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雯雯,你的脸怎么啦?被男朋友打啦?”李小菲不怀好意地问道。
李小菲每日都依靠在部门门口的栏杆处,就好像她本来就长在那儿。今天,她也早已摆好了突出自己体形特色的姿势,等待着男同事们的赏阅。她说这是给部门员工的福利。她的大度宛如一个热情好客的女主人在招待来宾,其觉悟之高让部门里其他的女性自叹不如。
但此时,当李小菲看到我的这幅模样,她立马改换成说客模式,抛弃了栏杆,无比亲昵地过来搀着我的手臂,眼里闪烁着比以往更过度的光彩,嘴角上扬着更明媚的笑容,这些转换成文字就是:“说吧,到底遇到什么能激动我心的倒霉事了?”
我并不为能给她带来新的乐趣感到欢欣。“少酸我了。明知道我连男朋友都没有。”我一边回答着,一边走进办公室。
“那你到底怎么啦?你看看你的脸呀!”她这一大声嚷嚷成功使我成为焦点,办公室里的男男女女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哀叹李小菲真是多事,这时程莉也飞快赶到了我身旁,加入了询问的行列。和李小菲不一样,程莉是真正地为我担忧。她先是问我去医院看了没有,又提醒我可得好好处理伤口,留疤可就麻烦了,不过最终她还是和李小菲同流合污,追问起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嗨,别提了,真他妹的倒霉。昨天我闲得慌,约了一个姐们儿去酒吧喝酒。本来我俩正互嘲着彼此单身大龄女青年的寂寞人生,突然一个胖胖的油腻中年男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可劲跟我套近乎。我看了看他,妈呀,脸长得比身材还油腻。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高马大模样凶狠的年轻男人。我当时就想,姐这都招的些什么烂桃花。
“我挪了挪位置,义正言辞地跟他说,不好意思,我们想自己喝酒,对你们没兴趣。结果那油腻男还是不走,一个劲说要给我们加酒,还越来越热乎地贴近我。我姐妹儿脾气也上来了,说他是个老流氓,给他一通臭骂。旁边的年轻男人挥挥拳头威胁我们,找死吗?我姐妹们没说话,但瞪着他毫不示弱。那油腻男倒是很有风度,冲他摆摆手,站起来,向我们微笑了一下就走了。
“我当时以为我们解脱了,正松了口气,谁知道那个年轻男的又转回来了,二话不说“咣”地一声把一只玻璃杯砸向地板,上手扇我耳光,拽我头发,把我狠劲往沙发靠背上撞。我姐妹儿吓傻了,没敢动。我冲她喊报警啊。那男的才住手,像火箭一样嗖地溜了。”
她俩听完,一时没有人说话。终于李小菲开口了。
“那男的……是眼睛有什么问题吗?怎么会去骚扰你?你看上去,能不去骚扰别人就不错了。”
“滚~”我白了她一眼,虽然我明白大家都有这个疑问。
“哈哈,不好意思,有和你看对眼的也很正常。的确很有可能性的。”李小菲笑着,说出一番违心的话。“不过,最后怎么解决的?你报警了吗?”
“没有。我不想把事情搞大。而且还得跟警察解释我被人骚扰,警察叔叔万一不相信的话,那就太丢人。”
李小菲笑得花枝乱颤,笑完继而正经地开始数落我太软弱,说这时候不硬气就得给人欺负啦……
程莉还是没有说话。我瞥见她以担忧、甚至有些惊恐的眼神望着我,那眼神里似乎有很多内容,她却一字不说。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向来是什么秘密都藏不住,不知道因此得罪了多少人。整个公司里就只有我跟她最好,谁让我们曾经是室友呢,而且我还是她和她男朋友的红娘。
02
下班后,我约程莉去公司附近的商场吃饭逛街。
“你这样子能逛街吗?”她不无忧虑地问。
我潇洒地说,“怕什么,这点伤不觉得使我的美貌更添风采了吗?”
她噗嗤笑了。
吃完饭我们没有逛街,而是去了咖啡厅,因为她说累了,想聊会天。我闲扯着商城里都是些看腻的衣服,闲扯着公司的事,还有我昨晚在酒吧遭遇的暴力事件。她突然打断我。
“我其实梦见你被人打了。”
“啊?”我有十几秒保持着张大的嘴型。看到没有下文了,于是我问道,“什么意思啊?”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吐出来,不安地告诉了我她前几天做的一个梦。梦里发生的事情和我昨晚在酒吧的遭遇基本一致,除了昨晚我是跟一个姐妹儿去的酒吧,而在梦里,是我和她去的酒吧。
我认真听完这个故事,又认真思考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开口,“敢情你是女巫啊?请问女巫大人,我什么时候才能大富大贵,左拥右抱?”
“你别皮啊!跟你说认真的呢!我今天一看到你那副样子,就心想,完了,该不会我做的梦真发生了吧?结果你看,你昨晚发生的事确实跟我的梦一模一样啊。”
“我也认真的啊。既然你的梦有预知能力,那就梦一下我的富贵运,桃花运呗。我很期待呢。”我继续面不改色地开着玩笑。
她撇撇嘴,“我倒想呢,但我的梦不受控制啊。我还没有做过哪个成真的美梦呢。”她突然神秘兮兮地俯身向前,压低声音说道,“我觉得我好像只有噩梦会成真。”
程莉一直是个喜欢研究生肖、星座、手纹、脚纹等的迷信派,看来她现在又解锁了新的迷信形式——信自己的梦,把自己当成神婆子。
“你会不会想太多啊!这就是个巧合。”我无情地正面打击她,维护自己科学派的作风。
“那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关于我妈妈的梦吗?”
我摇了摇头。
“就是上个礼拜,在梦里我还很小,只有十几岁的年纪。我和妈妈从游乐场玩回来往家走。我们从游乐场出来时天还很亮,等我们快走到小区时,天已经漆黑了。路灯也没亮。我很害怕,问妈妈怎么回事啊。突然一个戴着黑色口罩、黑色鸭舌帽、穿一袭黑衣的男人挡在我们面前。我看到他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吓得腿都软了。
“妈妈一定是觉得离家很近了,她一脚踹向那个歹徒,想推开他,拉着我往前跑。但那个歹徒一下抓住了妈妈的小腿,把刀子扎进妈妈的右脚背。我看到好多血流出来啊,我大哭大叫。然后我就醒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那天好像在茶水间跟大家讲的吧。”我若有所思的点头。“不过大家都说是巧合嘛。而且我记得你妈妈的脚不是被刀扎的吧?”
“不是,她是在晚上跟我爸溜达时,不小心踩上一个5厘米高的又细又尖的铁钉。那条路前一阵刚施工完,居然也没人检查一下,留下那么长的一个钉子。所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而且我妈妈伤的正好是右脚。”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等待我给出答案。
我挠挠头,想了一下,勉强说道,“额,巧是有一点巧啦,这怎么说呢……也不能说明你的梦有魔力吧?这种想法太玄乎了,不科学啊。”
“可就是有很多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啊。”她坚持说道。
我看出来她为这件事已经开始焦虑了,她既害怕又迷恋于自己噩梦的神力,此时再怎么跟她讲科学,她也不会采纳。于是我跟她说,
“假定你真有这种能力吧。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啊,你提前告诉我们,我们不就能避免伤害了嘛!”
“对啊!没错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她精神一振,立刻高兴了起来。
“就是嘛,事在人为,又不是说你一做噩梦,事情就不可更改了。”
“那万一改不了呢?”她又紧张起来。
我叹一口气,“不会有这种事的。不要先想这么多好不好。”
“嗯,好吧。”她缓缓地点点头。停顿了一下后,她露出笑容,继续说道,“所以吧,这事我只能跟你说。跟别人说,一定被送去精神病院的。”
呵呵,我笑笑,心想,就你个憋不住话的大嘴巴,到时候谁不知道你那点事啊。
03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非常积极主动地跟大家诉说着自认为的超能力,还以我为鲜活案例来作证明,再加上李小菲一旁的热情解说,“程莉有预言坏事的能力”在公司里很快人尽皆知。
有人不相信,认为纯粹是巧合。有人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还有些人承认这事确实玄乎,推荐起某家亲证香火灵验的寺庙,让她去驱邪。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一旁煽风点火,“会不会是你对某个人积怨已久,所以你的怨恨就替你报仇啦!”
程莉看着我,连忙又摇头,又摆手,说着没有没有,我真没什么怨恨啊。
我无奈地摊手说道,“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啊。人家程莉就算对我有怨恨,要害我就算了,谁会恨到要害自己亲妈呀!”
程莉立马附和,“对啊,我跟我妈妈关系可好了,我们从来不吵架。”她又看向我,“我跟雯雯关系也好的很,她一直都那么照顾我,我对她感激都来不及,绝绝对对也没有怨恨的。”
虽然同事们的话大都不怎么靠谱,但程莉倒是很听话,各个招都尝试了一遍。一边去医院看了精神科,开了些镇定情绪的药,主要是起安眠作用。另外一边,她又去庙里上香,求平安符。不知道是安眠药的作用还是平安符的作用,她的确有一阵不做噩梦了,所以也少了很多无端的担忧。
但好景不长,噩梦又来找她。一做噩梦,她就十分担心会有坏事发生。有些时候还真会。
有一次,她梦见李小菲被辞退。她好心提醒李小菲,让她自己留点心。结果反被李小菲句句没少一个娘字地破口大骂。但最终,李小菲真的被辞退了。
虽然她的噩梦并非都会带来厄运,但渐渐地大家开始有意疏远她,似乎她是个被诅咒的人,甚至她就是厄运本身,避开她就能避开厄运。她对自己的梦也从好奇和着迷变成了不解和忧虑,这使得她的精神状况开始恶化。
04
那天,她一进公司,我就注意到她哭得红肿的眼睛。部门的同事们大多也都注意到了,因为她进来时,仍是抽抽嗒嗒的。但此时已没人再八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已经不愿意再听她的噩梦和被她预言的厄运了。
我走向她的位置,拍拍她的肩膀,问她出什么事了?她看着我,话没说出口,眼泪却如两条清泉似地哗哗流下。过了半晌,她只说出了四个字,“哈哈没了。”
哈哈是她养的宠物狗,一个多月大时就被她养着了,现在已经快一岁了。别人把狗当宠物养,程莉把哈哈当儿子养。哈哈每天两顿饭都喂的很准时。早上6点半她亲自喂饭,溜它,然后再去上班。下午6点半由她男朋友负责喂饭,溜它,因为我们公司离他们住的地方远,没法按时回去,她又非要严格执行这个时间表。
除了哈哈丢失这件事,她还告诉我,她梦见过哈哈被人拐走,虐待致死。她很害怕,吓得谁也没敢告诉,因为她担心一旦说出来,梦就一定会成真了。她只是反复叮咛男朋友这小区的监控是个摆设,溜它时一定要小心,不要任它在那玩。可是哈哈现在还是丢了,而且无论我怎么安慰她,她都认为它一定被人虐待死了。
哈哈的丢失,以及自己噩梦能力的再次证实对她造成严重打击。她开始害怕睡觉,每天都能看到她眼下两个越来越重的黑眼圈,眼球里布满红血丝,好似害了红眼病。她变得更焦躁,更多疑,常常跟人说着自己的噩梦好像又成真了。原来她是有些神经质得可爱,现在她是神经病得可怕。
所以当程莉哭着跟我说吴辉和她分手了时,我并不怎么惊讶。但我还是打电话去问吴辉,问他可不可以道个歉,别跟程莉计较了。
吴辉也正在气头上,跟我抱怨说她真是疯了,她竟然因为梦见我跟别的女人约会而把哈哈弄丢了,就一个劲追问我是不是有小三儿。不管我否认几百遍,她都不信。
“一个梦就把她弄得神神经经的。我不会道歉的。”
程莉没有告诉吴辉的是,在梦里他也是不肯道歉,死不承认,最后和她闹分手。现在这一切进一步证实了她的梦。
05
“喂?嗯,吴辉,这么早什么事啊?”我睡眼惺忪,朦朦胧胧地扫了一眼手机屏幕,5:50。
话筒那边一阵沉默。
“程莉昨晚在家跳楼自杀了。”
又是一阵沉默。
“她会是因为我和她分手自杀的吗?怎么办?我……”那边传来呜咽声。
我没有再听下去,挂断电话。
“汪,汪。”
我拿起手机,再次看向屏幕,6点整。
“哈哈,你真是准时啊,6点就一定得吃饭是吗?”
我抓一把狗粮倒进崭新的小碗里。“今天晚一点溜你吧。”
我坐回床上,裹紧被子,浑身瑟瑟发抖,我感觉到后背汗涔涔的,可我还是冷。我闭上眼睛。
“我梦见自己死了,或者说我梦见自己处于死亡这个状态。我以前以为死了就没有意识了,可是那一刻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一直在下坠,不断下坠,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这是程莉最后一次告诉我的梦。我跟她说,那只是个梦,她却觉得那是不可避免的事实。
我想象的到,她昨晚失眠,辗转反侧,想着自己的厄运,想着自己就像个巫毒娃娃只会带来不幸,不可避免的不幸。于是她打开窗户,看向下面的车水马龙,她觉得头晕目眩,啊,那不就是死亡提前告知过她的坠落感吗?
老实说,这是我没想过的。我只是想给她点教训,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我做错了吗?不,我没有。是她的错。
我们明明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她居然因为李小菲一句“那天看到雯雯和你男朋友太亲密了,看起来不太正常哦”就乱加怀疑,不仅对我冷言冷语,甚至还在公司到处向别人诉苦,并任由李小菲添油加醋地诋毁我。后来她知道自己误会了,哭着向我道歉。
但是,我的厄运没有结束。有些同事仍在我背后议论纷纷,认为我是个有意勾引别人男朋友的坏女人,而她程莉是个善良的被我蒙蔽的傻姑娘,我原本升职的安排也被无期限搁置了,就好像我真干出了什么有辱公司声誉的事。
我并没有伤害她,我只是顺着她的胡思乱想走而已。在她把自己妈妈受伤和梦联系起来后,我便思考着制造巧合的机会。偶然一次午休时,我听到她给吴辉打电话,说了梦到我受伤的事,也说了自己有超能力的可能性。她当时也许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不过看到我第二天的样子后,她的玩笑感快速转变为即将成型的信念感—她真的有超能力。
她一旦相信了自己的超能力,我便试着影响她的梦。我曾隐约向她提起过李小菲和主管暧昧的事。她一向对感情的事情敏感,我料想她会做些这方面的梦。她的确梦到了,而且因为对自己超能力的笃定,她完全忽略了我曾给过的一点点提示。至于举报李小菲是我早就想做的了。
这件事其实只是我恰好猜中的一次,恰好帮她完成的一场梦。我当然也有多次没猜中的时候,只是她并不知道。她顺从地按照我给的心理暗示踏上了不归路。
当我看到同事远离她时,我告诉自己可以停手了。可是害人也是会上瘾的,我选择的了什么时候和罪恶并肩,但阻止不了罪恶自此推着我前行。我想,再最后一次,再整她最后一次。
前一阵我问了吴辉,程莉是否又做噩梦了。他说那倒没有,只是最近怪怪的,突然特别严格要求起狗的安全问题,要求我对狗寸步不离,彻底把我当狗奴才了。由此,我猜测她可能梦到哈哈被人拐走。
拐走哈哈并不难。一是因为哈哈从小不愿意被栓链子,加上它体型非常小,所以程莉就惯着它,只是溜它的时候会格外留神跟着。但吴辉就没那么用心了,他总忍不住偷空玩会手机,只是偶尔看一眼它还在不在。二是因为哈哈跟我非常好,比跟吴辉还熟,所以它一看到我,就轻易地跟着我走了。而吴辉那个马大哈根本不知道我来过。
那是她脆弱神经的最后一击,彻底将她推向无可救药。但我并不知道她会走到这一步,这又怎么能算是我的错呢。
我又一阵打颤。我将被子扯上来,蒙住头,想要睡去。我真的睡着了。
我梦见程莉在下坠,坠入那个黑暗可怖不知其界限的深渊,而我站在窗户旁。她一直迷惑地望着我,好像想问我什么,突然她微笑着向我伸出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