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存在主义对抗世界的虚无 —— 《遮蔽的天空》读后感

《遮蔽的天空》是作家保罗·鲍尔斯在1949年出版的小说,是三本存在主义文学经典之一,也入选了《时代周刊》评选的1923年以来最伟大的100部英语小说。

故事讲述的是美国人波特与妻子姬特,好友耐特为了避开战争摧残下满目疮痍的欧洲,一起来到北非旅游。他们从一个城镇辗转到另一个城镇,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和事。姬特与波特感情已经十分疏远,在一次火车旅途中,她与特纳发生了婚外情。之后夫妻俩和特纳分手,继续游览北非各个地区。波特在去厄尔加阿的路上得了病,随后死在了斯巴的一座军事要塞里。姬特无法承受丈夫的死亡带来的一系列的责任,收拾行李逃跑了。她在路上遇到了一只商队,做了商队主人贝尔卡西姆的小妾。她生活在一个牢笼似的小房间里,每天做的只是期盼贝尔卡西姆的到来。失宠之后,姬特逃出了贝卡尔西姆的家,继续寻找像他那样能够主宰自己人生的人。

我是我,人类是人类

主人公波特是一个活得和别人不一样的人,脑子里想的也是一些很多别人看作荒诞无稽的东西。他依照自己的本性生活,不去理会别人的评价。他有一次跟姬特争论说:“你永远代表不了人类,你只是个可怜的绝望的单独的个体。。。我在这里!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我的世界与‘人类’无关。这是我所见的世界。”

尼禄的老师塞内加说,无论贫富贵贱,每个人都生活在枷锁里。诚然,生活的各种条条框框,有形无形地都在约束我们。社会和家庭给个人制作了一个人生的模板,好像一个人生下来就应该这样那样地生活,成为这样那样的人。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时期到19世纪,人们都相信实在论,认为人生来就有本质,一个人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在出生前就被他的本质所决定了。比如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生来就应该按照理性行事;基督教认为人生来就应该爱上帝,根据上帝的意愿生活。

直到存在主义提出了截然相反的口号,“存在先于本质 Existence proceeds essence” 。本质就是决定了一件事物之所以为此件事物的最关键的属性。假设有一支笔,它可以是塑料的,可以是金属的,可以是各种颜色,不同形状的。但是它可以被用来写字,这个性质定义了它作为一支笔的本质。我们先是被诞生下来,开始存在于这世界上。但是我们怎样生活,成为什么样的人,却是后天发展出来的,是由我们的行为去定义的。生于一个宗教家庭,不代表孩子长大也必须是虔诚的教徒;父母家人从事某一行业,不代表孩子长大也必须投身其中;别人上学工作成家,不代表没有人可以活得不一样。

存在主义也承认枷锁的存在,他们称之为“境遇”。就像海德格尔说的,“我们是被扔到这个世界上的。” 接着每个人拥有不同国籍,肤色,家庭状况,身体条件,社会背景等。这些被继承下来的性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们,但同时也是我们做出选择和决定的依据。故而虽然人们被局限在了不同的境遇中,但是因为人们内心有想要不断变得更好的愿望,所以人们拥有相对的自由。比如一个人生于贫困家庭,虽然他本身的生活环境使得他必须要过相对贫苦的生活,拥有较少的资源。但是他一方面可以选择对境遇逆来顺受,延续这样的贫穷。另一方面,他也可以选择通过自身的努力与学习,来改善当下的境遇,活得更好。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自己拥有这项选择的权利,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被“强迫”过上了海德格尔口中“常人”的生活。“常人”就是指社会中的大多数,那些抱着固有观点,墨守成规的人。人类每一次停下来质问为什么自己的人生过成了这个样子的时刻,都是我们意识到自己可能掉进了“常人”的陷阱里。比如西蒙·德·波伏娃就在《第二性》里详细阐述了“女人是被后天培养出来的”这个观点。女性从出生起就被灌输一系列的观念,例如女人比男人柔弱;女人不像男人那样可以善于处理工作,所以应该待在家里操持家务;女人应该结婚生子,繁衍后代。女性群体就是被常人/群众/民众的固有观念绑架了,结果也都活成了他们口中女人的典型形象。存在主义者把那些不询问本性,而只根据外界强制规则生活的人,称为“不诚”的人,或者是拥有“坏的信仰 Bad Faith”的人。不诚的人要么宣称“我就是这样”,以此来逃避责任;要么麻木地顺从命运。(另一种不太常见的不诚的状态,是完全生活在未来在之中,幻想未来的的种种可能性,但是现实中却不做出相应的努力。例如立志要考上一流大学,却贪睡懒惰,沉迷于游戏娱乐之中。)

西蒙·德·波伏娃 与 让·保罗·萨特

除此之外,“常人”还很擅长于把稍有不同的人拉回他们的阵营里。一旦有人想要逃离墨守成规去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常人就会群起而攻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述常规生活的百般好处,宣扬不同生活的痛苦和失败。他们时刻观察着别人,稍发现点异动,就大肆叫嚣。直到常人粉碎了逃离者的勇气,把他拉回和他们自己一样的固步自封与庸俗里,他们才肯罢休。人与人之间相互不断地物化地看待对方(Objectifying)使得萨特这样感慨到,“他人即是地狱 Hell is other people.”

我是我,人类是人类。我不应该因循守旧地为他人而活,其他人类也妄想把我拉回人云亦云的陷阱里。


畏惧选择,畏惧自由

女主人公姬特从来都不做选择。每次都是波特拿起一张地图计划旅行,然后她就跟着波特一起走。在波特死后,她失去了指南针,她没有能力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所以她害怕了,她扔下了一切责任,扔下了波特的尸体,就这样逃跑了。做了贝尔卡西姆的小妾之后,她每天做的就是期待主人的到来,和从一个小窗里看一小块天空。她感受到了无比的轻松和快乐,因为她的整个人生都被贝尔卡西姆主宰,她不用再为了做选择而烦恼。然而放弃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姬特同样要对此负责,承担后果。

波特在一个妓女帐篷里也听过一个关于选择的故事。有三个来自山区的女孩到镇上赚钱。她们不是力求财富,而是想攒够钱去撒哈拉喝茶。很多个月之后她们也没有赚够钱,但是她们觉得不能再等了,无论如何都得上路。她们翻过一个沙丘又一个沙丘,终于登上了目力所及最高的一个沙丘。但是她们最后还是没有实现愿望,累死在了撒哈拉沙漠中。这三个女孩做出了选择,承担了选择带来的后果。

存在主义者说人们生活在“畏”之中。畏和怕不一样,怕是对具体对象的害怕;畏则是没有专门对象的,是一种类似焦虑的情绪。它源自于我们知道自己可以做出很多的选择,但是我们却对如何明智地实践这些选择毫无所知。我们还必须要承受选择带来的责任和后果,就像选择去撒哈拉的那三个女孩一样,就像病死在异乡的波特一样。因此,萨特曾经说道:“We are condemned to be free. 我们被判自由。”

姬特逃离贝尔卡西姆之后遇到的一个男人对她说:“生命就像一道悬崖,往上爬的时候,你绝不能回头去看,不然就会恶心难受。”这大概是源于索伦·克尔凯郭尔的悬崖例子。克尔凯郭尔说我们做选择的时候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往下看会有头晕目眩恶心的感觉,同时会感觉到泰山压顶般的“畏”。我们可能做出很多选择,或前进,或后退,或者原地不动。但是最可怕的是,我们内心会涌出一种黑暗的冲动,我们也可以选择就这样跳下去。

谁能想到太多的选择和太多的自由,居然这么令人胆战心惊?


我们和动物不一样,现在和二战后其实都一样

存在主义主要是在二战后兴起的,那时候人们面对战争带来的苦难,开始质疑长久以来的信仰。既然说上帝爱人类,为什么上帝又要让人类经历如此的浩劫呢?于是以尼采为代表的哲学家就“杀”死了上帝,标志了传统宗教信仰的崩塌。可是人类若是没有了信仰,那么生存的意义还存在吗?以前宗教告诉人们活着是为了侍奉上帝,侍奉万能的主。那么现在呢?

难道人活着从此便没有意义了吗?尼采就是这么认为的。这就是他的虚无主义。人类和其他动物没什么不同,都是出生、生存、繁衍、死亡。我们因为自己有比其他生物高明的智力和理智,就以为自己的人生一定有着比那些动物的“动物生”来得深邃的东西。尼采说你们错了。把人类放到广阔无垠的空间中,把人类放到无边无际的时间里,人类和其他动物都一样的沧海一粟,渺小得不值一提。所以,我们活着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弗里德里希·尼采

或者说,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本身吗?我们赚钱,获取食物、衣服、居所等,是为了使自己可以生存,使家人可以生存。如果我们活着是为了可以使自己可以“继续活下去”,那么这个“继续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们和动物不是更没什么两样了吗?一个事物的意义必然是需要从高于自身的一个来源获取的。

没有意义的生活是绝对无法忍受的。想象一下你在温饱工作之余有闲暇的时间,有多余的精力需要释放。可是你却不知道该干什么,茫茫然无所寄托。这就是我们日常要对抗的“无聊”。无聊是痛苦的,它让我们直接体会到了世界的虚无,那种大军压境般的焦虑不安。于是人们就想尽办法排遣无聊。孔子曰“不有博弈者乎?” 为了摆脱无聊,就算去赌博都是可以的。现在则更是简单,在电脑电视机前面坐定,一晃眼几个钟头就消遣掉了。

这样浅显的排遣方式有时候是不能满足人类的,特别是不能满足有识之士的。我们需要一个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人生目标,来使我们活得有意思一点。 存在主义这个时候就站出来了,说既然人类没有强制的“出厂设置”的神授意义,那就要靠我们自己来赋予人生意义。人生意义不一定非是改变人类之列的大目标,小到对一种兴趣贯彻始终的热爱也都可以是我们的人生意义。

二战后的人们因为面对宗教的崩塌而感到不知所措。现在的人们面对大众媒体的信息轰炸,和追名逐利的物质横流,同样得无所适从。早在19世纪,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就把大众传媒看作是一种使人道德腐化的机制。它损害了人类探求真相的勇气,并迎合了公众舆论的形成,使人们不敢提出主流观点之外的想法。科学高速发展之后,我们进入了海德格尔所抨击的“技术型社会”。这种社会根据生产性来定义人,并依据个人的或社会的功利来评估一切。大自然和人类只是被看成纯粹的“资源”,而不是有意义有目的的存在。人们心中的焦虑,恐惧,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的感受,不论在每个时代各自的诱因是什么,却一样地在折磨着人类的精神和内心。


所以已经“过时”了的存在主义也许在21世纪又可以施展拳脚了,它教导那些在时代社会中无所适从的人们,去追求自由,去按照自己的内心本性活出不一样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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