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这样的介绍不会有人过多追问。
她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栋老式楼房里,快到夏天时,墙上会长满爬山虎,远远看上去像极了小时候童话书里的城堡。
可她却不是住在里面的公主。
她样貌平平,印象里几乎没穿过裙子,只是我与她交谈时,偶尔会觉得她的嘴巴很好看,我没告诉过她的。
我是她的听众,她经常和我说些悄悄话,开头总是“你不准告诉别人哦。”
男生们总是无法得知女孩子探索秘密的方法,也无法理解那些琐碎八卦的乐趣,所以每回都是她兴高采烈地说,我有的没的回应着。她为此总是气呼呼地说:“林肃,你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烦死了。”
青春期总是有些藏着掖着的东西,纸条,香烟,口红,或者避孕套。
我记得有一次,她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说着什么的时候,从她口袋里掉出一个小玻璃瓶,那是当时流行的许愿瓶,纸条上要写上心愿。我捡起来看了看,好像是一个地名。她跑过来一把夺了回去,后来那一路,她都背对着我走在前面,一句话也不说,我跟着她的脚步在后面一会快一会慢地走着,脑子里突然闪过她脸红的样子,没忍住笑了一声。
那一声笑,我赔了一星期的不是。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发誓!”
“好,我发誓。”
那时的我一定没想过往后的许多年里我会像那天一样一次又一次的说——
“苏岫,我发誓。”
水蓝色的校服,流行在男生之间的单肩包,班里最漂亮的女生的模样,燥热夏天的蝉鸣在后来都变得模糊不清,却又总会突然的一下子想起。
我想起,想起那个瘦瘦弱弱,没穿过裙子的女孩儿。
她是第二排第四个。
她常问我:
“林肃,什么时候能去别的地方呢。”
“可能毕业……也可能工作以后……也可以是现在。”
“那我一起去好不好啊。”
“要去哪呢?”
她摇摇头,手在脚踏车手把上握紧了一些。
“阿姨她……”
“不是!不是的。”她连忙否认,“她没再……”
“那你把袖子挽上去我看看。”
她笑嗔:“抓流氓啊。”
苏岫的母亲大概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吧,丈夫在外地工作有了新欢,扔下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这些都是从我母亲那里得知的。
“你跟那栋楼的小姑娘是同班同学?”
“嗯。”
“大人做错的事,遭罪了孩子。”
那以后,我的饭盒换了更大的,饭基本是两份。苏岫说:“你多吃一点啊,你妈妈做饭真好吃。”
我也不知道怎么照顾那份幼小又敏感的自尊心,只能趁她不注意往她饭盒里夹菜,或者无意地递她一盒牛奶。
她知道也或者不知道,因为后来的她越来越沉默,不会拉着我说东说西了,我想可能那些闲言碎语里,也一定有了我们的名字。
我们俩成绩差不多,有时候我好一点,有时候她好一点,她不聪明但很努力,我是属于比较偷懒但也不差的那种,她总说上天不公平。
“怎么办呢,把我的聪明便当分你吃,让你的猪脑子也沾点光。”
七月的哪一天,我记不清楚了,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我手足无措,我就那样拎着她的书包,站在她面前。
“苏岫,不哭了。”
她还是哭。
那天夜里,最后一群飞快地骑着单车的少年离开后,整条路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路灯只有一排亮着,我站在亮处,眼睛很痛,看着她埋没在黑暗里,呜呜咽咽。
“是哪里……痛吗?”
她摇头。
“上课又没听懂?”
她摇头。
“那么是我——”
她还是摇头。
“那你哭一会儿吧,反正只有我能看到。”
在暗处孤独的人,是连影子都没有的。
一辆拉货的车开着灯飞驰而过,嗡鸣声让我一时间有些发愣,她在我眼前出现又很快消失,毕竟黑暗太庞大了,她那么小。
“我们去汀南吧,十六个小时的火车。”
闷热的夏天,一个安静又沉闷的夜晚,我毫无准备的要带她离开,那仅仅是一个少年还没有湮灭的正义感吗?想带着她离开那片黑暗,再也不要听见无助的抽泣声,我恨死了。
安静了。
也或者更躁动了。
南方的清晨,雾气蒙蒙,有些看不清那栋楼,爬山虎若隐若现着,我听见那里有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
“喂,我在这里”
她头发已经湿了,一定找了很久吧。我打了个哆嗦。
“你怎么和阿姨说的。”她怯怯地问。
“没说,你呢”
“我也没说。”
然后我俩就笑了。她说,对不起。很小声的,我装作没听到,照常把牛奶给她:“买点东西吃再喝。”
那个列车上,有香烟、各种食物、香水、皮革的气味儿,我有些反胃。我的钱只够买两个硬座,她靠着窗,说——“原来我们生活的地方是这个样子啊。”
有时拥挤,有时荒凉,有时嘈杂,有时沉默。
那十六个小时里,我抱紧我和她的包,里面有可怜的一点行李,不知道去哪,不知道做什么,我有些头晕,努力克制住睡意,她挨着窗睡着了,毕竟那不是一个少女该醒来的时间。
我把她头轻轻挨到我肩膀上,那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很流氓了。
又是嗡鸣声——脑袋一片空白。
“是我想这么做吗”我想不明白,但我不允许,苏岫活在黑暗里。
我从来顺应一切,接受长辈的管教,听从上天的安排,如果真的有安排这回事,那么你属于这场漫长的电影里,什么角色呢?
我把饼干和水放进背包,我可能都无法支付第二份了。
汀南很美,花花绿绿的人影快速的穿梭,好像那场大雾根本没有散去,它依然笼罩。笼罩着我的眼睛。
我和她在车站有些惘然,
她问我。
“去哪呢。”
我摇摇头,“你说了算。”
“林肃,我爸在这里。”
“嗯。”
“他不是坏人。”
“嗯。”
“你烦透了。”
我朝她笑。
那天我以一个莫名的身份拜访了苏岫的父亲,她口袋里有一个地址,但是城市重建早就找不到那个地点了。
我问她,不可以通电话吗?
她说,不能打,打了城市就又要重建了。
直到天黑下来,我们才找到了那个更加破败的楼房,以及他的父亲——一个比她母亲苍老很多的男人。
开门一瞬间,谁也没有说出话。半晌,他挤出一个笑容,皮肤堆到一起,看上去更加沧桑了。
他说:“岫岫,你怎么来了。”
她说:“爸。”
男人擤了一下鼻子,问:“吃饭了吗?你同学?”他看向我。
她说:“我一个朋友。都没吃。”
他从外套内侧兜里掏出二百块钱,说:“出去吃点,回去吧。”
“爸。”
“我也没有钱。”
“爸,我不要钱的。”
我看着那两张钱,忽然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妥协了,那是一顿饭,两张车票。
“我说你们——”一个比撕心裂肺的哭泣更加尖锐的声音。
那个女人烫着一头卷发,好像化了妆,脸很白。有些胖,她走过来。像看怪物一样看了看苏岫,说:“这就是千金啊?”
男人不语。
“怎么了,做了野事想到你爸了?”她走到苏岫跟前,“怀孕了?”
我愣住了,我的手一下子发麻得厉害,耳鸣让我有些头晕。我看着她们一下子全都暴怒起来,愤怒至极狰狞的脸,绝望失措的脸……在我眼前交错,撕心裂肺的吼声,哭声,叫骂声混杂在一起。
“滚——”我冲那女人大吼,那是我最后的力气了,抓着苏岫的手一直在抖,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逞能的。很快我们被推搡出门,“这是谁家也不看看,晦气死了。”她瞧了我一眼,“没钱还把人肚子搞大,你摊上她算是倒了血霉了。”她转身跑到桌前,抓起那两张钱,狠狠地扔过来:“跟她爸一模一样。买瓶药吧——我们没钱!看她爸这个穷样。”
“我不用你管她!”我发疯似的说,“我不用你们管她!我发誓!”
她愣了几秒,骂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就砰的关上了门。
门外的我和她都不再说话了,那种寂静痛苦不堪,我甚至希望货车会经过。
我拽着她手臂,下意识地往楼下走,她网回扯了扯,“林肃,钱。”
“钱……”
“对不起。”我和她一起捡起那两张钞票,弯下腰的那一刻,我看到她微颤的嘴唇,和满是泪痕的脸,我忽然有一种罪恶感。
她是我脆弱的正义感的牺牲品吗?
我忘记我们拿着钱吃了一顿怎样的宵夜,我记得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到汤里,我说。
“苏岫,不哭了。”
“好,不哭了。”
没有声音,眼泪还在淌,她抹了一把又一把脸。又是痛苦不堪的寂静。那个大排档明明热闹得很,盛夏的夜晚,我冷得打战。
我的母亲是一个善良但有限的人,回到家那天晚上,她第一次那么狠毒的咒骂了苏岫,父亲在旁边皱着眉头抽烟,说:“你不是本事挺大的吗。”
你不是,本事挺大的吗,他让我跟他一起去了那栋长满爬山虎的楼前,女人的嘶吼和苏岫的求饶声哭声让我崩溃,我后背发冷,眼泪一下子充满了眼睛。耳边重复着那句——
“听见了吗?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
那天以后,苏岫再也没来过学校。我甚至想,或许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女孩,可她的确就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度过快六年的时光,她的哭声,笑声,她的眼泪,嘴唇,都太清晰了。灵魂像是出窍了,我看见我,呆坐在那里。我一直都无动于衷吗?还是我应该无动于衷呢?
某某年,那条街上,货车撞死了一个晚归的学生,此后再也没有那么大的车从那里经过,我在很长的一段沉闷的生活里,听不到那种痛彻心扉的轰鸣声。
2012年,12月23,有人预言过世界末日,我却在那天得到释然和解脱,那天夜里凌晨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里那个女孩子的声音,有些哑,但我还是听得出来,那个声音只要一哽咽,就再也藏不住了。
“哭吧,反正只有我能听见。”
她说:“谢谢你,没来得及说,四年了,世界末日前说一下,来得及吗?”
她说:“谢谢你,原来真的有神仙啊。”
我们都笑了。
“那天晚上,我知道我能做的只是带你逃,而不是带你走,甚至我的钱买不来回去的票,我把你从一个黑夜带到另一个黑夜,你承受了父母年轻时候的罪,还要承受我年轻时候的罪。对不起。”
“你看到瓶子了吗。”
“看到了。”
“正反面都看了吗。”
“要是说都看了会来打我吗。”
我们在末日到来前道了别,那以后,货车又会经过了。
我发誓要你过得更好一点,穿的第一件裙子就是婚纱,再也不会有人用冲动爱你,希望一切都来得及。车程不超过十六个小时。
你不用收到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