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梦】


睡觉的时候,我跟妻说:“快到清明了,我想回一趟老家,看看在老家的父亲,也去看看母亲和弟弟。”妻答应了,说这边才刚刚解封,儿子学校规定不准离开市区,让我一个人回去。

一望无际的土地上,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放眼望去,整个土地像披着一块金黄的毯子,和风习徐,油菜花在微风的吹拂下扭动着苗条的身躯。云在天上飘,云的下面有两棵很大的水杉直冲云霄,那里埋着我的祖父祖母,还有我的母亲和我年少的弟弟。

我走到树下,祖父祖母的坟墓并排而立,对面是一大一小的两个坟茔,大的是母亲,小的是弟弟,就像弟弟依偎在母亲怀里一样。我伸手把几个坟头的草清理了一下,然后蹲在了母亲跟前,抚摸着弟弟头上的青草。我的身后有一条小河是四湖河的一条干渠,它滋养着周遭肥沃的土地,我家的水田沿着水渠就能走到,父亲此刻应该准备耕田栽秧了吧。父亲,父亲不是应该陪我一起过来吗?这些年,无论我一个人还是我们一家人回来,父亲总是会陪着我一起过来看母亲,父亲说这样也算一家人团圆了。

回头看见空旷的田野没有一个人,我大声叫着:“爸!爸”!妻在耳旁喊着我“你怎么了,做梦了吗?”我醒了过来,原来是一场梦!我怎么梦里回了老家,突如其来的惊醒占据了我全部的睡意,我在梦与醒的边缘不安地徘徊着,思绪把我带回了快三十年前的夏天。

那个时候我正在读高中,由于贪玩我的学习成绩下降很大,当年的高考有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考上大学的几乎是凤毛菱角寥寥无几。我看到村子里很多人都出门打工或做生意了,想着这些人有的只读个初中,甚至只读了小学都能挣到钱,我好歹还读了两年高中,肯定比他们强吧,所以我不想读书了。

我跟父母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以为会挨揍,结果父亲没有责骂什么也没有说。那时候正是双抢的节气,我家的田一共有十多亩旱田水田,祖父祖母已经不在。弟弟只有十一二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妹妹在给别人当学徒学裁缝,这些我一直在外读书,家里的农活都是父亲和母亲干。

第二天父亲早早起来后在院子里磨镰刀,见我还在睡懒觉,就过来拽开了我的被子,大声吆喝道:“起来,你已经十七八岁了,既然不想读书,家里也正忙,就跟我割谷去。”我很不情愿地起来,穿好衣服脸也没洗,迈着机械的步子跟在后面走,父亲说:“稻谷估计你也割不好,搞得不好就把手割伤了,今天就负责挑谷吧,先把谷挑到船上,跟着把船撑回去再把谷挑到禾场上。”

跟在父亲后面,我慢吞吞地向村口的河边走去。天色已经大亮了,夏天的早晨,还算凉爽,我家的水田离家很远,那时候只有田埂路,很窄,必须把稻谷收割好了挑到船上,再划船运到家门口的禾场上打成谷粒晒干。那时农村已经分田到户,各家都在抢收,如果不及时收割,碰到一场雨,谷就会塌在田里影响收成。

我们划着自己家的船,河两岸是一望无尽的金色的稻田,站立的稻子黄澄澄的。远远看去好像一块块铺展在大地上的毯子。每几块田中间都有几个人在头也不抬地弯腰收割着,停好船,来到我家的地里,母亲佝偻着身子,穿着一件青灰色带白花点的布褂,背心已经湿透,已经有大半亩的稻谷已经躺在田里了。看见我们走过来,母亲直起腰,汗水已经把头发浸湿成一缕一缕,有几滴汗水顺着额头上的发丝滴了下来,母亲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跟我说:“咋不多睡会?”我低头瞟了一眼父亲,父亲已经动手把割好的稻谷捆扎绑好,用冲担插好后吩咐我挑到船上去。

平时这样的田埂小道对我就不是一个事,可是我挑着两大捆谷就有点掌握不好平衡,跌跌撞撞的挑到河边,然后在船上摆放好,再到田里去学着父亲的样子用冲担叉好稻谷再挑到河边去,几趟下来,我感到自己的肩膀火辣辣的疼。是啊,我长这么大基本没有做过什么农活,平常都在读书,每年暑假父母很忙的时候,也最多让我在家中做饭,把饭做好了就送过来给在田里干活的父母吃。那时候我还经常不满意父母怎么总让我在家做饭,我从来没有真正去体会锄禾日当午的艰辛。

母亲看到我嘶牙咧嘴的样子,有点心疼我,让我每次少挑一点。我以为割谷是个简单活,从小长大看大人们割谷也看得不少,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跟父亲说:“要不还是我来收割吧。”父亲摇了摇头,把镰刀给了我:“小心一点,不要割到了手脚。”年少轻狂的我,自然不理会父亲的叮咛。我一声不吭,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拿起镰刀,卷起裤腿,有些赌气地用力割了起来。

一手抓住一把稻谷,锋利的刀刃靠近稻谷的根部,用手握住一拉,一把稻谷便倒了下来。一鼓作气很快便割了一大片。可是割着割着,我的动作慢了下来,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不时顺着脸烦往下淌,裤腰全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身上极不舒服,并且胳膊、腰也有些酸胀,握镰刀手的虎口也火辣辣的疼。

这时,父亲走丁过来看了我一眼,将手中的毛巾递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嘿嘿地笑了:“把汗擦擦,要记住,条条蛇都咬人,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活是不辛苦的。”

我直起身子,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稻谷在母亲面前倒下,我这边还只收割了一点点。母亲说:“你割不好就不要割了,让你爸来,今天必须把这些搞完,说不定明天要下雨,等我们割完了自己挑,你回去帮我们做早饭送过来,现在凉快,中午天太热,也搞不成事情。”

这次我没有硬气,把一船谷撑回到家门口的禾场摆放整齐后,我赶紧淘米煮饭,在门口的菜园里摘了一条黄瓜和几个茄子青椒,又到鸡窝里摸了两个鸡蛋,匆匆忙忙的做好饭送到田里去,父母吃饭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正午的时候,父母和村里的一些人就在树下阴凉的地方躺着休息了一会,等日头不那么毒了就又开始收割起来,我再回来的时候看见父亲母亲在那边弯着腰起劲地收割着。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父母弯腰的背影我突然想哭。

村子里来来去去搬谷子的人看到我,就跟父亲打招呼:“学生伢回来帮忙啊!”父亲抬头冲来人笑笑,大声回答来人的问话,“他今天来帮大忙了!”听这话让我受宠若惊,我直起腰,深吸了一口火热的空气,用迷茫的眼睛打量着这夏日的原野,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几只小鸟轻快地从头顶飞过。

天边飘过几片雪白的云朵,映衬着天空更加瓦蓝。天地间一片沉静、除了风吹过的声音,蒸腾的热浪是夏日特有的气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脚下的草从间有几朵浅蓝、淡粉色的牵牛花在朝露的润泽中静静地开放着,在一片金黄的背景上,呈现着令人惊艳的美丽。我第一次地发现父母的身躯已经开始衰老。

回家时,我主动抢过撑篙把船撑回了家。父亲蹲在船头,把烟杆在船上敲了几下,说:“你不想读书就不读,回家的话就种这些田,你想出去打工也可以,你不要以为打工很容易,三队的小光听说从工地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你想出门做生意,家里有没有钱你心里没有数吗?你是老大,以后弟弟妹妹都还指望你了,现在干什么都不容易,你要记得条条蛇都是咬人的。”

这可能是父亲随意说的一向话,但对我来说,却是意味深长的,饱含着朴素的人生哲理,不但改变了我当时的心情,而且还给了我一种信念,做任何事情,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他让我也明白了,读书的苦才是最好吃的苦。

随后的日子里,我又跟着父亲用脱粒机把稻谷都打出来,我们并排站着,脚下一起踩着踏板使脱粒机的齿轮滚筒转起来,手里拿着一小把稻把子,往脱粒机的滚子上放,稻粒就被飞转的滚筒从稻把上脱下飞出去。把谷粒打好后,我又和带着弟弟一起在禾场上摊平晒干。稻谷晒干后用麻袋装好后堆放在屋子里就等着卖钱,一家人一年的开支就指望这些谷了。

人生中总有一次被触动的深情,我也是在那个夏天突然长大,突然明白自己人生的方向。我跟父母说,我还是回学校读书,父亲卖了几袋谷,把钱给我带去交学费,说多余的做生活费。

重回学校的我再也不贪玩了,我开始认真学习,我第一次想要跳出农门,我希望自己能让父母过上不一样的生活。放月假我也不回家,因为我怕花钱也怕浪费时间。可是我不知道,我没有回来的几个月家里却出了大事。

我的弟弟被确诊得了白血病,刚开始他只是口里和牙齿经常流血,大家总以为他调皮磕破牙齿了,后来看他气色越来越差,父母把田里的活忙完送他在县城医院,医生让送到省城去看,我只知道父母陪他住了一段时间院,把家里准备盖房子的木头檩子还有砖都卖了,寒假的时候我回来只看到了一杯黄土,一个小小的坟茔上还没有长草。

母亲骨瘦如材,天天以泪洗面,总是自言自语的责怪自己怎么没有照顾好弟弟。那个年是我们家最凄惨的一年,活泼爱笑的妹妹也天天陪着母亲哭,快开学的时候,我不放心母亲,也知道家里欠了不少钱,我又犹豫着去不去读书,父亲说,你不要担心家里,我到你五叔叔家给你把这学期的学费凑了,好好学,争取能考出去,复读家里估计是没有钱了。

那年高考我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也终于如愿跳出了龙门,可能是弟弟的去世对母亲打击太大,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我大学毕业没有几年母亲也走了。后来我结婚了,一直想接父亲过来一起住,父亲总说,要在家守着母亲,怕母亲和弟弟孤单。

因为疫情,我们已经两个春节没有回去陪父亲过年,趁这几天有时间我确实要回去看看了。迷迷糊糊中,我又睡了过去,我梦见院子后面的一树桃花开得真艳,母亲在水井边洗着衣服,弟弟在一旁一边摇着辘轳打水,一边大声唱着歌,边唱边问母亲他唱得好不好。母亲光洁的脸庞宠溺的笑着看着弟弟。

弟弟永远还是那个少年,母亲的丰盈的脸庞也还是那么年轻,今夜你们就这样闯入我的梦里来,是想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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