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的第一次进城

文|芩小苓

初一上学期,我便近视了。我个子高,坐在后排眯着眼睛也看不清楚黑板的字。好不容易挨到期末放暑假,我才嗫嗫嚅嚅地把此事告知父母。

父亲得知后一边生气,说自己读到高中毕业也没近视,配一副眼镜又得花不少钱,一边又和母亲商量带我去哪里配眼镜。

当时镇上也有几家眼镜店,父亲骑着自行车前前后后去打听了几次,最终决定带我去县城配眼镜。

“闺女年龄还小,眼镜配不好,会很快加深眼睛近视度。”

第二天一早,公鸡刚开始在院子里叫第一遍,父亲就把我喊醒了。我因着前一晚知道父亲要带我进城,兴奋了大半夜也没睡踏实,父亲稍一喊,我便一骨碌爬起来了,穿上了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

母亲也早早起了,烧了喷香香的小米稀饭,滴了几滴麻油在锅里。又从鸡窝里捡了几个鸡蛋煮熟,连同馍馍一起装进提包里,系在父亲的车把上,说路上饿了吃。

父亲在一旁忙着把筐子里的黄瓜码齐装进蛇皮袋。黄瓜是父亲刚摘的,各个鲜嫩色青,长着毛茸茸的小刺,还有没干的露水。父亲说,城里人都稀罕着这些新鲜的黄瓜呢,价格也比镇上贵,难得去一趟就顺便捎带些卖了。

刚打算出门,弟弟不知道啥时候醒了,哭着也要去。父亲说,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都跟着去吧。

我在三轮车里往一边挪了挪,把弟弟搂在怀里。心里琢磨着,妹妹睡醒后一定会为自己睡得太死感到懊悔。

夏日的清晨,空气里都是露水的清香味道。沟里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唧唧叫着。太阳还没有出现,天空中一片灰黑色,朦朦胧胧的像披了一层薄纱。

乡村的小路坑洼不平,三轮车摇摇晃晃的。弟弟在我怀里不一会儿就被颠得睡着了,口水顺着他的小脸流到了我的袖子上。

父亲把三轮车蹬到镇上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路边停着去县城的客车,两块五一个人。镇上到县城大概是四十公里,我眼巴巴地看着客车,那些看上去宽敞又柔软的坐垫,不知道坐上去是什么感觉。父亲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说,把坐车的钱省下来给你和弟弟买好吃的。

天渐渐亮了起来,我感觉三轮车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父亲的后背湿了一片,我虽看不到父亲的脸,但能看到父亲后颈大颗大颗的汗珠。

我对父亲说,歇会儿再走吧。父亲说,不怕慢,只怕站,要赶得早才能把黄瓜卖掉呢。

父亲从车把上把提包解下来丢到车里,让我和弟弟吃些东西,别饿着肚子。

一辆辆大客车从我们身旁呼啸而去,路两边的树一颗颗向后略过。我看着父亲左右起伏的肩膀,越来越湿的后背,心里跟堵了一块石头般透不过气,越发觉得时间漫长。

我在心里默默把学过英语单词从a开头背到了z,背了几遍。忽然听到父亲说,看到没,过了那个收费站,前面有楼房的地方就是县城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除了我们初中校园三层楼以外,更高的楼房,并且是大片大片的居民小区。

父亲骑着三轮车拐了几个拐弯,把我们带到一个菜市场门口。父亲把蛇皮袋铺在地上,把黄瓜倒出来整齐摆好,也不吆喝,就地坐了下来。

果然如父亲所说,新鲜的黄瓜很快引起了来买菜人的注意,不一会儿,就卖完了。

父亲数着手里的零钱,后悔没多摘一袋带过来。

卖完黄瓜,我才真正感觉自己进了城。

之前在电视机里经常看到的花花绿绿的广告牌、来来往往的车辆、商场大楼上面带有反光的玻璃窗、还有衣着时尚的城里人,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我张着嘴惊叹的同时,又感觉自己如此渺小。

父亲瞧我和弟弟眼睛都看直了,说以后要好好学习才能做城里人。那样就有稳定的饭碗了,就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

穷人家的孩子都比较早熟吧,我看着父亲因长年体力劳动而过早驼了的背和被阳光晒得黝黑发红的脸,心里原本那些进城的兴奋感被冲淡了很多。

父亲带着我在某光明眼镜店里配了副眼镜。当时,某光明眼镜店很火。那时候母亲超爱看还珠格格,每播放到关键时刻,就会跳出来此眼镜店的广告:“配眼镜,到某光明眼镜店。”印象颇深。

连大巴两块五毛钱都要省下来的父亲,给我配了一副近一百块钱的眼镜。我记得父亲先是从他裤腰里掏出布钱包,布钱包是母亲亲手缝的。然后父亲一层一层地打开布钱包,掏出一叠子钱,蘸着口水,数了几遍才交到眼镜店老板的手里。

拿到眼镜后,父亲很高兴,让我戴上,然后指着马路对面的广告牌上的小字让我念。见我念得全对,父亲小声嘟囔着,钱没有白花,没有白花啊。那一刻,我竟从父亲黝黑的脸庞看到了异样的光彩。多年后,我才懂得,那是作为父亲给子女的爱带来的自豪感。

事情办完后,父亲骑着三轮车带着我和弟弟在车水马龙的城里转了好几圈。父亲说,你俩都是第一次进城,好好看看城里人的生活。父亲还买了一串我们从没吃过的香蕉,说带回去给母亲和妹妹。末了,父亲还带了一句,妹妹估计在家懊恼着呢。

准备回家的时候,早已过了午饭的时间。母亲给我们带的鸡蛋和馍馍早被一路上我和弟弟吃完了。

父亲把我和弟弟领到一家小面馆,让老板做了两碗鸡腿面,父亲说自己不饿。

我知道父亲是饿的,他一路上就没吃过东西,还骑着三轮车走了近四十公里的路。弟弟还小,他什么都不懂,一边把面条吸得滋溜响,一边不停地说,好吃好吃。

我几次说饱了,吃不下了,父亲都反复说,长身体呢,不能饿着。到最后,几乎要生气了。一直到我把面吃光,父亲才笑了,咧着干裂的嘴唇。

回去的路上,纵然阳光很晒,三轮车很晃,我因着连夜没睡好,再加上一天的奔波,很快睡着了。只记得是母亲把我叫醒,说天都要黑了,怎么回来这么晚。父亲把手里的香蕉让妹妹捧着,小声对母亲说,看着两个孩子高兴,多带他们转了几圈。

多年后,我问起弟弟妹妹,他们都不太记得此事了。而我,却对第一次进城很多细节记忆深刻。

尤其是父亲干裂的嘴唇、湿透了的背、一层一层掏出布钱包又一遍遍数钱的样子,还有,父亲摆着手说,他不饿。

我的第一副眼镜,金边、方形,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收藏至今。

你可能感兴趣的:(和父亲的第一次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