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便利店
便利店就在小区门口,不大,大约十个平米,一边墙还是斜的,所以显得愈发狭小。琳琅满目的货物摆在挨挨挤挤的货柜上,看起来很难受。我一进去,似乎总能听到它们在朝我抱怨:“挤死了,挤死了。”门总是向外开着,上面挂了一个小挂架,各种小零食挂在上面。有些应该是挂了很久了,我摸了一下,左手食指上都是灰。我喜欢用左手食指感知事物,当然,这无关紧要。我做事喜欢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动动心思,这可能跟我的职业有关。
小区对面是一间镇属小学,教学楼的外墙贴着老式的红白相间的马赛克瓷砖,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如果你看得仔细,会发现正对着你的这面墙上有些瓷砖都脱落了,留下星星点点的灰黑的小块,像第三种颜色一样;想必另外三面墙也是如此。
小学的正门不在我们这一侧,在右手边。正门对着一个山岗,岗上郁郁葱葱地长着一些挺拔的松树。岗靠近我的这侧被削掉了,挖出了一块很大的平地,不知道要做什么。有人把它开发成了菜地,种上了绿油油的青菜。菜地里插着高高矮矮的竹竿,上面挑着或红或白的塑料薄膜,甚是煞风景。
有两辆推土机停在菜地的高处,它们的四周也被种上了菜。如果你站在小区的高楼上,再往外看,山岗外修了一条极宽的崭新的马路。我在吴斯丹家的阳台上观看了很久,没见过一辆车从上面行驶过。
店员——就我的观察——只有两个,年长的胖且高,年少的瘦且矮。我喜欢年长的那位,因为她跟我有同样喜好——我俩都喜欢抽烟。但她长得不漂亮,头发很长,总是披散着,脸盘子也大,像是被水给泡发了。年少的那位五官紧致,小鼻子小嘴,眼睛恰到好处。我看她的时候,她也会偷瞄我,这让我产生了幻觉,总觉得我俩彼此欣赏,但我只是欣赏她的脸蛋,别无他意。
我不会节外生枝,对于生活中出现的美好,我也仅止于觉出它的美好这一步,不会再多那怕很少的一点点。这是理性与情感的完美切割线,我的导师这样告诉我。我一直把它奉为圭臬——作为生活的准则奉行不违。理性和情感的线很难把握,谁说不是呢?
除了看偶尔一两个进店的顾客之外,瘦店员很少抬头,她总在摆弄手机。年长的那位经常坐在店门口的凳子上,左手支在面前的桌子上,拇指与食指夹着烟,摆出一个OK的手势抽烟。她总是吸很长很长的一口,然后再把烟慢慢吐出来,脸色凝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其实我知道,她什么都没想,你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就是这个样子。
胖店员坐的凳子是常见的桌凳一体那种,除了她的座位外,还有三个。她抽烟的时候,对面很少坐人,坐的话也是和她一样的烟民。我没见过这两个店员坐在一起过,她们也很少说话,仅有的几次都是在吵架。年轻的那位脏话一句接一句,非常自然。三教九流我都见过,但像她这样说脏话我也觉得有点过分,跟她娇小的脸蛋甚不相称。这也是我不愿从她这里寻找线索的主要原因。
我买了一包烟,抽出其中一根,用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着,坐在胖店员的对面,对她说:“有火吗?”
其实我有火,我只是找一个借口跟她搭话。她很警觉地看了看我,但也许看出我平静的面皮不会有太大的恶意,便把火机递给了我。我点上了烟。我找了一个话题开始和她谈话,当然,起初总是要寒暄几句,问一些有的没的的问题,之后便进入正题。我拿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人问她:“你认识这两个人吗?”
照片上有两个人,男的叫林木成,女的是吴斯丹。林木成一手搭在吴斯丹肩上,一手抓住她的一只手,低头看着吴斯丹的脸。吴斯丹另一只手搭在林木成的胸口,欲往他怀中靠拢的样子,颔首蹙眉,温婉非常。这是一张艺术照,是我在他们家搜到的。
女店员告诉我:“认识,我经常看到他俩进出,牵着手,非常亲密。只不过男的走得快,女的走得慢,所以又总像男的在扯着女的跑。男的,”她抽了一口烟接着说,“没有来买过东西,女的倒来过几次。”
“她买什么?”我问。
“瓜子花生啤酒之类,对了,”她像忆起什么一样,“她还买烟。起初我以为是买给那男的,没想到她是买给自己的。原来她也抽烟,呵,抽烟的女人!”
女店员苦笑了一下。她说这话时带着三分不屑七分苦涩,我把握不住她心里的想法。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猛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在如淡墨晕开的烟幕后面,阴晴不定地描述着她的所见。
我本欲问她为什么也抽烟,但这与我想要得到的讯息无关。“抽烟的女人”,我又想到她刚才的表情。吴斯丹也抽烟。我想象着我们坐在一起,即使没有很多话说,一起吞云吐雾也颇为壮观。只可惜,女店员告诉我,她跟吴斯丹没有一起抽过烟;况且吴斯丹已经死了。
“女的死了?”女店员有点不相信。
“是的。”
“怪不得……”她若有所思。
“怪不得什么?”
“前两天,听说小区出命案了,原来是她啊。”
“是她。”
“怪可惜的!对了,”这时,她眼睛里充满了镜湖一般的光泽,好奇地问,“她是怎么死的?”
“被人用手臂勒死的?”
“那男的把她勒死了?”
“有这个可能。”
“不可能,”她摆了摆手道,“男的我感觉挺斯文的,而且他们看起来很恩爱。”
“谁说得准呢?”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自顾自地抽烟,没有说话。女店员抽完了烟,把烟头在桌面上轻轻一拧,丢在了旁边的黑色垃圾桶里。垃圾桶有些旧了,身上磨出凌乱的灰道道来,桶沿和盖子上都留有食物残渣。
扔完烟头后,她从桌子底下依次抽出双腿,起身准备回店。讯息所得不多,我叫住了她:“不接着聊一聊吗?”
“不聊了,”她说,“要忙了。”
我本来想亮出自己的工作证,让她多给一点讯息,后来一想还是算了:我还是去吴斯丹家找找吧。
我学着店员的样子把烟头拧灭了,丢在垃圾桶里,起身走了。
二、日记
2月11日
要怎样才能形容这次相见呢?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应该是平淡,但也有一点灵魂触动的意思。
触动?呵呵,真不应该用这个词汇。对于一个有夫之妇来说,面对另一个男人,竟然有所触动,这不是不洁还是什么?照这样说,我是有罪的。
我就站在那里,花店那里。店很小,狭狭的一小绺。门两侧摆着绿植,一棵大的发财树,一棵大叶绿萝。门上是花店的名字——“花舍”,比较可爱的字体,镶嵌在一片圆点般的小小的原木里,甚是别致。店主是一个和我年龄相当的女人。我俩非常投缘。她告诉我她很爱花,我也是。
当时我正在选花。我要买花给丘原,他要过生日了。这时,木成出现了。先是声音,一个温柔又有磁性的声音:“请问,您知道这里哪里有卖美味榴莲千层蛋糕吗?”
榴莲?美味?简直没谁了。不过,榴莲确实美味,至少我很喜欢。我买给自己的生日蛋糕也是榴莲千层,我喜欢那个味。榴莲就像爱情,喜欢的就很喜欢,不喜欢的就不喜欢。丘原就不喜欢。
木成很帅,比丘原强,这点我得承认。我回过头,看到他穿了一件驼色呢绒大衣,笔挺的西裤、锃亮的皮鞋;高领毛衣,酒红色,领子上是一张四方脸,宽边眼镜下卧着一双大眼睛,剑眉,头发戟立,头皮乌青。
对于见到他,我的心是欢喜的。王尔德说,不以貌取人的人是肤浅的人。嗯,照这样说,我是深刻的人,是吗?我觉得我很肤浅。
我和木成聊得很开心,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聊过了。丘原不喜欢跟我聊,我也不喜欢跟他聊。他这个人没有趣。我跟木成这么投缘,有这么多的共同话题,他竟然还是我大学的学长,只比我高一级。
他说他也喜欢去我们学校操场边的那棵大法国梧桐树下。我怎么没见过他?奇了怪了。他也感到很奇怪。命运?这简直是一定的。
我们互通了微信。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呢?喜悦,不,喜悦中夹杂着一丝不安。
2月22日
我谈恋爱了。真是可笑,有夫之妇竟然谈恋爱了?可我欲罢不能,
欲望真是一个十足的魔鬼。罢了,罢了,这真是罪孽。
3月10日
曾国藩的好友纳了一房小妾,长得很漂亮。他多看了几眼,在日记中骂自己是畜生。我喜欢上了木成,我爱他。所以,我是畜生,我是畜生,我是畜生。
畜生的爱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有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原始的美感。你看那些公象,发情期打起架来,粗旷、雄性荷尔蒙……要怎么形容呢?那高高扬起的家伙什,是不屈的头颅,是Wallace最后高呼的freedom。自由?女人即自由;嘿嘿,男人也是。性即自由,是束缚也是自由。爱是束缚?性是自由?
3月15日
我觉得我身体里的兽性在迸发。我陷进去了,我爱得不可自拔。
木成是完美的人,兼具人类的文明与原始的兽性。他彬彬有礼却又狂野十足,他有绅士风度又狂放不羁。收放如此有度,就像刻意训练过一样,真是不简单啊。
兽性,真是一个可怕的词汇,它是如此自然而然,又有点高不可攀。我放低了我的姿态,臣服于它,臣服于它的粗犷、美丽,就像梦里的高山冰川一样,有着冰冷极致的美。没有温度,冷酷无情,但却让人欲拒还迎。我到底在追求什么?我不知道。人是贪心的动物,总是想要的太多,付出的又太少。
3月22日
我爱他身上的那股子邪性。我这可不是被电视上的那些偶像剧给洗了脑,我自认为这是我原始的欲望。
我们都有原始的欲望。不是吗?女人喜欢魁梧的、健壮的男人,男人喜欢胸大屁股大的女人,这就是原始的冲动。据说女人仅凭男人的汗味就能分辨出男人的健康状况来。哈哈,骚虎头闻母羊尿,也是这个意思吧。
欲望是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病。
天呢,我竟然说出这些话来,真是可怕!我怎么成了这样,我不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吗?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吗?我爱丘原,至少曾经爱过,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忘记自己的责任啊。
原始,如果有原始的话,还有什么比母性更原始的呢?我的儿子,啊,成成,我现在才想起你。真是罪恶!我被自己的欲望迷住了眼睛,不对,是情欲。我最原初的那种保护幼崽的欲望跑哪里去了?他是那么可爱,大大的眼睛,像我。小时候的他躺在我怀里,吸着奶,眼睛微眯着。他困了,昏昏欲睡;我抱着他,拍着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世上只有妈妈好》。他喜欢听,一听就想睡。灯光昏黄,暖暖的像朝阳。嗯,阳光的味道。
丘原在书房,他在赶工作。他喜欢逗儿子,对他很温柔。但喂奶时,我不喜欢他在身边,这是属于我和成成的独处时光,是母性的光辉,男人沾不得。哼,怎么说呢?像护崽子一样,我觉得这就是本能。据说带着崽子的母熊最危险,这就是母爱,伟大的母爱。
可,亲爱的成成,妈妈是不洁的。我竟然喜欢上了除你爸爸之外的另一个男人,我该如何向你交待呢?我会不会失去你呢?不行,我不能再理木成了,绝不!
5月30日
真是可恶,丘原对我越发地不问不顾了。以前他还嚷嚷着要和我离婚,现在连嚷嚷都不想嚷嚷了?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我很强势,得了吧!是谁一开始说喜欢我这股子狠劲的?没有我这股子狠劲,他的订单能一个个接下来?最忙的时候,我一个人顶几个工人用,还不是靠我的狠劲?
天啊!那天那水的味道,那腐蚀性,谁受得了?我就受得了,我搅天那水那会儿,他怎么就不恨我这股子狠劲呢?我为这个家付出的少吗?到现在我的腰还痛的,腰椎间盘突出不是那时候得的吗?怀孕生孩子,哪个女人不是去鬼门关走一遭?你,丘原,就没点良心吗?
良心!哈哈,男人都是忘恩负义的家伙,他们哪有良心?他该不会喜新厌旧,不想要我这个女人了吧?
6月5日
木成啊,木成,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对我的情也淡了吗?你为什么不像野狼那样对猎物穷追不舍呢?你为什么像科莫多巨蜥一样,只在猎物身上轻轻咬上一口,之后便由爱情在我体内慢慢发酵,而你则静待时机?你真是一个高超的猎手!
6月15日
他终于联系我了,我欣喜若狂,像个娼妇一样。我感觉原始的兽性再一次奔涌,像河流,像野火。漫延吧,燃烧吧,所向披靡,毁掉一切。
6月16日
我很快乐,这应该不是爱情,但我很快乐。久违了,快乐。
6月17日
“最甜的蜜糖可以使味觉麻木;不太热烈的爱情才会维持久远;太快和太慢,结果都不会圆满。”快乐其实是立不住脚的,它不是生命追求的目标。可话又说回来,我们应该追求什么?刺激?那是不是更加虚无?我不知道。
总是有人告诉你追求浮浅的东西是错误的,但又有谁不是这样做的呢?金钱、荣誉、骄傲、美色,又有谁不是欲望的奴隶呢?表面的真实也可以说是真实吧!木成理解我,关爱我,人长得漂亮,我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仅此,我就觉得足够了。但我不会跟他结婚,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们仅维持表面的关系就好了。
妈的,我真是一个贪心的女人,既贪恋丘原带给我的稳定,带给我的大房子,又贪恋木成带给我的刺激、新鲜。新鲜劲过了会怎样?平淡,淡如无味?不管了,先新鲜再说。
6月25日
终于,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对于这一步,我内心是拒绝的,同时又有点期望,又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我们开房了。
我们是干柴烈火,像两条饥渴的蛇一样缠绵。夏娃被蛇勾引偷吃了禁果,我有着同样的心情:惶恐、新鲜、刺激。
我们做了很久。木成真是一个伟男子,这方面他比丘原强多了。野性,十足的野性,他文雅的外表之下,竟然藏着一个小野兽,狮子的咆哮、麋鹿的奔驰、野狗的下流,他兼而有之。他很疯狂,竟然把我按在窗户上,不拉窗帘的那种。疯狂、疯狂。
6月26日
完了,一切都完了。丘原知道了……
三、办公室
办公室的布置比较简陋。墙是白色的,在吸顶灯的照射下,有点晃眼。一张大大的办公桌把房子隔成了两个部分,里面是武丘原的办公区,外面是会客区。
我就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等他。办公桌后竖着一个黑色的书柜,柜上放着不少书。我刻意地看了看,古今中外、文史哲社,无所不包,甚至还有《清稗类钞》《楹联丛话》《酉阳杂俎》等比较生僻的书。大部分书都比较新,不像看过的样子。办公桌上放着余华的《活着》,中间夹了书签,他应该正在看它。
会客区的墙上挂了一个鹿头,在等武丘原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它看。鹿头的眼睛是红色的,像害了红眼病,又像满眼怒火,深邃地燃烧着。鹿头下是一个柜子,上面放着一些奖杯。最底层的中间格子里放着一些大小不一的螺丝。武丘原就是做这个的。
我等了他很久,在中午11点多的时候,他到了。他个子不高,甚至有点矮,光头,脸盘子有点大,小眼,大鼻子。他穿了一件黑色皮衣,深蓝色衬衣,肚子往外突出着,下面用一条皮带把肚收了。我看了看,是菲拉格慕。
面对我的到来,他并未表现出什么热情。这可能与他的性格有关;当然,我们这种人去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也是事实。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寒暄,就聊了起来。他似乎并不愿意过多聊吴斯丹,仿佛那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一样。一开始,他跟我聊的最多的是哲学,这让人很不好受。
“离婚的唯一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他问我。
“不知道。”我说。
“是结婚。”
“这是你的感悟?”
“不是,这是王尔德的话。”他换了一个姿势,整个人窝在沙发里,把左腿压在了右腿上,右脚脚后跟紧跟着微微抬起,颠了起来。他是在刻意营造一个轻松的氛围。但是看得出来,他有点紧张。他似乎想尽快结束我们的谈话,但又不自主地想多说几句。“我和斯丹是大学认识的,算是一见钟情,至少在我这里是。她身材高挑;模样嘛,也不算太差,至少配得起我。我追她时并不明了她的态度。她似乎有些无所谓,但对我创造的一些小浪漫又总是表现得很欢喜。说到底,我到现在都不了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呵呵……”
他苦笑了一下。桌子上有一个茶水壶,他拎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自顾自地喝了两口,并不问我是否喝水。他应该是不抽烟的,但鹿头下的那个柜子左上角的窗格上摆着几条各种牌子的烟。当然,他也没有请我抽的意思,我面前的烟灰缸里倒是有不少的烟头。
他喝完水,又接着讲了起来:“我们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了,一起开办了这个五金厂。开始的时候,工作很难,但我们咬咬牙坚持了下来。那段时间虽辛苦,但也很充实。爱情这种东西,我觉得并非生活必需品。它只是人空虚时臆想出来的东西,用以填补这种空虚。这就跟人追求意义一样无聊。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只是觉得人生不必负担太多不实际的东西。我们刚创业那会儿,没时间谈情啊爱啊,但彼此之间却分明能感到需要对方,有股子相濡以沫的味道。
“等事业稍稍起了步,走上了正轨,斯丹也不必天天来上班了,有了空闲。这个时候,我们迎来了我们的孩子。孩子很可爱,真的,我很喜欢,我父母也喜欢。当然,最喜欢的还是斯丹,孩子几乎成了她唯一的依靠。我承认,那段时间她有点忽略我,但我并不记恨她,反而有了自己的空间,一心扑到工作上。我爸爸是我们镇上的公务员,妈妈是教师,他们没有时间给我们带孩子,斯丹就一个人带。虽然有点累,但以她要强的性格,她当然挺得住。
“可她开始对我苛责起来,貌似突然一下子看我不顺眼了。我这样做不行,那样做也不行,凡事都得按照她的要求来,不然便是错误。也就是从这时起,我们开始争吵了。争吵这个东西,你知道的,无论谁输谁赢,于婚姻而言,都是两败俱伤。婚姻的本质是什么?我一直弄不清楚。弗洛伊德说,婚姻是女人的发明。嗯,这确实有点意思。一切悲剧皆因死亡而结束,一切喜剧皆因婚姻而告终,这是拜伦的话。但这个风流哥还是结婚了,据他说,他只是想找一个伴儿。这话不假,其实我们的文化传统不也这样认为吗?婚姻不就是个伴吗?想要在婚姻里找到爱情,那是痴心妄想。有人把一辈子平淡无奇的婚姻当成了爱情,这是自欺欺人。可吴斯丹她……”
他放下左腿,弓着腰,双手不自觉地在大脚上擦来擦去,嘴唇开始发抖,语调变得尖利:“吴斯丹出轨了,这个女人!人是感情动物,这我能理解,可她需要什么呢?她又真正需要什么呢?钱?我们有。孩子?我们也有。没错,我们的婚姻是平淡无奇。自从结婚后,我也确实没再创造过什么浪漫。可浪漫有必要吗?生活不都是在寡淡中进行下去的吗?我忽略她了,这点我不否认,但她也忽略我了啊。爱情的本质是冲动,婚姻的本质是习惯。我觉得不是我变了,而是她没变。她不了解婚姻与爱情的本质区别,她一直接受不了。这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但这不足以构成她出轨的理由啊。”
他面容苦涩,眼中噙泪,一种苦大仇深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这我能理解:他被人戴了绿帽子,搁谁都不好受。但我并不打算同情他,因为我不想让他把我的认知牵了去,我怕被他左右。
“你是怎么知道吴斯丹出轨的?”我问他。
“这还用怎么知道吗?我用闻都能闻得出来。”他拿出手机,把吴斯丹和林木成约会的照片一张张翻给我看。照片中的他们很亲密,笑得很开心。
据武丘原讲,吴斯丹这模样的笑,他可从来没见过。他记恨林木成,同时又有点羡慕他;但对吴斯丹,他只有无穷无尽的恨。
他给我看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一个窗户。窗帘半开着,有一个模糊的女人的身影双手按在窗户上。看得出来,她是吴斯丹。
“这对狗男女,”武丘原骂了起来。“他们这是在做那件事!”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除了气愤,我并没有感到他有多悲伤。他把手机装在衣袋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猛喝了下去,像是在灌自己一样。
我们的谈话被进来的一个女孩子给打扰了。女孩子长得很好看,个子高挑、五官精致,眉宇间有点像吴斯丹。她扎着个马尾辫,穿了一件紫白相间的修身运动服。她穿着白色鞋子,鞋带系得很特别,被整个收进了鞋帮里,一点零乱的样子都没有。武丘原说:“这是新来的会计。”
“来了多久了?”我问。
“来了一年多了。”没等武丘原说话,会计便抢先回答了。不得不说,她的声音也很好听。说完,女会计便看向武丘原,但武丘原并没看她。他似乎在刻意躲避她的目光,大概是我在场的缘故。
我“噢”了一声,心里盘算着这个时间节点:这或许没有什么意义,但这已经成为了我的一个习惯。
四、审讯室
听看守所的人讲,林木成自首了。他承认吴斯丹是他杀死的。
我赶到辨认室的时候,审讯已经进行了一半。透过单向玻璃往里看,林木成静静地坐在审讯椅上,他没有穿看守所的服装,穿的是一件藏蓝色条纹毛料西服,酒红色衬衣,黑色裤子;皮鞋应该是被刻意擦过,表面锃亮,在审讯室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油光。他的模样,诚如照片所示,的确很帅气,有着年轻活力的动感美。如果不是他投案自首,你很难想象,这是十五天前用手臂活活勒死吴斯丹的人。
审讯室里异样安静,里面除了林木成的叙述声和记录员的打字声外别无其它。审讯员坐在林木成的对面,盯着他左肩膀上的地方看。那是一块瓷砖,上面有一条裂缝。
“这真是一件十分荒谬又自然而然的事,我喜欢上了吴斯丹。她其实很美,并非武丘原说的那样不堪。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她都是一个顾家的女人,知性、大方、从容。我很不明白,武丘原为什么没有发现她的美呢?看得出来,她很爱她的儿子。这让我于心不忍,但同时又让我加速了我和武丘原的计划。我要让她的儿子判给武丘原,这样,她就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了。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自私?谁说不是呢?爱情总是自私的,说爱情就是为了让对方活得更好的鬼话谁信呢?
“吴斯丹和武丘原离婚后,我和她就搬到一块儿住了。我们在你们知道的那个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开始了同居生活。我们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生活在一起,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聊天。我并非刻意表现出有多么会聊天,我确实很会聊天。这是我的长处,吴斯丹爱的就是这一点。为了我爱的人,我也愿意倾尽所有。
“武丘原给了我很大一笔钱,这让我和吴斯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可以衣食无忧。没错,我是骗了吴斯丹,我承认一切都是处心积虑,但这其中也有她的过错。她不该爱上我,我也不该爱上她。爱情除了自私以外,还是盲目的。
“一开始我还有些负罪感,但慢慢就淡了,甚至到最后一丁点儿都没有了。这是命运的安排,我对自己解释道。命运让我们走到一起,虽然我在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但我们都获得了新生,获得了彼此,这就够了。
“我们之间的共同爱好实在太多。我们爱旅游、爱美食、爱看书,爱谈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都放下了自己的过去,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里。对待彼此,我们像初恋一样。毫无疑问,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仅此一点,在幽暗的牢狱中度过漫长的岁月我也觉得值得。
“只是吴斯丹有时候会在阳台上盯着对面的小学发呆,我知道她是在想她儿子了。在要不要孩子这一点上,我和她是有分歧的。对待这个分歧,我选择视而不见,像避开礁石一样小心。吴斯丹也没有对我做过多的要求,她也只是想想而已。但避而不见却无法令它消失,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总会跳出来膈应我们。婚姻的可怕之处在于,恋爱中俩人所珍视的共同之处会慢慢因为彼此的习惯而成为忽略不计的背景,而两人的不同之处却慢慢被放大出来跳到前台,让婚姻如鲠在喉,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终有一天会爆发出来,毁灭了我们。
“但毁灭我们的是我刚刚讲的那件事。这事我隐瞒了很久,没想到吴斯丹还是知道了。她突然大喊大叫,说我是个骗子。没错,我是个骗子,在那件事上我的确欺骗了她。可为什么她要纠结过去呢?人生不是朝向未来的吗?最不济,不是活在当下吗?她可以怀疑我的初衷,但为什么还要怀疑我对她的诚意呢?没错,我让她的家支离破碎,但是我不是也给了她一个家吗?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歇斯底里,第一次跟我发这样大的火,这样的火以后还会不会出现?我不知道。我很失望,我苦苦经营的爱情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就是圣女了?她不和我一样,不和大部分人一样?要求总是那么多,她就不能隐忍一下,把过去忘掉,只记得我对她的好?可恶可恶,她竟然扬言离开我。
“离开,离开,去你妈的吧,我再也受不了了!离开,你们都要离开我!我六岁的时候,妈妈和一个叫木生的男人跑了。我爸爸没处发泄,喝了酒就拿我撒气,说我是野种。妈的,我是不是野种,我怎么知道?没错,我是叫木成,那不也是他们给起的?怪我吗?
“我气急败坏,上去和吴斯丹厮打在一起。她怎么是我的对手?我用手卡住她的脖子。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只是觉得,唯有如此,才能把她揽到我的怀里,就像我们当初谈恋爱一样。她半推半就的样子真美;但是,她野性大发起来也很带劲,你们知道吗?我曾经和她在旅店里做过。她就这样趴在酒店的窗户上……要知道,窗户还是半开着。你们一定认为是我开的窗户;不是,是她,是她要求的。这个野女人!那时,她在我的前面,穿了一身白衣服,像玉女一样纯洁。她光着的脚丫是那么美,在白色的裙子底下像月宫的玉兔一样娇羞。我做的时候,就盯着这两只兔子看。我想到了浣纱的西施,我想她肯定也有一双这样美丽的脚;我还想到了我的母亲,她也有这样一双美丽的脚。纯洁啊纯洁,你为什么总是在最污秽的时候才显现出来?我当时就是想着这样的事情。
“吴斯丹没有求饶,她像是要铁了心地赴死一样,就这样在我的怀里慢慢软了下来。那感觉就像我俩刚做完爱一样。她温存地躺在我的怀里,眯着眼,睡着了一般,没有怨恨;仿佛还很幸福。她那两只美丽的脚就那样倔强地伫立着,冰清玉洁。
“她死了,那么幸福!我甚至都有点羡慕她。但我还是有点怕死。我连夜逃了出来,在荒地里躲了很久。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找到我,我也不会奢求什么了。我现在找你们自首,不是我有多么高的觉悟。我死心了。”
说完这句,林木成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记录员,问他有没有把他的话都记录下来。记录员告诉他都记下来了。他双手合十,一连说了几个谢谢。临了,他补了一句:“你们一定要好好查查武丘原。”
五、庭审
庭审现场,武丘原要比他在办公室里表现得成熟很多,我知道这大概是受了律师的教导。林木成指控他雇佣自己去勾引吴斯丹,证据确凿,这个他不否认。至于他是不是借此获得离婚的主动从而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他的律师代他矢口否认:没有证据,武丘原不认账。任凭林木成如何言之凿凿,除了干着急外也没办法。
林木成在庭上的表现与武丘原相比可谓天壤之别。他暴躁,时而痛哭,时而破口大骂,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与他受过高等教育的身份严重不符。他杀人在先,自首在后,法庭上早有定论,刑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他何以要急于拉武丘原下水呢?既然要拉他下水,为什么没有保留证据?这一切都还证明,林木成还不成熟,或者说他也许被情感冲昏了头脑,一头扎在他所谓的爱情里面出不来了。
武丘原反倒表现得从容自若,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那无情的模样、冷眼旁观的抽离姿态让我心生钦佩。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法律条文,无情、冷漠又充满理性。
漂亮的女会计也到了庭审现场,坐在人群的边上。穿着依然十分考就,大翻领浅蓝色衬衣,搭配了一条有点松散的深紫色宽领带。领带的颜色与西服一致;西服应该是修身的那种,肩膀看起来有点窄。这次她没有扎马尾辫,而是散着头发。她的头发很直,像瀑布一样从头顶上一泻而下,像行草书中长竖一般洒逸飘然。
你可不要怪我在庭审现场盯着一个美女看,这是人性使然。对于这样的庭审,我已经经历过大大小小不下百场。所谓人情世故、世态炎凉我早已看惯,早已没有什么激情可言。反倒是像在例行公事,我就像一台机器上的一个小小的轴承,在某个不可知的力量的带动下日复一日循着同一个轨迹运动。你不想想,除了在庭审现场找一些还过得去的乐子之外,我还有什么爱好可言呢?
但诚如我所言,我对所有的美好仅止于觉知它的美好这一步,这对我来说不但无害,反而有利。它能让我更加肆无忌惮地感知美好,只是不知道,漂亮年轻的女会计穿的是什么裤子。从我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的上半身。下半身被前排凳子挡住了,我一点儿也看不到,这对我来说成了一个谜。
判决最后下来了:林木成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十七年牢狱,这意味着他将在暗无天日阴暗潮湿的监牢里生活十七个春秋。当然,按照他的说法,这是爱的代价。武丘原被罚得不重,只是判了他一个月的监禁。武丘原的律师当场表示认罚,林木成也没再说什么。怎么说呢?不算太圆满,但总体上还算是一件比较不错的判罚。
出了庭审现场,天色已经不早了。法院的正门很高,需要下几十级台阶才能到达地面。站在最上面的台阶上,刚好可以俯瞰法院外的十字街口。每次庭审过后,如果时间不是太晚,我都会在此待上那么一会儿,看看这座城郊的暮色,今次亦不例外。
街口并不如市内繁忙,但到了这个点上,多少还是有点人气。最多的是从附近工地上下了班的农民工。他们身着工服,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穿过街道,肩并肩地扎进一条开满低价餐店的小巷子里。我去过那条巷子,还在那里面买过早餐。法院对面是一个小型公园,里面有一个人工湖泊,不大,其实就是一个水坑,他们给它起了一个十分诗意的名字,叫听音湖。我并不知道它的确切含义是什么。站在湖边,的确可以听到不少声音:鸟鸣声、拆楼声、车喇叭声、洒水车声,等等;就是少了点人声,这地方有点偏,人不多。我总觉得,听音的话,也应该听人声才对,最好是人心底里的声音。
这时,一辆洒水车开了过来。它在洒水,但庭审时下了点小雨,其实并不必要洒水,但它就是还在洒。我知道,它这是在例行公事,跟我很像。我坐在台阶上,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它拐过街口消失为止。我并非无聊透顶,而是觉得这样子的感觉挺好。看着街口出现又消失的人们,我大部分时候都会想象他们到底生活得怎么样,快乐?痛苦?抑或是平淡无奇?
如果思考得再玄远一点,就会触及生活有没有意义这样无聊的话题,但我不愿多想。生活,绝非生下来活下去这样简单,但你如果非要在这上面寻找一点意义的话,大部分时候又会撞得头破血流。我这样说,并非陷入什么虚无主义,只是我还不知道该抓住些什么而已。
“咯哒、咯哒”的脚步声在我的耳边响起,打扰了我的思路。我循着声音望去,发现女会计从法院里出来了。刚才有些忙,我竟然忽略了她。直到现在,才看到她出来了,可她为什么出来得这么晚呢?脸上还留有泪痕,一副凄楚楚的样子。但是,管它呢?我还是看看她下半身穿了什么吧:一件深紫色的百褶短裙,裙子下面是修长白皙的双腿;高跟鞋是黑色的,鞋口处有一个深紫色的蝴蝶结。西服果然是个短款,下摆刚到她的腰部,把她的腰线完美地展现出来了。看得出来,她精心打扮了很久。
她这是要回去了,穿过了斑马线,到了路对面,等来了一辆公交车。我看着她走进车里,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闪烁的霓虹灯打在窗玻璃上,呈现出红绿不一的色块。我知道那是小旅馆的招牌,我甚至都能在窗子上看出旅店里挂了半边的窗帘来。她脸色凝重,眉间深锁,死死地盯着前方。她应该没有看到我,这让我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仿佛窥私一般充满快意。不知武丘原看着自己精心设计的剧本在他的眼前展演会作何感受?刺激?快意?懊恨?我不得而知,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竟可以如此神奇。
公交车开了,它的前方是灯红酒绿、万家灯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