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写了半天的小说,没有写出一个字来。于是,转到楼下,随手拔了电瓶车的充电器。
两个老人站在楼梯口聊天:“这天真热了。”
“今天夏至,也该热了。”
原来夏至又至。
我回到顶楼,打开门。三十平不到的屋子闷热昏喑,但我闭着眼也能走过。我没有开灯,过道里一张新换的餐桌上,有从前姥姥喜爱的仿真百合花,插在儿子做的塑料花瓶里。椅子挨着储物间的小门,上面嵌着一面镜子,旁边墙壁上画着儿子爱的奥特曼。
卫生间过去是一个胖子都转不过身的厨房。姥姥总是在做饭的时候讲:“我家囡囡可帮了姥姥的大忙,所以姥姥做的饭才又香又好吃。”要不然她就说:“做人总要会点什么,囡囡来跟姥姥学学做道菜,长大了就不愁吃喝。”我往前走了两步,再西边就是稍宽的卧室,南北相通,前后有窗,热风吹一吹,让人稍稍舒服了些。
我按下风扇,一张大床紧靠着西墙摆放,几乎占据了北边房间大半个的空间,东边床头柜上,书桌上、地板上撒乱地堆放着新旧不一的书籍。几件衣服扔在前窗下旧沙发上,那旁边有个小衣橱。
我蹲在那里,从床铺底下拖出一只行李箱,把姥姥的照片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餐桌上,又在她面前摆了两只苹果、一瓶牛奶。姥姥在照片里笑,她是八年前夏至那天过世的。
下午我躺在床上读了几页小说,始终心神不宁。每年到了夏至,我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没有头绪地担忧。夏至一过,就到了七月,我和儿子都是七月头上出生的。儿子今年八岁了,我三十岁,不知怎地,我发现我越来越缺钱了。这会儿我也想“再发个二三百万的财就好了”,其实不需要二三百万,就是两三万,甚至两三千也是好的。
我赤着脚从房间里走出来,倒了杯开水,喝了一口,滚烫的,但我还是咽了下去,仿佛咽下了我急迫要跳出嗓子口的心脏。桌子上的退稿件已经记不清放了几天。此刻,我忽然觉得它太过耀眼,黄色的牛皮纸晃得我好像得了白内障,眼前模糊不清。我抓起它,我还是不想打开它,管它上面会写些什么呢。我把它带回房,伏在床上,打开床头柜的门,直接把它扔进了柜子里。
于是,哐的一声,我听到牛皮纸袋像是撞到了铁盒子的声音。我又伸出手,在柜子里掏了掏,真的,袋子下面有只铁盒子,我把它们都拿了出来,放在床上。
圆圆的铁盒子,四周到处是零乱不堪的锈色,正面的字迹和动物也全部残缺了,凭你费多大的劲也不能分辨清楚。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它——这是我二十多年前吃的动物饼干的包装盒,是当年我姥姥做保姆的东家送的——不仅仅是因为当年这饼干难得,更主要的是这盒子我也是这两三年才没有再拿出来,我还以为它被我丢在了另一只皮箱里。
盒子里应该有只碧绿碧绿的镯子,就像顶级的翡翠一般。我想像它的样子,使劲扒开紧紧扣在盒身的盖子。果然,明亮的镯子静静地躺在一块棕色的绒布上,如同枯树上的一片绿叶,让我很想流泪。
我的眼泪没有来,流泪的是从前的我,现在我只会叹气,和姥姥一样。我一囗气还没叹完,闹钟响了,到了接儿子的时间。
2.
儿子接回来,他就直接拎着书包,到房间里写作业去了。我去厨房里用中午的米饭煮稀饭。
我拍打着蒜瓣和黄瓜,儿子跑过来抱住我的腿,我甩了甩他没甩掉,他还是紧紧地缠在我的腿上。我放下刀,把黄瓜装到碗里,撒了点盐,颠了颠。接着,一只脚上拖着儿子,我把碗端到餐桌上盖好,然后弯下腰问他怎么了。
“妈妈,我们是不是又没钱了?”童音是最好听的,只是问的问题我不想思考。
别人家的孩子,七岁八岁狗都嫌,我的儿子太乖巧,让我也很不得劲。看着他担忧的眼神,我笑:“谁说的,这个月的牛奶绝对管你饱。”说完,我搂住他,挠他的痒。
他一边笑,一边让;一边叫妈妈,一边又问:“那你怎么把老祖母的镯子又拿出来了?”
“哦,镯子?”
“是呀,就是那个玉镯子,你放在床上,原来你不是藏起来了吗?”
我藏起来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抱起儿子,走进房里,把他扔到床上,我也跳上了床。
我拿起圆圆的镯子套在一只眼前,闭上另一只眼,看儿子,儿子咯咯笑。我把镯子放到他的眼晴上,儿子却小心地接住它,他说:“这个可值钱了,可不能弄坏了。”
“你怎么知道它很值钱?”
“妈妈说得呀,你说要是我们没钱用了,这个就可以换好多钱!”
“哦,你还知道什么?”我跪坐在床上问他。
他扬起他的小脸,那么白,那么可爱,他说:“这是老祖母的祖母留给老祖母的,所以我们要一直留着它。”
“我什么时候说的?”
“我上中班的时候,大家都得了水痘,我也得了,妈妈你那次哭得好厉害。”他钻到我怀里,我跌坐到床上,我望着他,他不好意思地埋下头,“你后来说你不再哭,真的没有再哭。”
我记起来了。那时我上班的工厂破了产,我失了业,心情很坏,于是就把这个经历写了篇小小说寄给报社,没想到得了五十块。然后我就一门心思想继续写下去,脑子里一天到晚地乱想,在巷子里仙客来酒家做洗碗工时,把一盆的碗都打碎了,儿子又得了水痘,新的工作又没找到。有一天我终于崩溃,大哭起来,把儿子吓得发了高烧。
“妈妈,我会死吗?”昏昏沉沉的儿子问我。
我也在问:“姥姥,我会死吗?”那是五岁也发了烧的我。
“不会的,我家囡囡福大命大,算命的相骨的都说,囡囡以后大福大贵呢!”
“可我家没钱了!”
“谁说的,你看这是什么,这是玉镯子,可值钱了……”
“妈妈,妈妈。”儿子摇晃着我,一双又圆又亮的黑眼晴盯着恍惚的我。
“怎么了?”
“妈妈你可以交个男朋友,然后跟他结婚。”
“为什么?我有安安,就很好了。”
“可是你要是结婚了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我现在还不能赚钱。妈妈你放心,我会听话的。”
曾经也有个小孩问过:“姥姥,你为什么不改嫁?妈妈回她亲妈那儿去了,她又嫁人了,你为什么不嫁?”
“胡说,姥姥多大年纪了。我家囡囡个个疼的,你妈妈还年轻,路还长。”
“姥姥你也不老,不是还没四十岁。”
“囡囡你别听那些没事干的人瞎说。”
“可姥姥你二十多岁的时候为什么也不改嫁,嫁了人,就不要这么辛苦了。”
“谁说的,就是结了婚也不可以靠别人,也靠不了人的。”
“不应该是男主外,女主内?”儿子问,他见我生气地沉着脸,缩着脖子笑。
“安安,我告诉过你,你现在只能读我挑好的书,其他的书你不许踫!”
儿子嘟着嘴说:“知道了。妈妈,我们吃饭吧,我饿了。”
3.
吃好晚饭,我让儿子下楼去玩会,家里太窄太闷了,我觉得这对孩子不好。
儿子说:“我只想和你一起看书啦。”我没有强迫他,我们回到房间。
镯子被扔在床上,儿子捧起它:“妈妈,你把它收好了呀!”
我接过来,拿在手中转了转,叹了口气。儿子也跟着我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我捏捏他的脸蛋问道。
儿子回道:“我觉得现在和过去比,有一点好像不够好。”
“哪里不好?”我被他一本正经地样子逗笑。
“从前两件破棉衣都能典当,现在非要特别值钱的东西才能当。”
“你又从什么地方知道的?”我见他右手不停抓左手臂,赶紧说,“说实话就不被罚,不然,哼哼……”
“棉衣可以典当,是我上次看见你读的那什么红写的文章里的。”他叽叽咕咕地说着,“现在的嘛,我们巷子外球场旁去年开了一家,你告诉我说,那里就像过去的当铺,可以当东西。我和小朋友在那玩的时候,问店里的邱叔叔的。”
“过去的当铺和现在的典当行不是一回事,下次妈妈讲给你听。你没有说我家有这镯子吧?”
“当然没有了,妈妈不是让保密的嘛。不过邱叔叔说玉镯子很值钱的。”
我压制住在胸前翻涌的气流,假装仍和蔼地对他说:“安安,我看的书等你再大点的时候才可以读。另外,有什么问题回来先问一下妈妈,然后我们商量了再去做,好不好?”
儿子开始点点头,后来又有些困惑,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我的要求。
我举起手镯,想起帅气的邱叔叔。哎,怪不得姓邱的遇到我就很客气、热情,见我拎了点重的东西,非要帮忙送到小区门口,还常常想找借口进我们小区,还好小区的保安很敬职。我还以为人家认为我值得敬重呢,还好没自作多情有其他想法。毕竟,他比我还小三四岁呢。
“哎,”我再次叹口气,问儿子:“安安,你说我们把这个镯子砸了怎么样?”
“为什么要砸它,砸了就不值钱了,而且这是老祖母的呀!”
“其实它根本不值钱。”
我见儿子很失望的样子,改口道:“这不是玉镯,只是玻璃做的镯子。你老祖母的祖母那会儿,这还算工艺品,应该很值钱的,所以她才会想着留给你老祖母,而你老祖母也想着要留给我和安安的。现在这个只值几块钱了。所以……”
“那也不要砸。妈妈,你不是说老祖母很疼你吗,就像妈妈照顾我一样,这个可以做记念。我们会记得老外婆的。”儿子把我曾经让他叫姥姥的称呼又叫了出来,我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对着台灯照着镯子,儿子还在说着:“反正我舍不得丢掉妈妈的东西。”
“好的,妈妈也一样会保管好它。”儿子笑了。
风扇在床头呼呼地吹着,夜深了,儿子睡着了。我把镯子放到铁盒子收了起来,我想起姥姥得了重病后的一些事情。
医生说已经到后期了,也许只有半年的时间了。我哭着求她:“姥姥,你还没有六十岁,你还没见我结婚生子,你还没过个好日子,怎么能死了?你让我把镯子卖了,我们去大医院,肯定能治好你的病的。”
姥姥却微笑着,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苛,脸色苍白,精神却很好,她摇摇头说:“囡囡,姥姥不愿治呀,我不想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让我好好呆在家,就和囡囡在一起我就开心了。囡囡,我只想活得舒坦点。”
我退了学,半天到超市里打工,半天在家陪她。有一天,她拉着我的手说:“囡囡,姥姥对不起你,还有一年时间,你就可以考大学了。”
我流着泪帮她擦去因痛而发的汗:“其实我成绩又不好,要不是姥姥你硬逼我,我早不想上了。”
“还是因为小时候我不在家,你发烧烧坏了脑,哎。”
我哭笑不得:“要不是姥姥,哪还有我,姥姥,你别想那些事了。”
“是姥姥不好,我的囡囡以后怎么过活呀。不是姥姥舍不得,那个镯子是假的,是陶主任带她女儿去外地,买着耍的,知道你发烧就送你玩的。”疼晕之前,姥姥无意识地说着话,“我只想让你可以轻松地活着。”
我把姥姥送到医院,医生说她最多还有半年时间了。我知道如何能延续她不长的寿命,我也了解如何能减少她的痛苦,可是我没有办法做到。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从前的一切感受是多么的肤浅,什么同情、怜悯、嫉妒、自卑、骄傲……是那么地可笑,我终于走了最后一步,除了我自己,我还有什么呢?
我结了婚,姥姥像有了安慰,不再焦虚和担忧,再怎么痛还是坚持着多过了一年多。我怀了孕,丈夫却有了情人,我没有告诉姥姥,只是大着肚子安静地陪着她,后来又送走了她。等我生了孩子,离了婚,全球的金融危机又来临了,我还没拿到抚养费,前夫就破了产。
我明白了世界一切都会往返循环,反者道之动,所以一切都该靠自己。当然我并不后悔,有了姥姥可回忆,有了从前做参照,我想虽然简单艰苦点,我还是会和儿子好好地生活。我把铁盒子放进柜子里,背靠在床靠上,撕开了退回的稿件。这一刻,我又想看看杂志社寄回的评语了。我想,读一读,下一篇我也许就会写得比这一篇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