番她刚才为叶穆脱去的衣衫,不费力气地就找到了那对双鱼玉香囊。
师师整个人顿时怔住了,虽说双鱼玉香囊是契丹人常见的配物,可是中土人士也有不少人佩戴此物。然而师师毕竟是见多识广又冰雪聪明的女流翘楚,她已经听出来了,叶穆的酒后呓语,实际上应该都是契丹话!
过去那些不愿细想的情节,此刻怎么也压制不住了,都一股脑地涌向心头:他有时在外面停住,忽然向日祈祷;他十分敬鬼,不经意间还总说人死后会“魂归黑山”;即便是眼睛,他的眼珠好像也比一般人蓝些;有时候夜里做了噩梦,一阵喊叫,常常把身边的师师也惊得胆落;一起外出时,他总是免不了心不在焉、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有一回小芙去北辰货栈给他送东西,居然看到他们一群人在食生肉,把个小芙吓得够呛……
叶穆自称在山西长到十几岁,后来才因过继给他经商的叔父而来了汴京,那些异常,师师都以为是叶穆自幼长在山西的缘故。可是,好鬼而贵日,这应该是契丹人的风俗;黑山据说也是契丹人最崇敬之地,吃生肉更非中原之人所好。另外,师师也见过契丹大字和小字,过去她就发觉叶穆的书法有些特别,她一直没往心里去,此刻她不由得翻找出了叶穆曾写给她的一封信件,挑亮了灯烛细细端详起来!
左右金吾街司报更的人喊了五更,似乎没过多久,师师又眼睁睁地看着天色亮起来了……
十几天后就到了夏至,前一晚刚下过雨,清晨起来推窗眺望,但见朝霞映天,碧空澄澈,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整个汴京都陶醉在这短暂的惬意之中。
一般人家要在这一日祭神祀祖,师师便约了叶穆前往城东的万岁山进香。
十几天来一直郁郁寡欢的师师没让人跟着,只她和叶穆两个人上了山。待进过了香,他们从一处禅院里走出来,师师手执一把轻罗小扇,半掩娇容道:“绿树荫浓,山气清和,咱们四处走走吧!”实际上她是想掩饰一下脸上的异常神色。
叶穆自然满口答应了,可是走了还没几步,师师发现叶穆又开始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起来,心下有些凉凉的,只是她的心中尚有一簇熹微的烛火在支撑着。
“怎么如此闷闷不乐,是不是那天我有酒后失德之处?”叶穆突然问道。
师师停住看了他一下,勉强笑道:“哪里!”
“那是有什么心事吗?”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
师师于是见机试探道:“如今辽主昏悖,听闻说老贼再起后亟谋有所作为,竟怂恿官家夺回幽云,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闻听此言,叶穆一下子愣住了,忽解颐道:“你听谁说的,有谱儿吗?如今国朝正与那河西家【1】闹得不可开交,怎么可能再启衅于辽?”
“哦,这样啊,看来是我听风就是雨了!”师师作转圜道,忽而她又停住了脚步,直愣愣地看着他,“你究竟为何让我打听这些?真的都是为了你家里的生意吗?”
叶穆停住了脚步,温存地握住师师的一只手,有些尴尬地笑道:“呵呵,其实是我喜欢关心朝政。”
“真的吗?”师师看着他的眼睛,目光犀利,里面像藏着一把锋利的刀。
叶穆心中一凛,不敢看师师了。
师师双手摇着叶穆的身子,大声问道:“是真的吗?”
“别问了!”
“你是不是契丹人?”
“说什么胡话!”
“你就是契丹人!”
叶穆一下子怔住了,如遭雷击一般,突然瘫倒在了地上。师师俯身想要去搀扶他,哪知被他一把推开。
“没错,我就是辽国派到你们宋国的耳目!”叶穆直视着师师,如此清楚、明白、大胆地告诉她。
此时师师正暴露于烈日之下,可她已浑然不觉,只是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天地也没有了声音!她手上的轻罗小扇滑落在地,心底的那一簇烛火灭了,整个人眩晕起来……
[1]宋人对西夏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