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这条街一直在等待着。

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星辰陨落又毁灭,它在等待着;新草蔓延干灭,老树枯木逢春,石缝里绿意汹涌,它在等待着。直到外强中干的风柔了,欺软怕硬的河散了,只剩树杈上河道里零落的异彩纷呈的垃圾孤凄而热闹的赖在这里,这街还是在等着。

是它老了。很老很老。老到连这城里住得最久的老妪都不知道它是从何时便存在,老到它自己也记不清守着这片地站了多少年。许是因为年老退化而无所事事,它只好安然静立,温顺地等待,同万千老人一样,将期待揉碎在慈祥的目光里,以如水的温情凝视着这成长的城市,等待着自己的子女归来。

“臭死了!真是腌臜人。”

高跟鞋嗒嗒地敲在它的脊背上,尖锐的刺痛让过久未受过这重量的它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只听得“哎呀”一声,银铃般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倒霉催的,这破路坑坑洼洼崴死我了!”它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竭力将背挺得更直一些,鞋跟敲打的力度却是一下重过一下,干脆利落,毫不留情,骂骂咧咧,再未停歇。它轻叹一口气,几不可闻,有尘埃飘起舞在光柱里。挺着的背一点点塌了,上面布满了岁月凿的疤记。

“我奶奶说这条街原来可热闹了,就是被炸弹砸了。可别的地方都平了它硬是只塌了一半。多厉害!”

老街仿佛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久违的友好的与它相关的词句,用它有些钝了的鼻子嗅着空气中淡淡浮着的被奔跑着的笑声挟来的味道,暖暖的,带着一丝微弱的甜。它那黯沉了太久的眸子里闪出了一星晶亮,是孩子们呐。它无比怀念这纯净美好的气息,贪婪地一再吮吸。它想留住这香气,哪怕只多一刻。老街觉着自己全部的曾终日窸窸窣窣窃窃私语的细胞们又苏醒了,在石板上,从砖缝里,还有门槛下,窗框中,潮朽了的柱子里,嘻嘻哈哈地活过来了。它激动得破败的身躯都稍稍颤抖,拼命地翻腾自己那久远而繁华的记忆。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拥挤的人潮中孩子们围着最多的是它身体的哪个地方?它仿佛听到年华的齿轮颤巍巍得咯吱咯吱缓缓转动的声音,那些凌乱的嘈杂的片段愈渐清晰。

快,再快一点。它在那回忆的匣子里翻找着,手忙脚乱。是猴戏的锣响了,是拨浪鼓在闷声叫,还有冰棍儿,冰糖葫芦,麦芽糖的味道。它变成了一个拙劣的模仿者,却想这模仿能成为留住孩子们的精妙戏法。于是有甜腻而怪异的气味在不知不觉间氤氲开来,从那些破碎的角落里摇摇晃晃地挤着奔出来。

“切,你奶奶都老糊涂了。这么条破街有什么厉害的,我妈说这儿有鬼!哇啊——”

“啊——”一个鬼脸吓得孩子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又一起哄然大笑。最初说话的小男孩犹疑着向前跑:“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香香的味道?”

“这附近全是垃圾,人都没有,哪来的香味。说不定是有鬼用这味想把你留下,你就会被吃掉!”奔跑的声音,孩子们跳跃着奔跑的声音。

小男孩脸都有些发白,拉紧了书包想快些追上同伴:“呀——你们等等我啊!”

远去了。最后的叫声笑声也远去着消失了。那些香甜的气味倏地散尽,那些复苏的叫嚣的细胞迅疾朽去,那些在老街心里翻滚着升腾的喜悦的情绪也碎裂了,不留痕迹。老街重归平静,死一样的平寂。

奶奶又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地讲起曾经的老街,她说街上挤满了人,两边的小摊搜罗了各种好吃的新奇的好玩的东西。她最爱看猴戏,总想买个拨浪鼓,每次看到冰棍儿还有冰糖葫芦都馋得走不动道,她无比想念麦芽糖的味道。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把快到好不容易送到嘴边的饭洒了一身,母亲不耐烦地帮她清理,转头对小男孩说:“吃你的饭。快点吃完去写作业,别听你奶奶瞎说。对了,让你们走大路以后别不听话非要走那条破路,小心坏人从小黑屋里跳出来把你们掳走卖了!”

小男孩往嘴里塞了口饭点点头,他也觉着奶奶看上去是糊涂了。

“呸!这破地方,要修不修,要拆不拆,脏不拉几臭烘烘的真碍眼!”一口痰糊在了老街本就脏乱不堪的身上,黏腻腻的让它很不舒服。它无力地甩了甩身子想摆脱这感觉,可那痰无比顽强的粘着,一动不动。

疲累忽的铺天盖地压住了老街,让它透不过气。可能是老了吧,它感觉自己站不住了,等不动了。它缓缓阖上眼,老了,老了。

一声短暂而揪心的惨叫被湮灭在轰隆的倒塌的巨响里,尘土飞扬,遮住了半个月亮。

老街所在的地方好像又回到了昔日的热闹,人来人往,水泄不通。人堆里交谈的声音像一万只聚集的苍蝇扇动翅膀的气流声。“这破地方早就该拆,现在砸死人了才知道着急!”

阴天惨淡的天光下,老街仅剩的断壁上被朱红色的漆圈着写了个“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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