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和我是一个公司的，曾经是我的舞伴，当年社会上兴起跳交谊舞，单位工会突然心血来潮，组织职工学跳交谊舞，有一些爱时髦的女职工早就跳得很潇洒，在工会办的舞池里跳得很开心，可是我却刚起步。看人家跳得那么潇洒，我却僵硬得像一根木头，心里很不服气，我知道要想赶快学会跳交谊舞不但要多练，还必须有个舞伴。于是我结交上科室的老赵。老赵不但舞跳得好，而且脾气很好有耐心。
这就是我和老赵的关系。退休以后我们各自回家，我又搬了家，失去联系十几年，今天赶巧在楼下公交车站遇到他。
老赵站在车站旁边发傻，我认出是老赵高兴地喊了他一声，他竟然没反应。我看他还是老样子，身材一点没发胖，不显老。我又喊了一声，并且站到他的对面，他才瞪着眼睛看我，然后像梦醒了一样说到：啊啊，是你呀！今天怎么像做梦一样。
你怎么了？我奇怪地看着有点恍惚的老赵说。
喔，我在公交车上遇见一个几十年没遇见的女人，做梦一样，还没回过神来，下车又遇见你。
怪不得，看你就像丢了魂似的。我说，十几年没见面，你好吗？还在跳舞吗？
早就不跳了，老婆有病，我每天买菜烧饭打扫卫生，做家庭妇男、、、
我邀请他说，我就住在这里，要不上楼坐坐？
不了，知道你住在这里，过几天再来看你，我还要换车，赶回家烧饭、、、
那好。嘿，你的兄弟姐妹有是知青的吗？我在收集一些知青的素材，遇见人就爱问一问。
我家有二个知青。不过我想和你聊的是刚刚在车上遇见的她，那就是因为上山下乡演绎出来的故事，我现在很失落，先回家，以后再和你聊。说着老赵就跳上他要换乘的公交车走了。
下面就是后来老赵讲得故事：
你不知道，我早在五十多年前，就经历过一次闪婚和离婚。这个秘密连我老婆都不知道，我不乐意提起这件伤人自尊的事情。
她叫依依，镇上开始动员上山下乡那年，依依刚十八岁。我二十三岁。
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好几个弟妹。我上初三那年，父亲得了肝硬化腹水，父亲是累的，也是饿得。其实肝硬化早就有了，一直扛着，直到晚期腹水，不治身亡。
长子如父，结果养活一家人的担子就落到我的身上，于是我退学去打工，开始拼命挣钱。遇到依依的时候，我正跟着部队的工程队在舟山四处打坑道，我是一个临时工。
那时，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可以找对象了，可是我的兜里没有一分钱可以娶老婆，挣来的钱都交给母亲养家了。
因此，我压根没想娶老婆，起码三十岁以前没钱娶老婆，只有等弟妹都长大再说吧。
可是桃花运就这样降临到我身上。
依依的大姐不知怎么打听到我，由我家邻居陪着上门来，说让我和她的三妹依依结婚，而且当天就要我和依依见面。
当时我有点蒙，但我还有点脑子，我说我穷，我没有钱娶老婆，我现在不想娶老婆。其实我对女人还是想往的，不想女人的男人还是男人嘛？老赵说到这里摸摸脑瓜子笑起来。
老赵其实很聪明，也好学，他多才多艺，只要给他一块光滑的石头，他就会在石头上雕刻出美丽的山水画和诗词，他还送我好几块这样的图章呢。他的书法好，也有几分文笔。乐感也好，交谊舞跳得熟练轻盈 ，而且很会带人，我和他在舞池里跳快三时，他把我带得像飞一样。
老赵长得也不难看，国字脸，皮肤干净，眼睛倒是不大，但有神。身材也不错，因为一直打工，练得一身肌肉，只是两只手掌有点粗糙。也就是说老赵不是一个让人看见就讨厌的男人。遗憾的就是家里穷，于是他自卑，不敢想入非非。
老赵说，依依就是一个乖乖女，清纯得像一个孩子，长得像个洋娃娃，那好看就不用说了。
那天，依依的大姐不听我的拒绝，说你这么金贵啊？我们什么也不要你的，你就跟我走，让我三妹依依见你一面。如果她答应和你一块去登记，我们再谈别的。
邻居也在旁边鼓动我，见一面怕啥，又不会吃了你，去吧去吧。
依依坐在家里编织着一件毛衣，见到我上门，她羞答答地站起来要躲进里屋。她大姐一把拉住她说：你好好看看，看得上眼，明天就去登记。
依依脸蛋红红地站在那里，偷偷地瞄了我两眼说：我听大姐的，我看上你了，你看得上我吗？
这是什么话？这是终身大事呀，又不是玩家家。我平时不结巴，那天说话却结巴起来。我说你了解我吗？你就听大姐的，我也是你大姐拽、拽来的。这是搞、搞什么？一见面就说登记，拉、拉郎配啊！
依依天真地笑了，像个好奇的孩子问道：你比我大五岁，还没找过对象？
嗯。我答道。
为啥不找？
我家穷。
我啃啃哧哧不想多说，心想这里肯定有猫腻。不过这个依依倒好像没有坏心眼，长得也好看，让人心里痒痒的。
依依的大姐据说在什么单位坐办公室，那时女人能坐在办公室上班很了不起，看来依依家的事都是她大姐说了算。
果然，第二天她大姐又来找我，张口就说：就是让你帮个忙，我们家不想让三妹去宁夏插队，你和我三妹是假结婚，等过了这波动员，你们再办离婚。以后我们会答谢你的。
当时我心情复杂，既不想趟这个浑水，又想到单纯的依依好像对自己并不反感，也许可以试试，也许以后就不离婚了。反正就是登个记，又不少我一根毛。
就这样我和依依领了结婚证。
领证时，办事员说：你们可真及时，这女方刚满十八岁才二天。
果然，孩子似的依依好像把 我当她的大哥哥了，有时也来我家转一转，有时还塞给我一个烤红薯，或者一个煮鸡蛋。不过见面的机会还是没几次，我天天要出去打工。再则因为我知道她家不是认真看上我这个女婿，所以对依依我只是在梦里才敢想入非非，每次见面我还是规规矩矩的，我们的关系就这样不冷不热的维持了几十天。
去宁夏插队的运动结束后没多久，舟山开始文革武斗，越搞越激烈，上山下乡也不搞了。但是依依大姐却来提离婚，她看我待答不理的样子，说了不够劲，还写了一张纸条给我。信中写道：你家经济条件太差，你又是个临时工，我三妹不可能真的嫁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为了答谢你，请你明天晚上到我家来吃顿饭，你和三妹好聚好散，然后去办理离婚手续。我三妹真的该找对象了，否则以后要是再搞上山下乡，三妹又逃脱不掉，所以先要和你办掉离婚手续，找个好人家，真的结婚。
我有一股无名之火在心里涌动，就是不搭理这个势利的大姐，我打定主意不去吃这顿 “ 鸿门宴 ” 。可是依依突然上门来，非要拉我去她家吃饭。我还是不想去，就撒谎有事先出去一下。我在外面躲了一个小时，心想依依等不到我该走了。
可是我一迈进家门，就看见依依还坐在那里等我，而且眼睛红红的，她哭了。她看见我回来就说：我已经和你登记，我就是你家的人，死也是你家的鬼。我不会和你去办离婚手续的，多丢人那！才登记结婚还没一年，就去离婚，再说你也不是一个坏男人，这次我坚决不听大姐的！
听到依依这样说，我很感动，心也软了。但我还是没有信心，因为我家确实太穷了，我没有钱养活依依。
为了不让依依难堪，我只好跟着依依去她家。
依依的父母倒是挺憨厚，他们对我没说过一句难听的话。看到我进去，二老热情地招待我，请我上座，给我拿酒杯，依依赶忙去烫酒。
大姐坐在那里板着脸，一声不吭。我也不叫她，心里在打鼓，心想今天这顿晚饭是吃不好的，别看桌子上的饭菜有鱼有肉，那不是我家的，我家也确实办不出这么好的一桌酒菜。
依依烫好酒，拿着酒壶先给父母倒酒，又给大姐倒酒，然后给我倒酒。就在这时，酒壶的把手突然咔嚓一声断了，热气腾腾的老酒流了一桌。我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心想我和依依真是没有缘分，这就是预兆。依依也傻在那里，不知所措。我一激动就掏出兜里大姐写给我的纸条说：感谢三妹依依看得起我，也感谢二老今天的招待。我和依依的关系到今天结束，明天我们就可以去办离婚手续。这是大姐写给我的，依依你也看一看，二老也不要怪我，我家条件是太差，我配不上依依。
说完我就拔腿离开酒桌，冲出依依的家门。我也没有回家，自己在外面乱走，心里非常难过，后来在海边坐了半天，心才静下来。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成了二婚的男人。后来我熬到三十一岁，才和我老婆结婚。老婆也看不起我家的穷，只是她年纪也大了，她比我还大几岁，人家介绍给我，就这样成了家。
说到这里，老赵低下头沉默。
我安慰老赵说：不都过去了吗，别难过了。
老赵这才抬起头说：其实我要和你讲得是，那天在公交车上遇见依依，又惊着我了。我和依依离婚后，我就跟随工程队到宁波去打坑道，舟山现在废弃的许多防空洞都有我的汗水。后来在宁波又打了很多年，再回到舟山也没见到依依、、、这几十年一直没有见到依依，好像我把她忘了，没想到五十多年后会在公交车上遇到她。而且是她先认出我，站起来叫我，我看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她是谁。依依已经不是当年的依依，那副打扮就是一个农村的老妇，满脸褶子，头发也白了，穿着也土。她说她就是依依，就是那个三妹。她说她后来为了逃避上山下乡的运动，为了离家近一点，还是嫁到附近农村去了。因为她已经是二婚女人，不好嫁了，所以没嫁好，到现在自己还是一个农民。她轻轻地说完这些话，抹一下眼睛，然后就下车了。
然后我坐了一站，下车又遇见你。
老赵失落地讲完这个故事，又伤感地说道：虽然她逃过了知青运动，但这个运动一样改变了她的命运，这一代年轻人都是生不逢时、、、
我想是啊，这个不是知青囿于知青的依依，和娶不起老婆的老赵，就像路遥写的《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兄弟，户口、出身、运动，这些人为的禁锢限制，就像一座座大山，使他们难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