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简又捉到了一只老鼠。
这是他的第二只老鼠了。上只偷偷养了不久,被大哥周大道的橘猫扑了吃了。面对着老鼠残缺的尸体,至简悲从中来,哭了一下午,直到堂兄周若水喊着“边哭边哭,黄狗飙尿”,他才边笑边哭地停了下来。
现在,他又有一只老鼠了。他从田里翻身爬起来,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圈。右手边百步外的山坡上,玉米苗绿油油长到筷子高,村民正埋头薅草。左手边草色青葱的梯田沿山而下,田里还垛着去年的稻草垛,一群麻雀在上面跳来跳去翻找食物,越过梯田是几家院子,正是晌午时分,升起袅袅炊烟。身后竹林如海,随风波浪翻滚。至简松了一口气,把老鼠塞进草编的笼子里,掀起衣裳,揣进怀里,往家去。
至简没有直道回家,他绕了一大圈,从屋后下到竹林,闪身进了竹林旁的牛圈里。牛圈是个草房,木架结构,四周围上柴火作墙,屋顶是每年一换的稻草。牛圈有上下两层,下层养着一头黄牛,上层是木头和竹子铺出的一个阁层,平时堆置干草和玉米芯等杂物。自从大道带至简来过阁子后,这里就成了他的秘密基地。如今他要在这里安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养老鼠。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而这里除了蚊子,鬼也找不到,更别说人和猫了,绝对安全。再者,他已经准备好了笼子。这笼子是堂兄若水编的,他打赌赢来的——若水赌至简不敢喝自己的尿,至简为了得到笼子,赌他敢。笼子扎实密匝,养老鼠最合适不过。
第二天,至简带着从家里偷来的食物鬼鬼祟祟地往牛圈走去。他刚钻进阁子,看到笼子打翻在地,笼门洞开。大道的橘猫正把爪子伸进笼里够老鼠,一见到人,惊恐地想要逃走。至简想到上一只老鼠惨死在它的嘴里,怒火难忍,猫猫着身子正欲逃走,至简飞脚一踹,狠狠踢在猫的肚子上。至简忙把笼门关好。老鼠吓得几乎昏过去,趴在那里就像死了一样,过了好一阵才苏醒过来。这时,至简才有时间把一双怒眼往猫摔的地方望去。可一望,他却吓得坐到了地上。原来那一脚力道过大,猫狠狠往后摔去,撞到牛圈围栏尖尖的竹竿上,竹竿穿过猫的腹部,从胸口刺出来,猫正在做垂死挣扎。蹬了一会脚,猫便拉直身子,软绵绵地挂在竹竿上一动不动了。
至简头脑空空,只觉双耳中响起一阵刺耳的鸣叫,不绝如缕,仿佛一束光从地球出发,腾进宇宙,要穿过银河系去。
猫是大道捡来的。人们承袭传统把猫当作捉老鼠的畜生,唯独大道把猫看作与人等齐的生命。去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窗外传来恐怖的叫声。正耳一听,一声是两猫相斗之时发出的声音,似虎啸,另一声——大道听了,脸色一白,翻身下床,往屋外跑去——是蛇发起攻击时发出的声音,似狂风过洞。大道赶到时,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一只橘猫爪子抓地,双脚踮起,身子弓得像一个箭头,毛发直耸,尾巴翘起,双目怒视敌手。另一面,一条毒蛇高高扬起身子,脖子鼓得像个冬瓜,嘴巴撅成一种奇怪的形状,信子不停吞吐,喉头阵阵喷气。最让大道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只橘猫只是一只不足岁的小猫,看起来胸口已经受了伤。
两个对手怒目而视,相对而立,形成一条直线,并缓缓转圈,好似时针分针背对背在表盘里缓慢挪动。大道从院边的柴堆里绰起一根棍子,提起一把锄头跑去,一棍子冲着蛇头砸去,蛇摔了一个趔趄,惊吓欲走,大道举起锄头对准蛇头一锄头砍下去,蛇头顿时血肉模糊,虽连着皮没掉,但已不能动弹,蛇身子颤动着似乎还想逃走。这种蛇俗话叫恶仫子,全身褐色,带有红点,生得异常恐怖,让人视而背皮发麻,常出没人家周围,攻击人畜,因颜色似土,行动无声,人多有被咬者。轻者浑身浮肿,用药卧床数月方能下地,重者毙命。因此这蛇人所共愤。
橘猫受伤不重,中毒浅,但身子衰微,家人都劝大道放弃橘猫,丢到山里去,任其生死。大道那次却很固执,头一次违抗了父母的话。他似乎被橘猫卑微身体里藏着的那股巨大的力量与勇气打动了。半个月后,橘猫恢复了生命力,还有骨子里的本性。至简的第一只老鼠就是不久后被橘猫捉了吃掉的。至简对此耿耿于怀,心里谋划着报复的计策。但他虽痛恨橘猫,却也从没想过要夺取它的性命。如今该如何向大道交代呢?
至简首先想到,道明实情,承认错误,但表示这是猫咎由自取,算是一命抵一命。这个年纪的孩童犯了错,往往倾向于抵赖甚至诬蔑别人以转移自己的罪行。至简不想诬蔑别人,于是他选择了一个有却没有的人物当了替罪羊。他抱着软作一团的猫找到哥哥大道,装出惊讶、难过、同情的样子,说他的猫被不知谁刺死了,他看到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这个年纪的孩童却演技拙劣,往往欲盖弥彰。大道看着弟弟眼角的泪水和痛苦的表情,心中的怀疑烟消云散,反而心疼起弟弟来。第二天,至简趴在窗台上,看着大道戴着斗篷,穿着蓑衣,抱着橘猫走进蒙蒙雨中,往山里走去。山里的那棵桐子树上从此又多了一具稻草裹起来的尸体。
大道的魂似乎随猫而去了,那天以后,一直默默的,不与人说话。一天下午割了牛草回来,大道推开门走进屋里,撞见至简在厨房里翻找什么。大道木然地望着弟弟,至简吓了一跳,解释说他饿了,想找点吃的。然后手里空空如也溜了出去。
大道正莫名其妙,背上遭人拍了一下,吓得他打了个激灵。回身一看,是若水。若水一脸高深莫测的笑,说,出大事了!大道眼皮也不眨一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若水。若水又说,蒋要来了!号称四十万大军!至简激动地跑过来,抓住若水的衣摆,一双眼睛明晃晃地望着他问:大铁鸟也来吗?若水一把搂起至简说,来,怎么不来,马马低(蜻蜓)似的飞满天!
晚饭桌上,周母说,家里没盐了,现在又不太平,恐怕要闹盐荒,价格也得涨。周父周母于是商量挑粮下城,卖了钱再买回盐来。周母说,多买一些,仗恐怕一时停不下来,盐价一天一个样。大道终于开了口,好奇地询问原因。周父说,听说蒋的部队来了,军队一来,就在码头把船都扣了,说是征用,一天之内江上的行船都像鱼一样被一网打尽,全都不见了,军队又挨家挨户搜船,敢有私藏的都处以重罪,有船的人家纷纷上交船只。这些船泊在金河岸边,只等一把火烧光。船靠船密密挤着,一眼望不到头,传言说现在有两条河,一条金河,一条船摆成的河。收了船还不上算,江上不准行船,上下几百里的河道都被封锁了,谁要胆敢擅自行船,大炮轰进水里,做溺死鬼去。
大道问,盐价为何就涨了呢?周父说,这一来,盐可就运不进来了。我们县的盐都是川盐,自流井、犍为产的盐下到宜宾,再用船转运到县里,金河水几十里波涛滚滚,船难行,纤夫喊着金江号子把船拉进坝子,来到平坦开阔地带,又要脚夫一背一背背到城里,因为这,盐价本来就高,又因路途险,进盐少,常年供不应求。有的人家吃不上盐,用辣椒充味,还有的自己挖井,晒出来的盐苦涩难咽。现在金河上禁船,盐运不进来,盐价定要疯长。见大道尚有疑惑之色,周父补充说,听老一辈人说,上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是翼王石达开负气出走天京之后,率军西进,路过我们县,围攻县城,封锁金河,那一次不仅盐价,柴米酱油价格都涨了好多倍,饿死了不知多少可怜人。大道问,后来呢?周父说,大渡河畔,全军覆没,凌迟处死。
家人说话的当儿,至简一样不感兴趣,只不耐烦地等父亲母亲哥哥讲完话,一见话音落了,急忙插进嘴去,开口问,爸爸,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周母抱着小妹喂饭,这时抬起头来,抢了话头说,大人忙正经事呢,干系一家十张嘴生计,小孩添什么乱。周父和蔼地说,世道乱,太危险,这次不带你,在家里听话,啊。至简失望地别别嘴。
第二天天光还没亮,周父就挑着稻子下城了,走到城外山坡上,停下来歇气。时间正是新历四月,金河像一片绿色的绸子铺在山间,到了汛期,河水变作金黄色,又像天顶的银河。金河就是金沙江,出了横断山,过了虎跳峡,像个血气方刚的汉子,桀骜不驯,一路往北冲去,却没想在这里碰了硬,直直地掉了个九十度的头,自此往东逶迤而去。在这个巧妙的拐角处,河水造就了冲积平原——当地叫坝子——源源不断带来肥沃的泥土,慢慢有人聚居,后来就形成了一个小城。传说河里的沙子里淘出了金子,曾掀起一股淘金的热潮,人们便把河唤金河,小城也就得了金河的名字。
这时望去,只见军队把河岸围得水泄不通,像河边新长了排排树木一样,还不断有穿军装的人奔走。周父见情况不妙,越发担心误了买盐的事,挑起稻子急匆匆往城里去。城里早已乱作一团,许多人家人去屋空,车牛羊、兵马人混作一堆,拖家带口逃命的人络绎不绝往城门口走去。周父吆喝了半天,没人买粮。转了一圈,周父来到正街,见盐行门口人满为患。金河县城小巧,几街几巷就足以安排好全县人的生活。县里只有两家官盐行,济美和与恩受长,济美和在正街,恩受长在碾子弯街。等了一会,又有大队人从恩受长盐行的方向围过来。听说恩受长的盐卖空了。不一会,队伍前头起了哄,说济美和也没盐了。有人跳上墙头,高喊说盐行私囤盐巴,趁火打劫,欲发战争财。人群顿时乱了起来,摩肩接踵的队伍像波浪一样荡来荡去,终于有人倒了下去,接着又发出惨叫。盐行的大门几下就被攻破,继而墙面也危在旦夕。
周父一看盐买不成了,挑着稻子挤出人群,快步往回走,走到桥底下,见到一个熟脸的贩私盐的。这贩私盐的长一双瞟眼,人称黄瞟眼。放平日,若被官府抓住买卖私盐,两人都得抓了坐监。黄瞟眼指了指那挑稻子,说,你的全部换这筒盐。盐是竹筒装的,约摸拳头粗,手掌高。换平日,一挑稻子换的盐够吃一年的了。周父说,尝尝。黄瞟眼一笑,揭开盖子,递了过来。周父伸手去接,黄瞟眼却突然收回,说,哎,别动手,沾沾就行。周父担心受骗,飞快把食指深深扎进盐里,缩回来含进嘴里。是真盐。换到盐,周父问,现今到处都缺盐,粮食倒贱了,你收粮食作何?黄瞟眼呵了一声说,你当你的农民,我做我的盐贩,各有各的生计,各走各的门路,我不向你打听,你也别想探听我。
周父把盐揣在怀里,紧赶慢赶,太阳落坡前终于进了村子的地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出了青冈林,碰巧遇到出来割牛草的大道,就把盐给了他,他择道去稻田里看水稻苗。大道手里握着镰刀,竹筒不便手携,便反手抛入背篼里,正落到青葱的牛草上。中昂子是一片梯田,这时尚是一片草色葱茏,人躺进去就像鱼进入水里一样看不见影,正待蓄水犁田以插稻子。回家的路擦着梯田穿过,田有大人高。大道经过时,田里伸出一只手捞走了盐筒。
进了院子,若水在后院向大道打手势,大道放下背篼走过去。若水说,今天城里很闹热,你听说了吗?若水说,来的不是蒋,是云南王龙云的部队,听说蒋在贵阳被红军吓得不轻,病了。大道问,他们来作甚?若水说,红军要北上抗日,蒋一心想剿灭了红军,四十万大军围追堵截,红军被一路逼到贵州云南。红军要北上,必得渡天险金沙江,蒋于是派军沿线设防,没收船只,炸了桥梁,重兵设伏,就等红军落入圈套好一举歼灭。大道吓得脸色白了,急问,那…有得救吗?若水皱起了眉头,摆起头来,这不好说。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若水说,上善来信了。大道抬起头来问,上善哥怎么说?他说,倭寇来犯,北方危急。若水说,你爸今天下城买盐了。大道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若水说,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他在谁手里买的。谁?黄瞟眼。他不是贩私盐的吗,买了谷子卖给谁?若水说,你傻呀,你想,现在谁最缺粮?大道略一思忖,震惊得张大了双眼。若水说,知道了吧?现如今船不能行,水路尽断,金河县又不通公路,几万大军驻扎在此,吃什么?必定从本县囤集。我跟踪了黄瞟眼,找到了国军的粮仓。听说明晚国军要放火烧船,肯定很热闹,想不想干一手?
回到家里,大道碰到母亲,母亲埋怨他又偷懒去了,大道便把父亲将盐交代给他的事告了母亲。说着,他放下背篼,欲取盐,却只见牛草,不见竹筒。大道心里慌了起来。他三两手把草提起来放地上,还是没有。他的手颤抖起来,额角渗出汗来。他狠劲举起背篼,倒扣着摔在地上,又一把掀翻背篼,扑进去翻找起来,院子里很快铺满了扔下的牛草。大道瘫坐在地上,浑身冒着冷汗,双目失神。他忽地撑起身来,跑出院子去。晚上,一家人把沿路摸遍了,盐没找到。周母气得抡起棍子狠狠抽了大道。大道哭着奔出屋门,消失在夜色里。
全家人都在找盐的时候,至简正躲在牛圈楼上的阁子里喂老鼠。至简每天从家里偷出粮食来喂老鼠,日日盼着老鼠能有变,可日见长,老鼠除了肥了些,一层不变,原封不动。这晚,他终于得到了灵丹妙药。喂了老鼠后,至简高高兴兴回家了,一路边走边跳,期待着明天一早梦想成真。他那颗充满童真的心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想象,无拘无束的自由,没有人事的羁绊和世俗的烦恼。他不知道,他差点毁了他的哥哥。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就像一盏巨大的灯,为夜行的生命照亮脚下的路。大道在黑夜里走了一阵,累了,又不敢回去,想起小时常和至简一起偷懒玩耍的牛圈阁层,就往牛圈走来。月光斜斜地照进牛圈,把阁子的一半照亮。刚进入阁子,大道的眼睛不太适应,但耳朵里却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待适应了屋内光线之后,他发现脚下有一个笼子。凑近一看,有什么软软的热乎乎的东西蹭在他的脸上,再一看,一只老鼠瞪着两只鼓鼓的黑眼睛瞪着他。大道吓得浑身一抖,心砰砰跳起来。
大道舒了一口气,他突然看见笼子旁有个竹筒,摸起来一看,正是那个盐筒。大道僵直地站在那里,委屈和愤怒这两种感情一齐冲向他的心脏,他的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来,泪水滚滚而出。月光这时移动了几步,于是那沾满血的尖尖的竹竿作为第三股力量也加入了这场战斗。一切豁然开朗了。是至简。猫是他杀的,盐是他偷的。为什么他总是跟我过不去呢?我处处忍让他,包容他,好吃的先给他吃,好玩的先给他玩,他在我脖子上骑马马低,他在我俩床上我的那半边尿床,他把干的坏事赖在我头上,我都忍让了,因为他是弟弟,我是哥哥,可他为什么要陷害我呢?
按理说,这时大道心中的怒火发酵到了最佳状态,该爆发了。可是大道打小就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许因为他是长子,也许因为他是大哥,自从他出生责任二字就如影随形,这么多年来让他练就了跟父亲一样的深沉寡言的性格,所以无论弟弟多么调皮,怎么欺负捉弄他,他都不计较,也不记仇。越大的深沉里,埋藏着越大的温情。很多年后,当至简脱去顽皮的性格,向大哥看齐的时候,才明白这个道理。也在那时,他第一次热泪盈眶,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大道哭过了,还是没能想明白,至简为何要杀他的猫,偷他的盐。他呆呆地望着鼠笼子。他发觉笼里没了动静,便凑近一看,发现老鼠趴着一动不动,小腿微颤、蹬动。大道知道这是老鼠死前的征兆。他打开笼子,看见笼里有一堆吃剩的白色粉末。是盐。
大道忽然明白了。他记得橘猫死去的那个晚上,窗外蛩鸣声声,至简忽然问他,哥,你说老鼠真的能变成蝙蝠吗?大道没理他。至简心地纯,白天的事翻身就忘了,他还以为大道也一样。他因为心里实在没底,或者想从哥哥那儿寻求一点安慰,忍不住又说,哥,你怎么不说话?你睡着了吗?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讲起了故事。讲的是夏日晚上,孩子们围院子里听奶奶讲的故事。
夏日炎热,屋里要到十点过后才会凉下来,院子里却凉风习习,于是孩子们就围到院子里缠着奶奶讲故事。月亮高高圆圆地挂天上,奶奶说,月亮指不得,谁指就要割谁耳朵。小孩们好奇心巨大,胆子巨小,想试又不敢。这时有人想起了王二娃血红的耳朵,便添油加醋地说,王二娃肯定指过月亮,耳朵血淋淋的。其实那只是冬天生了冻疮而已。小孩们听了却更加规规矩矩了,双手背背上死死扣住,生怕不听使唤指了月亮。奶奶支招说指了月亮跪下磕三个响头,月亮就原谅你了,不会割耳朵。不等奶奶说完,一排小孩恭恭敬敬地扑通一跪头都磕完了。
隔院不远是竹林,夏夜傍晚常有蝙蝠出没。一次,奶奶看着蝙蝠说,耗子吃了盐巴就会变成盐老水(蝙蝠)。孩子们惊得叫起来,追扑着低飞的蝙蝠,好打下一只来一看究竟。可一次也没成过。大家只听说老鼠和蝙蝠长得很像,因此相信蝙蝠都是老鼠偷吃了谁家的盐巴变来的。但也有人说,兴许是亲戚。溽热散了,天亮了,故事也就忘了,没有谁追根究底,除了至简。
大道又想起,听说蒋的军队要来,至简成天追着大人问,大铁鸟会不会来?他每天都跑到从县城回村的那个岔路口,看到有人从城里回来,就追上去问,大铁鸟来了没?看到大铁鸟了没?每当人说,没大铁鸟,他就垂头丧气地回来。第二天又充满期待地去等。一旦有人告诉他说,来了,来了好多嘞,他的脸就开花了似的笑起来。拉着大人的衣摆,不讲清楚不让走。
大道明白了,笼子里装着的不是一只老鼠,而是弟弟的梦想。可是现在,老鼠死了。大道擦了擦脸,捡起盐筒,往家走去。周母一见他回来,便扑过去,挂着泪水说,你去哪儿了?伤着没?再不回来,你爸就要发动全村人去找你了。饿了没,我给你备的饭还热乎着,赶紧吃,吃了睡觉。至简自知犯了大错,这时又看见哥哥手里拿着盐筒,便躲在周父身后不敢出来。大道说,我找盐去了,在小坝子的河沟里找到的,可能过沟的时候一颠给颠掉了。周父说,人回来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吃过饭,大道进了卧室,看见至简还没睡。至简低着头,很不自在,双手抓着腹前的衣服翻来折去。静了许久,才听得传来一声低低的说话声:哥,对不起!大道走过去,蹲下来,擦掉至简小脸上那两撇泪水,把一个小玻璃瓶塞进他的手里。至简举起手一看,是一小瓶盐巴。大道说,老鼠变蝙蝠,一点点盐就够了,不然要咸死人的。至简一听,破涕为笑,狠狠地点了一个头,说,嗯!大道又说,听说明天金河边要烧船,很热闹,你去看火吧。至简说,我们一起去!大道说,我还要割牛草呢,你跟你的小伙伴一起去,别担心你的老鼠,我会替你照看好。至简脱掉衣服爬上床,说,你不去啊,那我也不去了。大道说,下次咱们一起去,明天你先去看看好看不好看,回来讲给我听。至简说,那好吧。大道躺下床说,挪到你那一半去,又想尿床赖我头上是吧?两兄弟咯咯大笑。
第二天一早,送走弟弟,大道背上背篼去割牛草,路上碰到若水,若水说,别忘了今晚的约定。然后飞快走了。割回牛草,大道走进竹林。春天长笋时,常有笋破损,留出洞口,长大成竹后,竹节拉长,洞口变大,内部空间正好容蝙蝠安身。这片竹林里有不少藏着蝙蝠的竹子。大道在林下张望一阵,脱掉鞋,爬上竹子。大道希望能捉到一只幼蝠。他探了好几个竹洞,要么空的,要么蝙蝠受了惊吓飞走了。大道朝下一根竹子爬去。昨晚下过雨,竹林摇摇晃晃,不断有露水掉下来,扑到竹竿上,使得竹竿变得异常光滑。来到洞口,大道取下衔嘴里的竹枝往同里探了探,一只蝙蝠扑腾而出。大道把手伸进洞里,捞了捞,摸着一个软绵绵热乎乎像是猫耳朵一样的东西。大道心下一喜,是蝙蝠。他把蝙蝠勾在手心里,慢慢往外挪,取出一看,黑黑的一团。是一只幼蝠。上树容易下树难,下竹子更难。大道把蝙蝠放入一个草编笼子,置于怀中,抱着竹竿慢慢往下滑。一只蝙蝠飞回来,绕着大道飞了一圈,大道一挡,失手摔落下去。
晚上,三伯夫妇神色匆匆来到家里,跟周父周母说了什么,几人又急急往大道的屋里走来。大道摔伤了腿,躺在床上。那晚,一伙人一把火烧了金河城国军粮仓,江边军队赶去救火,致布防空虚,这伙人又溜到河边放了船,几百只船漂到江里,明月当空,青山一道,万里千帆。三伯问,若水去哪里了?大道说,南边。三伯问,红?大道点了头。
远远地传来一阵紧张的脚步声,伴随着“哥”的呼喊,声音里满是着急、兴奋、惊喜。至简一跃进屋来就迫不及待地说:哥,真的变了!真的变了!
这时他才看到大道躺在床上,身上受了伤。脸上的惊喜落风似的落下去,继而严肃担忧起来。哥,你怎么啦?大道冲他温柔一笑,说,没怎么。什么变了?
至简那因跑热了而红扑扑的小脸旋即又浮起笑容来。“老鼠真的变蝙蝠啦!今天不是你要我去金河边看烧船嘛,河里没烧,城里烧了,一点都不好看,我的心思都不在上面,可是你说看了回来要讲给你听,所以我又耐心地看了,可是我一直想着我的老鼠,因为我昨晚喂它吃了盐巴,我一回来就去牛圈看它,我一打开笼子,就发现它变蝙蝠啦!虽然好像比之前小啦好多。”
大道说,真的呀?
至简说,真的!骗你是小狗!不信我去拿来给你看!说着就要往外去。大道拦住至简,说,哥信你。
至简又高兴了起来,趴在床沿上,两只脚叉着轻轻摇摆,抬起头来,偏着脑袋,眼珠对着天,好似在遐想一般:那你说,我是不是也可以飞呢?
七十多年后,大道拿出一封泛黄的家书给孙辈看。信只简简一行。
“哥:今天下午我架着P-51战斗机飞过了天安门!爸妈都好吗?你和小妹好吗?1949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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