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因多次未能践友人之约前往徽州揽胜,而题诗慨叹曰: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这诗到底反映了汤先生对于古徽州到底是个啥样心态,咱们姑且不谈,只如今它确已成了徽州的招牌,被每一位徽州导游和来徽州的旅游者津津乐道。
登过了“不看岳”的黄山,走过了“无梦”的徽州,我应该不再有汤先生“不识金银气”的遗憾了。临别皖南那日,虽很是疲惫,我还是任性地凑足了“黄白游”,爬了那座古称“白岳”的齐云山。
一早与西递村作别,到村口打上摩去黟县,并在那里坐上回屯溪的班车,快到休宁的时候,开车的司机师傅努嘴跟我说,“喏,齐云山”。
我在一车人好奇地注视中,一个人下了车,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岩脚村。我在爬黄山时崴了脚,经几日休整,未见太大好转,好在我看齐云山也不算高,因而也还有些信心。
快到横江边时,看到一座联拱石桥横在江上。石桥桥拱在平静江面的映衬下,封闭成一个个完整的圆圈,牵着牛的农夫安然地从平桥上走过,清澈的江水沉静地在圆洞下流淌,再加上薄薄的晨雾,晨雾中白墙黛瓦的徽式村庄以及村庄后面秀丽的山,苍翠的林,一起构成一幅清新静谧的水彩画,那景致我似曾见过,或许是在某部纪录片中,或许是在某张摄影作品里,或许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梦里。
那桥叫登封桥,走过去便要上山了。
02
山本没有黄山那样辛苦,但山路依旧漫长,渐渐的也就没有了气定神闲,渐渐的也湿了衣衫,喘上粗气。后来从山民那里知道,上齐云有“九里十三亭”,回想那一路亭子确实不少,但我没有细数,只是觉得它多得没完没了,有时一鼓作气穿过去也不停留,有时一屁股坐下去就不再想起来。
由于并非节假日,来此的游人不多,或可以说就有两位,一位是我,再一位同我同道上山。大家停停走走,擦身而过的喘息之余,也总要惺惺相惜地相视一笑,算是相互勉励了。
这山路上再有的热闹,便是当地的几个吵吵嚷嚷的小孩子了,让我好奇的是,每人肩上都像模像样地挑着个小扁担,扁担的两头绑着多则三块,少则一块的红砖头。我不知道什么讲究,便拉着其中的一个小女孩问,她说是上山看同学,她家在盖房,顺便捎给她。
我笑着说,那你们不是童工了,她不懂,只说反正要上山,不捎点什么不就白费了?
最后一个亭子,我倒记得,它叫望仙亭,那里也是公园的大门,门两侧的楹联是乾隆题写的:
天下无双胜境
江南第一名山
又是“天下”,又是“第一”,我却深是怀疑那位圣主可曾来过这里。
进了大门,穿过桃花涧就到了洞天福地。栖真岩下,又碰到了那位同路,以及挑着两块砖头的小女孩,只是那担子已经换到了同路的肩上。
见我过来,同路笑着说,搭个伴吧,一起走能有个照应。
我倒习惯了一个人的旅途,一边走一边还可以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但既然人家盛情邀请,便也就笑着点头应允。后来知道那位同路姓高,铜陵市干部,到屯溪出差,屯溪报社的朋友给了他一张赠票,他便不辞辛苦地第N次上了齐云山。
“他们这没有什么别的福利,每次来都送我齐云山的门票,他送一次,我爬一次”,老高说。
“您倒是个实在人”,我笑着奉承。
“我爱爬山,北京有山爬吗?”
“北京周边都是山。”
“可有这样的山吗”?看他挤眼坏笑,我知道掉进了他的圈套里。
“哪个敢和你们安徽人比山呀,哈!”
03
我们帮小女孩挑砖,小女孩帮我们作向导,每到一处就会用方言怯怯地说上一句,我听不大懂,老高便翻译给我。
从他们嘴里,我才知道洞天福地有三处摩崖石刻,分别在栖真岩、忠烈岩、寿字崖。栖真岩是栖霞真人修行的地方,忠烈岩是当地山民祭祀关公的地方,再一处的寿字崖上写着一个巨大的“寿”字,颇为壮观,老高说,“那是慈禧太后亲笔写的,是这山里的宝贝”。
过寿字崖,是一天门。说是天门,其实就是山间巨石相倚而成的石洞。
穿过天门眼前顿时豁然,三面紫红色的峭壁环绕,围出半个天坑来,正对面的石壁上镌刻着气势飞扬的四个大字——天开神秀。
沿崖下的路绕过去,崖壁上出现了许多开凿的洞穴,多是前代道士修行的地方。如今这里也都供奉起了神仙,如八仙洞里的八仙,圆通洞里的观音;再如罗汉洞里贡着真武帝,雨君洞里贡着龙王爷……所以这里又叫真仙洞府,我倒觉得像是神仙一条街。
等我们拜过了各路神仙,站在一旁的小女孩催我们回头看。天哪,对面大半个紫岩石壁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变成了一头石刻红象,惟妙惟肖,来时过的一天门,竟不过是大象鼻子和前腿间的一道缝隙而已。
我对小女孩说,没被大象踢着真是万幸,老高更是幽默,说“如果它走了,我们就下不了齐云山了吧”,一路不怎么言笑的小女孩,也扑哧一声笑了,显然他更喜欢老高的梗。
绕香炉峰,过二天门,就可以看到山上的月华街了,青山翠岭的半山间,有一座白色的村落,第一眼看到它,我便想起了郭老的那一首诗——天上的街市。
我想那飘渺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不甚宽广。
那隔河的牛郎织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往来。
……
《天上的街市》节选,郭沫若
04
在路上,和老高聊起了道教名山,老高说齐云文化之精髓就在那条月华街上。
据说,齐云原本也是僧占的名山,后来道士张三丰云游至此,看破了山水气脉间阴阳太极的玄机,便寄身齐云,从此这里道家香火日盛。而月华街也愈发成为道士、山民以及香客杂居的山间村落。
过三天门,便到了那条街。小女孩指着远远的一处正在盖房的工地说她到了,我笑着邀请她继续来作导游,她腼腆着摇头。老高问她想不想去北京,她回答确也直白,当然想,不过要自己去。
我从背包里摸出一包饼干给她,她不说话,低着头,羞赧地搓着手,我们把饼干塞到她手里,她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地笑。走出很远,回头去看,她依然还在那里望着我们,向她招手也不离开,好象还在笑着。
沿着古朴的青石板路,我们穿过了月华街,粗粗地浏览了太素宫,便奔向长生楼。从那里去爬了钟峰,而后从紫霄峰前穿过,最终来到了最高峰下。
最高峰廊崖,自古便有“一石插天,与云并齐”的美誉,齐云山之名因此而得。其实就是这座“与云并齐”的最高峰,也不过只有585米的海拔,而它真正让人叫绝称奇的地方,却是它陡峭的崖壁。
不像那些刚毅挺拔的花岗岩峭壁,再陡也不过是垂直的上下,廊崖紫色的沙质崖面,在漫长地质演化中被自然力侵蚀、淘洗成,一面被风鼓满的帆,整个巨大山体,就是那帆迎风的一面,向前倾倒,犹如排山巨浪在即将崩折的一瞬间凝固。
幽默的老高顽皮地说,“我们还是快走吧,我怕这山塌了”,我说,“它要是塌了,当地人会不会认为我俩捣的鬼”。大家笑着快步走过,而心中又何尝不是在想着,赶紧离开这危如垒卵的地方呢。
过廊崖,沿着山腰的碎石小路逶迤前行,齐云诸峰隔峡相对,丹霞地貌的绮丽风光景观尽展眼前。
丹霞地貌为沉积岩所形成,由于岩质中富含三氧化二铁而呈现紫红色。丹霞地貌的原始形态是水平的基岩,由于流水侵蚀和重力崩塌的双重作用,经过亿万年的光阴雕琢,才形成如今的景观。
丹霞地貌特点便是下层舒缓,中部陡峭,顶部平坦,置身其间犹如行走在千奇百怪的峰林中。皖南不同于北方,气候湿润,植被茂密,景致多郁郁葱葱的,再与裸露的红崖赤壁相映衬,风光更是绚丽了。
05
从最高峰向东两三里地的样子,就来到了独耸峰下,沿石梯攀上峻峭崔嵬的石壁,便到了方腊寨。
老高告诉我,方腊拒绝宋徽宗的招抚,凭此天堑拒守,十五万宋军奈他不得,后来还是叛徒出卖,被绝了水粮,才不得不离开……我想,看来比天堑更难以逾越的,还是人心!
峰顶巨石上镌刻着“方腊寨”三个字,其上立着三个石像,老高告诉我中间拿大刀的便是方腊,左边一个和尚是军师,右边一个女子是方腊的妹妹。
我看那和尚手里捧着一个球,便向老高请教,这是什么寓意?老高笑着打趣说是太极球。我依然好奇,为什么一个和尚会捧着一个太极球?他憨憨笑着自圆其说,你看那条月华街,儒释道已经打成一片了,老僧自然能从老道那里借来太极球哈,而后,大家会心地哈哈大笑。
老高出言风趣,总让人忍俊不止,一路上大家上聊历史人物,下聊地理民风,很觉投缘。
坐在峰顶凉亭中,齐云茫茫秀色尽收眼底,老高跟我说,这还不是齐云最好的景致,等云上来了,那云海不比黄山差。不过今天太过晴朗了,很适合看夕阳中的丹霞赤壁,但估计你等不得了。
“依您老的意思,这趟我算是白来了”。
他莞尔一笑说,“差不多吧,一定要再来”。
我明白他的意思,怕我小看了这里。其实他哪里知道,我最不以为然的,便是后人托徐老先生之名说出的那句“黄山归来不看岳”的评价,每山有每山的妙处,只有去过才能体会,怎可一概而论呢?
下独耸峰,磕碰了一下,我的脚伤加重了,疼痛不止。
绕回到长生楼的路上,可遥望五老峰,五峰团簇,如五位高低错落的寿星聚首张望,活灵活现。还有一座天生桥,飞跨于两峰之间,就象人工修造般的惟妙惟肖,大自然的神奇造化真让人惊诧,可恨我没有时间和脚力走一遭了。
老高安慰我说,你还是不要去了,那是给神仙走路用的,我问他神仙也要走路吗?他想了想说,飞不起来的瘸脚神仙,应该还需要吧,然后是嘿嘿的坏笑。
快到长生楼时,看到有“横江漂流”的介绍,我以为会从山上漂下去,虽惊险,倒也刺激而且省鞋,便与老高说了。老高说从天梯下山也有景色,但他已把包存到了望仙亭,就不能一起走了。
不过他依然不放心我的腿脚,陪我到漂流售票处,看我买到了票,才依依惜别,临了无数遍地嘱咐我,小心,小心,再小心。
老高,真是不错的驴友、聊友,是个好人!
06
徐霞客在他的《游白岳日记》中写道:
“……下天梯,则石崖三面为围,上覆下嵌,绝似行廊……”。
我从天梯下山,看到那奇特的景致,我激动得回头高声呼喊老高,可他人已远去。没人来分享旅途中会心的景色,竟让我难过得留下泪来。
下了天梯,前边便是云崖湖,在湖边小歇,青山绿水尽入眼帘,可这样的绿水青山,只有一个人才能看到,让我感到了孤独,我点燃了一支烟,这几天来一路上遇到的人与事,统统勇上心头,小钰一边照着小镜子一边哼唱的河南民歌,老侯对我着急地喊赶紧上来,这边能看到黄海,一个老太太跟我说,受伤了就回家吧,老卢冲我一笑,说生意归生意,中午要到他家吃饭……扑通一声,我的G3相机,掉到了翡翠般青翠的水潭里……我要回家了,我坐在那个小湖畔,对着那片青山绿水说,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湖畔没找到想象中的漂流点,我只得继续下行,竟沿着一条山间小路,孤独地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山脚下。到那里我才明白,所谓,漂流,只在横江上,与山无关?这让我哭笑不得,不过也算下来了。
横江畔,有一位老船工无所事事地坐在竹筏子上,见我下来,就问“几人”,又渴又累的我,只举着一个手指头算是回答。船工有些失望,唠叨着“莫非还有”?我摇着手说,“没了,漫山就两个游客,另一个还走了大门”。
老人倒也厚道,下河推着筏子入了江。
那筏子是粗壮毛竹并排捆成的,上边绑着竹椅。老船工叼着烟,慢慢地撑着。我坐在筏边,脚浸在水中,凉丝丝的,什么路途的疲惫,脚上的伤痛似乎一下子也消失了。清澈透亮的江水缓缓的,一漾一漾地从脚边流过,闹得人心痒痒的,似有无数小鱼在追逐戏啄。
老高“笑话”我看不到景色,可在横江上我却寻到了难得的心境。江边是大片大片绿油油的稻田,再远处是绿丝绒包裹的青山,包裹不住的地方,便露出了赤壁红崖,红的有如天边的云霞。
筏子慢慢地走在清江上,座座性格迥异的山有的登场,有的退场,犹如慢慢拉动的一幅水墨长卷,让人目不暇接。看着看着,人乏了,倦了,便索性躺在了船上,只在有碧蓝的天、洁白的云,暖暖的午后阳光和波浪拍打船边一咕一咕的水声......
07
老船工有一搭无一搭地问我从哪里来?
我说,北京。
他说,他大儿子在杭州,小儿子在北京。
我说,就你们老两口儿,不闷吗?
他说,惯了,前年十月一小儿子接他去,住了几天,闻不惯马路上的汽油味儿,就回来了。
我说,我鼻子老了,什么都不嫌了,闻不到臭,也闻不到香了。
他问我接下来要去哪?
我说,这江流到哪?
他说,流到新安江,流到千岛湖,流到建德、富阳、杭州。
我说,都是好地方,咱就去那了,成不?
他笑了,说,怎不成?只是要和老伴儿打声招呼。
我说,我也一样。
他说,脚不好,就摆你到蓝渡吧,那里好拦车。
我说,蓝渡,真好听的名字。
他说,你们这些来玩儿的人都这么说。
......
到了蓝渡,老人说不急,晒干了脚再走不迟。他卷了烟给我,我接过来,烟嘴湿湿的,抽起来很辣很呛,不过却能把人像太妃糖一样慢慢融化了,融化在江上的清风里,然后被吹得无边无沿。
晾干了脚,穿上袜子和鞋,老人见我要走,急着赤脚下了筏,找来石头垫在泥里……这让我没有想到,感激之余是深深的愧疚,不该让这大年岁的老人,为我张罗。
08
而后从蓝渡赶到公路边,偶一回首,又看到了那座横在横江上,并在平静的江面上留下许多圆圈的登封桥,我似乎还看到了,那个一瘸一拐从桥上走过去的自己,远处的那山,依旧在那里,云已浮上了它的山腰。
老高说,这山的云海,不次于黄山。
没等到再多看仔细,一辆公车嘎然停下,售票员问要不要去屯溪。
我告别了黄山山水,就此匆匆上车,赶去屯溪,那个地方,现在叫做黄山市。
那天午夜时分,回到了挑砖头的女孩子“当然要自己去”的那个,“无山”可让老高爬的那个,马路上汽油味儿臭得让老船工闻不下去的那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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