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野花

       野花应该是中国人乡土记忆中最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谈及故乡大别山下的野花,我印象深刻的有三种。活泼的草籽花、热情的映山红和恬淡的野菊。


      草籽花,学名紫云英,豆科黄耆属,二年生草本植物,匍匐多分枝,高可达30厘米。每年2-6月开花,3-7月结果。草籽花紫云英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在中国南方疏松、肥沃湿润的壤质土上生长较好。在故乡金谷山脚下的田地里、阡陌边、溪水畔、泥沟旁、河滩上......到处都可以看见草籽花的身影。

春日草籽花

       草籽其实是一种绿肥。冬季来临的时候,田地闲置,乡下农人就把草籽的种籽撒到田里,经过严冬的考验和雪水的浸泡,等来年初春,冬的寒意还未退却,万物尚未复苏,而草籽就在青色的霜露下面慢慢吐出了绿意。及至阳春三月,隔年的腐土滋润着新生的草籽花在田野间毫无顾忌地开放,纷繁鲜艳、活泼动人。

       草籽花的颜色是喜人的,紫里透红、红中泛白、迷离而充满春的活力。一开便是茫茫一大片,微风吹来,远远望去,犹如成千上万只蝴蝶在抖动着翅膀。单朵的草籽花花朵呈伞状,花瓣像菊花那样是条形的,衬着绿色而细小的圆叶,个儿极小,一瓣紧挨着一瓣,簇拥而成。继而一朵连着一朵,形成一束;一束挨着一束,形成一片;一片连着一片,铺成一张清新快乐的花毯。花期并不长,等到春意盎然、花香漫溢时,草籽便枯萎入地,花叶沤在水田里,等待着腐烂消解,变成新一季庄稼的养分,“落红满路无人惜,踏作花泥透脚香”,等到春耕开始的时候,草籽花便完成了她短暂而又绚丽的生命旅程。经历过六七十年代的村里老人对草籽花的感情是特殊的,因为草籽花不仅能为土壤补充养份,提高土壤肥力,还能为粮食高产、稳产打下基础,那繁荣的花朵便是一种与土地之间的契约见证。

草籽花近景

       说起草籽花,佛经中还有一个故事是这么讲的。三伏天,禅院里的草地枯黄一片。“快点撒点草籽吧!好难看!”小和尚说。“等天凉了。”师父挥挥手,“随时。”中秋,师父买了一包草籽,叫小和尚去播种。秋风起,草籽边撒边飘。“不好了,好多种子都被吹了!”小和尚喊。“没关系,吹走的多半是空的,撒下去也发不了芽。”师父说:“随性。”撒完种子,跟着就飞来几只小鸟啄食。“要命了,种子都被鸟吃了!”小和尚着急得直跳脚。“没关系,种子多,吹不完。”师父说:“随遇。”半夜一阵骤雨,小和尚早晨冲进禅房,“师父!这下可真的完了!好多草籽被雨冲走了!”“冲到哪儿,就在哪儿发!”师父说:“随缘。”一个星期过去了,原本光秃的地面,居然长出许多青翠的草籽苗草苗,一些原来没有播种过的角落,也泛出了盈盈绿意。小和尚高兴得直拍手。师父点头:“随喜。”草籽花在岁月里随遇而安,真如同通了佛性一般。

花语:幸福

       草籽花是属于少年时的花,草籽花的花语是幸福。原来幸福真的就像草籽花一样,随意地开,随意地败,努力地生,努力地长,从来不需要觉得自己是美丽而有用的,只是紧贴着赖以生存的大地自自然然地完成生命的成长和岁月的轮回,这或许便是幸福的模样。


       映山红,学名杜鹃,又名山石榴,为常绿或平常绿灌木,常见于海拔500-1200(-2500)米的山地疏灌丛或松林下,是我国中南及西南区域典型的酸性土壤指示植物。相传,古有杜鹃鸟,日夜哀鸣而咯血,染红遍山的花朵,因而得名。杜鹃花一般春季开花,每簇花2-6朵,花冠漏斗形。全世界范围看,杜鹃品类繁多,色彩各异,但在故乡大别山一带的春鹃和夏鹃,枝丛大多低矮饱满,花色繁茂艳丽,主要有大红、淡红、杏红等颜色。

映山红

      我认为故乡人将杜鹃花唤做映山红是极为妥帖的。映山红开花的时候,确实是故乡最美的时节,一棵棵艳丽璀璨的映山红绽放在枞树林中、斜土坡上,花红叶绿,热闹非凡。漫山遍野,彤云环绕,整个山川都被映照地红艳艳的。山脚下行路的人抬头看上了哪一棵、哪一朵,便是再陡峭的山坡,也要设法攀援,摘取心中所爱。其实,映山红枝茎上有着韧性很强的外皮,有时是不太容易轻松折断的,但这丝毫阻拦不住故乡那善于发现美的姑娘和敢于表达爱的小伙子,当然还有天真烂漫的孩童,他们或灵活或拙劣地上山爬坡,摘取数枝,或弯成花环戴在姑娘的头上,或扎成花束捧在姑娘的手里。映山红点缀过的姑娘仿佛被施了曼妙的魔法,神色也瞬间灿烂开放,欢声笑语,一切都在这山野间变得明艳起来。

火红的花朵

       记忆中,奶奶曾带着我在映山红开遍的季节翻过门前苍翠的山丘,去山的那边看望她的妈妈。古旧的屋子里,自然的天光透过屋顶那几方小小的玻璃瓦浸润着屋里昏暗的一切,小脚的太奶奶用布满皱纹的双手递过来一个小瓷碗,里面的清水中浸着一块雪白的豆腐,豆腐中间插着一朵鲜艳的映山红,那火红的花瓣,嫩黄的丝蕊,时光瞬间定格,空气中荡漾着清新的芬芳。在童年的我看来,那块映山红妆饰的豆腐应该就是人间人生最美好的食材。

        还记得我参加高考的那一年,父亲母亲大概是希望我能够在备考的日子里放松一下心情,于是在一个周末决定带着我和弟弟离开县城,到乡野里去走走。春明景和的日子里,父亲母亲各自骑上一辆摩托车,分别带着我和弟弟前往白莲河水库,那里有着故乡最美丽的山水风景。沿途我们走过一座叫绿杨的乡镇,当地多山,丘陵连绵,满眼的青翠欲滴,满心的欢畅祥和,那一刻,阳光正好,微风正好,一切都是恰如其分的样子。我坐在爸爸的身后,弟弟坐在妈妈的身后,不时还伸出手互相打闹。在一个山路的转弯处,我突然见到了永生难忘的场景,主角便是映山红。

山坡的风景

      清晨的阳光温暖和煦,路旁的山丘春意盎然。明亮的光线透过大大小小的枞树和松树之间的缝隙照射下来,又被各种各样的灌木丛遮挡阻断,仿佛一条条粗细不匀的光带在时空里杂乱地交织。那一簇簇映山红就像一个个美丽的山间精灵,花枝招展而又安静腼腆,她们静静地伫立着,或倚着树,或迎着风,形态万千,风姿卓越。天地山川在那一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大舞台,静谧间透着庄严的唯美。交织的光带笼罩着舞台上的她们,像是给她们披上了闪光的盖头,又像是给她们蒙上了七彩的光晕。我惊呆了这世间造化如此异样的美,也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源于故乡土地的持久不息的生命冲动。但舞台上的主角们似乎并不在意我这过路人的激动,没有惊慌,没有迎合,一切还是那么的安静,就如同这一幕戏在这片土地上悄悄地上演了数千年。

       关于映山红的回忆,还有一首歌。1974年10月1日,电影《闪闪的红星》热映,讲述的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江西苏区柳溪村,年仅八岁的红孩儿潘冬子在党和革命前辈的教育下,与大土豪胡汉三的生死斗争中逐渐成长起来的故事。尽管该片拍摄于文革后期,但是有着非常鲜活的生命力,以至于三四十年后的中国孩子都还会观看并提及。电影中有一首插曲,就叫《映山红》,由陆柱国作词,傅庚辰谱曲,著名艺术家邓玉华演唱。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歌词通俗易懂,充满了故乡风情,旋律柔美细腻、悦耳动听,诠释了对红军英雄的无限热爱与不舍之情,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向往。但是对于八十年代出生的我来说,这首歌的意义并不在于此,而是在于每每听到父亲唱起它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心情肯定不错,如果我有什么诉求或者犯了什么错误 ,那就一定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因此,直到今天,映山红的歌声也会让我倍感莫名的亲近和安心。

闪闪的红星

       映山红是属于青年时的花。映山红的花语是“永远属于你”,代表着爱的归属和喜悦。另外她还有“节制欲望”的意思,最大的原因或许在于映山红只会在属于自己的花季中热情绽放、肆意而浓烈,倘若花期未到,她深绿色的叶片会将火热的内心层层屏障起来,冷静而克制。


       野菊花,为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外形与菊花相似,呈类球形,茎枝被稀疏的毛,上部及花序枝上的毛稍多或较多。野菊花性苦、味辛,微寒,喜欢凉爽湿润的气候,也耐寒,多生于故乡的山坡草地、灌木丛林以及河边湿地处。

野菊花

       野菊花盛放在秋天。那时的故乡山野明丽,天高云淡。阵阵松涛,层层稻浪。一水碧波凝翠绿,数树深红出浅黄。整个世界都被涂抹上梵高笔下那变幻万千的色彩,就如同一场视觉的盛宴。在这顿大自然打造的宴席里,山脚下、马路旁、杂草间,那一丛丛随性而灿烂绽放的野菊花,只能算是调味的点缀,似乎上不得台面。和西方那种叫做“玛格丽特”的野菊花确实不同,没有那般热情和甜美,没有那份喜悦和骄傲。鲜艳的玛格丽特就像是刚刚长成的都市少女,美丽青春、不可方物。但在我看来,与故乡的野菊花相比,总是少了些东方文化内敛娟秀的神韵。

       故乡的野菊花大体上有两种,一种是金黄色的,像小小的向日葵,活泼明亮;另一种是淡紫色的,像落地的丁香花,恬淡清幽。两种野菊花的花朵都不大,小巧可人,但是颜色都很特别,带着特有的芬芳,不是那种让人闻久腻烦的香甜,而是质朴天然的泥土气息,浓郁清香中带着微微的幽苦。两者之间,我更偏爱淡紫色的野菊花。可能是这种富有神秘内涵的色调使然。我总觉得淡紫色的她有着一种发自灵魂的倔强,但又不会刺伤世上真正关爱她的人,她对于自我生命的表达是温柔而又满含力量的。

淡紫色的野菊花

       我少小离乡,跟着父亲母亲在外拼搏成长。少年以后每每回到老家,看到路旁田埂上那些淡紫色的花瓣和淡黄色的花蕊,便总会驻足不前,痴痴凝望。那一瞬间,仿佛天地也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她之间的对话。我好像听到她在对我说:“行路的人,你在我身边最好,不在也没有关系。你看着我最好,不看也没有关系。你最好不要采走我,采走我也没有关系。但是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请让我在这里慢慢盛开。”年轻人总是莽撞而又经不起诱惑的,很多时候,我忍不住会折上那么一两朵我认为最美的。然而,就在我折下她们的同时,我几乎就要后悔了。野菊花体轻弱小,花朵一旦离开母体,很快就会丧失生机,变得干瘪而萧瑟。你甚至很难分清楚脱干水分前后的淡紫色野菊花究竟有什么大的不同?但那种发乎自然的美已然被我愚蠢地抹杀,无法挽回。

       我可能没有意识到,有一天,淡紫色的野菊花会成为我人生永恒的意象。在高中读书那青葱的岁月里,在县城一中那高高的围墙下,我揉揉干涩的眼睛望向教室的窗外。那时,柳色青青,春雨如烟,一个穿着淡紫色连衣裙的姑娘在窗边轻轻走过。无声的岁月悄悄荡漾起荡起了一个少年内心深处关于人生梦想和爱情追求的涟漪。三十年雨疏风狂,儿女情长,到如今算是识得些世间炎凉,人事苍茫。想起过往,便只剩微微一笑了。在这以后的人生里,我总是试图在不断修正脑海中这个最初的唯美意象,因为我深知,我真正热爱和迷恋的,我依旧认识和怀念的,和人或许无关,其实只是那抹来自故乡的淡紫色,那丛在干净凛冽的山风中轻摆的野菊花。这样的执念终究也曾造就我和这世间的诸多误会,百转千回后方才明白,生命中每一个美丽的女孩儿都是自己生长的野菊花,只会安然开放在属于她自己的天涯。

      《连城诀》是金庸先生早期的一部作品。最初在1963年刊载于《明报》和新加坡《南洋商报》合办的《东南亚周刊》,原本叫做《素心剑》。金庸先生的每部作品我都很喜欢,但对于此书,我更是有着别样的感情。书里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故乡楚地,农家子弟狄云因为生性质朴,屡被冤枉欺骗,在历经磨难之后,终于看穿人世险恶,回归自然。一部《连城诀》,是真的可以看懂天地不仁,看透人间万象。

连城诀

        在这部书中,我又看到了野菊花的美丽身影。“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这是凌霜华第一次出场时的文字。霜天清秋,众芳摇落,依然傲霜盛开的惟有独自繁华的菊花。金庸先生一定是特别偏爱忠贞高洁的凌霜华,才会把菊花这般独有的美丽用于形容她。凌霜华是个长在深宅大院绣楼闺阁的女子,不识人间悲苦,然而自从认识了丁典,她的人生便发生了沧海桑田般的巨变,从此开始尝遍人间别离,情爱忧苦。限于时代背景和传统文化的影响,她对待自己的爱情始终有着一种羞涩与兴奋、苦闷与无奈的交织。到最后,爱情成为她生命的信念和宗教,指引并支撑着她整个的人生旅程,纵使毁去容颜也在所不惜。正是因为这种虔诚和信仰,才使得她和丁典两人对爱情本身有了生死相依,却又淡然超脱的情怀。没有虚妄的苛求,又何来痛苦的求不得?野菊花盛开的故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野菊花的盛开

        野菊花是属于中年时的花。野菊花的花语是“沉默而专一的爱”,代表着忠贞和付出。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五光十色的红尘生活里,激情永远都不会缺席。但人至中年,也应明了诸法空相,痴迷也好,嗔怪也罢,都是刹那芳华的事情,在漫长的一生中算不得数。生活终将归于平淡,我们终将归于平淡,一如平实淡定的野菊花,在故乡的山脚下悄悄地开放。或许我们这一生要的便只是这份内敛和朴实罢了。


      天地不仁,岁月无声,花草有情。故乡的那些花儿经年开着,餐风露宿,时光砥砺,她们应该各自都有着各自的灵性吧。微风吹来的时候,她们轻轻摇摆,像是故乡母亲在那里窃窃私语,是在向所有离开过这边土地的孩子倾诉和告诫么?轻轻告诉你关于季节轮回和光阴无常的那些故事?

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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