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市场,嵌在一条人群来往、飘着花椒气味的胡同里。不知从何时起,推着装满一盆盆蒜茄子、桔梗、辣白菜等咸菜的玻璃车的中年妇女,以及操着和那一捆捆大葱上面的泥土一样口音的大哥,就从刮着清风的早晨,一直到可清晰看见地上烟头火星的夜晚,日复一日地,在拎着几个装着花生米或者大蒜的塑料口袋并四处寻摸的眼睛面前忙碌着。
在这人间烟火十足的市场中央,有一颗发黑、粗壮,却枝叶稀疏的柳树长在路边,它庇荫所及的一爿店铺门口最高一层台阶上,坐着一个正读略萨的男青年。青年名叫舒阳,他身后的店铺是一家书屋,书屋的名字是红太阳,红太阳的主人是舒阳的母亲,她长着一双凸出的眼睛和一张有点龅牙的嘴巴。
书屋里摆的最多的书,是最新的全科辅导资料、漫画和文摘杂志,当然在角落里,也有蓬头垢面的略萨、卡尔维诺和曹雪芹诸君。
舒阳以为他的一生,就是和母亲在这间小书屋中度过,也许在若干年后,是他独自一人在这里伴着那些无人问津的书籍慢慢老去。
因为,他几乎从未离开过这间书屋,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除了书籍,他从书籍中获取一切。红太阳给予了舒阳存在的全部意义和那份不可或缺的安全感。
母亲曾在舒阳七岁那年,尝试带他走出书店去学校上学。但未等到放学,母亲就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说舒阳用小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已经在医院抢救。所幸,母子俩流着泪又回到了红太阳书屋。
只和舒阳做了半天同学的丁远,从此知道了在和学校隔着一条马路的向阳市场里,有一间红太阳书屋。起初他常常叫父亲在放学时骑车带他到那个书店看学习资料,或者买几本《老夫子》,每次离开后,他都会和父亲谈论那个喜欢坐在门口读书,在上学第一天就企图自杀的同学。几年过去,丁远放学不需要父亲来接了,他就每天放学后去红太阳书屋翻一翻书,和舒阳聊几句。
“嘿,舒阳,你在看什么?”丁远蹲下来问坐在门口的舒阳。
“我今天在看《西游记》,他们走了好远,快到大雷音寺了。”舒阳盯着书上的字回答道。
“我长大也想出去走走,不回来了,你羡慕他们吗?”丁远其实想问舒阳为什么不愿离开红太阳。
舒阳抬起头瞥了一眼门前的柳树说:“我不羡慕他们,因为我的经书就在身边,不用走那么远。”
向阳市场仿佛永远也不会变化一样,每一天,每一年,从春天到冬天,开着拖拉机卖大白菜的小贩永远是个中年人,烤地瓜、烤苞米的小伙子从来都没有变老过,就连每天都左看看又看看、挑挑拣拣的人群,好似都长成一个模样。但是,舒阳和丁远在渐渐长大。
丁远升到了初中,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每天骑车到市中心附近去上学,便不再经常光顾红太阳了,可他每个月还是会来一两次。
有一天傍晚,丁远骑车回到红太阳,把车靠在柳树上,跑上台阶一下将舒阳手里的书扣上说:“市中心开了家大书店,比你这的书多一万倍,还能喝咖啡!敢不敢去看看?”
舒阳迟疑了一下:“不去”。
“那里有《卡拉马佐夫兄弟》完整的第二部”。
“那本书根本没写完”。
“我看到了,它是完整的,小学生会来你家小店像你一样读文学书吗?进货的时候阿姨肯定漏掉了那本书。我骑车带你,很快就回来!”
舒阳试探地跨上了自行车的后座,但还没等丁远把车骑出市场,舒阳就开始后悔了。丁远的车轮转得飞快,舒阳望着马路两旁陌生的楼房和街道,感到黄昏的夕阳正在他的心头上一点点沉没下去,他觉得应该再坚持一会儿,克制住突然产生跳车的想法;想到上学那天也许可以更坚强一点,等到放学母亲来接他回家。
书店四周的玻璃墙壁,让舒阳感到一阵眩晕,吧台飘过来的拿铁气味,让他觉得有种鱼腥的味道。隔壁的作家,正在做新书分享会,座位上的文艺青年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失魂落魄的人,竟然面对林立的书籍茫然不知所措。
舒阳哇的一声将肚子里的东西吐在了书店中央的新书推荐展架上,店员们赶紧围了过来,夸夸其谈的作家灵机一动,说:“还真有人在书中沉醉了!”读者们一哄而笑。
在此之后,舒阳就再也没离开过红太阳书屋半步。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丁远骑车回红太阳书屋的时候,也见不到坐在门口台阶上的舒阳了。丁远忙着作业,上了高中,准备高考复习,也很少来红太阳了。
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丁远告诉舒阳说他考上了一所在南方的大学,离这很远,他喜欢充斥着新鲜感的远方,以后计划要出国读研,去更多他想去的地方,也读更多的书。
“或许我没有你幸福,因为你的经书就在身边;或许我比你幸运,因为我可以走很长的路。”丁远面露微笑望着那颗柳树上的麻雀对舒阳说。
于是,舒阳从台阶上站起来回到屋里角落的一个书架上,抽出了那本他翻看多遍的、封面已经破损的《西游记》,在门口拍了拍灰尘,把它送给了丁远。
时间流水般逝去,向阳市场也难免成为了城市中另类的存在,更多的露天市场被搬进了大棚,一座座超市在居民聚集区开业。走在向阳市场里的人们好像终于有点老迈了,连红太阳书屋都显得有些破旧了,它门前的柳树已经不再发出新芽。但舒阳依旧是年轻的,只是在那条街道中很难再看到与他年龄相仿的人了,他们都和丁远一样去向了更大的城市。
附近的学校由于生源过少,被并入另一所重点中学,原来的校舍已经拆除并将地皮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红太阳书屋很少有人光顾了。
舒阳的母亲在书店门口支起了水果摊位,收入勉强撑起母子两人的生活。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便结束了。
早上,母亲出门进货,灶台上的开水烧干了锅,火苗从厨房窜到了汗牛充栋的书屋,点燃了整个房子。消防员扑灭了大火,门前的柳树倒下了,那天的早市也没能开张。红太阳书屋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舒阳,他或许有无数次机会从大火中逃生,但他能逃到哪里呢?
于此同时,在北极圈附近某个岛国的阁楼中的丁远,刚刚起床。他偶然从床头书架中拿起那本《西游记》,正读到师徒四人终到灵山,修得正果,诗曰:“一体真如转落尘,合和四相复修身。五行论色空还寂,百怪虚名总莫论。正果旃檀皈大觉,完成品职脱沉沦。经传天下恩光阔,五圣高居不二门。”
丁远读完此节,用过早饭,洗了个澡,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