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才九岁。
九月,对于南方来说仍旧还是夏天,课间困乏的我懒懒地趴在桌上,对周围的一切嘈杂都兴趣缺缺,只想睡上一觉。
上课铃响了,我努力地直了直身子,却依旧耷拉着脑袋脑袋,等待老师进来上课。
班上很快安静了下来,我猜大概是老师来了吧,但余光瞥见四周同学似乎又有点和平时不太一样,仿佛对今天的老师很感兴趣似的齐刷刷往前看着——可我依旧不愿抬起头来看看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很快,老师说话了,他说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他的名字是z。
这时我才稍微感兴趣一点,慢慢抬起头,向讲台旁站着的小小的身影看过去。
瘦瘦的,不高,肤色白皙,脸庞清秀,挂着笑容。
就是这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眼,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少年,却让我忽然感到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血液冲向大脑,整个脑袋嗡了一声空白起来,呼吸凝滞一瞬,红晕渐渐爬满脸颊。
我赶紧再将脑袋低下,甚至已经听不清他的自我介绍,满心只想着一件事:糟糕,是一见钟情?我恋爱了?
真是天知道才刚满九岁的我为什么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感觉——是的,我恋爱了,一见钟情,十分确信。
仅仅只是一眼,我紧张了,许久无法平静下来,以至于那堂课讲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以至于下课后眼见着其他同学围过去好奇地对z问东问西我却不敢再向他看一眼。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淡定地面对他,不敢坦然地接近他,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我都会紧张到大脑空白心脏乱跳。
不过,紧张归紧张,虽然确实是情窦初开,虽然确实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心情,但也不妨碍我开始制定靠近他的方法,制定一个让他也喜欢上我的方法——尽管身体不受控制,我思路还是挺清晰的。
首先,我确定我足够活跃、足够优秀,校园内基本就没什么我不去参加的活动,不管是文艺类还是体育类我都能上,正所谓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完全不用担心在学校的时光中他注意不到我。但在校时间是公共的,我属于大家,他也属于大家,就算我能靠近他也会有灯泡们围在旁边,所以我需要把他课外的时间占领下来。
其次,行动不能太直接太露骨,以免被周围杂鱼们揶揄。我暂时还不清楚z的性格是怎样的,万一他是那种被揶揄起哄了就会生气烦躁的人,那我的大胆行动很可能造成负面效果。同时我也不能太隐晦曲折,得适当让周围人清楚我的心思,尤其是那些女孩们——班里女孩们和我关系都还不错,知道我对谁有好感以后八成不会主动参合一脚来跟我抢。
最后,早恋是不对的,是会被老师和家长教育的,我得小心行动,不能惊动大人们。
哎,我也太早熟了,才九岁,心理就已经那么复杂了,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心机还挺深。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不真实。
思路理清楚以后,我就开始了我的行动。
第一步,跟踪。
只有确定了他家住哪我才能掌控主动权,放学回家的路上才能假装“不经意发现”和他“顺路”,从此顺理成章放学一起走。
这一步进行的挺顺利,但花了不少时间——由于他回家路线与我回家的最短路线稍微绕远了20%左右,为了让“顺路一起走”这件事看上去更加自然,我努力地与和他住同一小区的同班女生(当然,这个女生也是我在跟踪他的过程中发现的)结交成了“最好的朋友”。为了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回家,稍微绕个20%的路不是很正常的吗?什么,你也正好这条路回家?那我们一起走呀!
在旁人看来,完全只是我和好朋友一起走,他不过是正好顺路被我们好心带上,以免他一个人回家路上太孤单,只有我在窃喜计划大成功。
至于上学路上的时间我也没有放过。可是,除了实在是住得太近才会相约上学一起走,还没听过其他情况下关系好到上学也要一起走的人。本着低调做事的原则,我选择:蹲点,埋伏,“偶遇”。
提前半小时出门,躲在z上学的必经之路,在拐弯处远远看见他出现后,就开始慢慢起步向前走,等他看到我后追上来。为了避免他察觉我可能在蹲他,我并没有每天都这么干,一周也就蹲那么一两次。
第二步,适当宣示主权。
既不能让人看出我喜欢z喜欢到不行,又不能让人觉得我只把z当普通朋友,这个度还真是不太好把握。还好我有的是耐心,循循善诱,潜移默化,精心引导,总算大功告成。至于我具体都做了些什么那就说来话长了,哈哈哈哈,现在回忆起来,我都想骂自己一声:你个心机婊!
简单来说,孩子们都是有小团体的,三五成群,物以类聚。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男孩子也可能会成为我的敌人(长大后才知道男孩子也是会喜欢男孩子的,如果当年我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估计就不会忽略男生小团体的引导),于是宣示主权这一步主要侧重在女生小团体中进行。
都是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哪会有多少知道情情爱爱的。如果她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那也就不会知道什么是“主权”。所以,我开始偶尔在小团体聊天过程中挑起讨论男生的话题,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将话题慢慢加深。还好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女人,女生小团体在没有我故意引导的情况下也渐渐开始讨论起“你喜欢谁”的话题来。
话题终于进入到询问各自喜欢的对象时,我又小心机了一把,第一时间把提问的方式引导成“你最喜欢谁”,这么一来,讨论的内容多多少少就会变成“第一喜欢谁,第二喜欢谁,第三喜欢谁”,甚至还有了度量单位,是百分之多少的喜欢。前几次的讨论我都着重于让她们都“确信”她们自己是三心二意的,没有对谁全心全意的喜欢,而当她们问起我时,我就回答没有喜欢的。等到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以后,我就假装似乎对z挺有好感,等她们来问我有百分之多少喜欢时,我就假装思考一阵,犹豫一阵,然后回答说:百分之一百的喜欢。
她们谁也比不过我的百分之一百,便自觉主动地将z从她们“喜欢的人”的名单中划了出去。可虽说我是百分之一百喜欢,她们在平常时候却并没有看到我对z有多特殊,也就只当我和她们是一样仅仅是因为被问起那个问题的时候才勉强想出的一个人选罢了,因此这个表态仅止于小团体内流传,没有疯传到人尽皆知。
第三步,稳固关系。
有了“最好的朋友”当缓冲,很多事情做起来就方便多了。我开始经常在周末时去“好朋友”家玩,而因为“正好”z和她住在同一个小区、仅隔两栋楼而已,所以“顺便”也约他一起玩。等到寒暑假时,我更是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
“好朋友”二人组渐渐就变成了三人组。
至今我还记得有一年暑假,我和“好朋友”去z家玩,当时玩的是什么我给忘了,结果变成他俩合伙要制住我,我双拳难敌四手,被他们按在地上咬,左右胳膊上各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疼得我龇牙咧嘴,心里想的却是——他他他他亲我了!
还记得有一年,我为了有更多借口去他家,每次去找他玩以后都问他借一张动画光盘,看完以后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去他家还给他,然后再借一张。还好他家光盘多,支撑了我整整一个漫长的假期。
“单纯”而美好的小学时光就这么愉快地过去了,然后到了初中。
我们三人虽然进了同一所初中,却分到了不同的班级,本来我以为即使没有告白,但接下来因为分班不同而“不可避免”地造成两人独处机会的增多,我们自然能够互通心意,结果证明我还是太天真。
起初确实依旧很美好,依照以往的惯性,我们三人照常相约一起放学回家,路上有说有笑。我也照常隔三差五一大清早去“蹲点”偶遇。等到了周末,就相约一起去散步去公园。
二人独处的时间也确实慢慢增多,我也开始尝试单独约他出来,做什么都好,只要是和他一起就行。
我们开始经常单独约会,走在大街上,走在公园里。
依旧记得十二岁那年夏天,柳树下,我们并肩坐在石凳上,看着眼前的湖水波光粼粼,享受着湿润的微风阵阵轻拂,心情愉悦地谈天说地。
一直以来,想到他我就会高兴,他在身旁我就会紧张到大脑空白,不论过了多久都一样,一如初见。
我们一起拍了大头贴,我送了他亲手织的围巾,我以为这就算默认了交往的事实。
简单而幸福的时光常常让我忍不住去幻想以后我们结婚时如何举行婚礼、蜜月时去哪里旅行、买了房子后如何装修、生了孩子取什么名字。
然而好景不长,他开始常常提起同班的女生,然后渐渐不再与我放学同行,假期时也时常拒绝我的邀约。
我感觉事情似乎有点不对,我可能被人挖了墙角。
他好像开始躲着我了。
我们都是骑自行车上学,原先我们为了放学时不错过彼此,特地约好了一个地点停车,谁先下课就在那里等着,可他最近已经不将车停在那里了;早晨的定点蹲人也蹲不到了,仿佛他已经知道了我会在那里等他,特地换了其他线路。
我当即写下一张小纸条,内容已经记不得了,大致就是表达“你最近怎感觉在疏远我,再不哄哄我,我们就绝交”的意思。
由于已经很难再蹲到他,而我又放不下尊严去他班级门口堵他,只好把纸条交给他如今的一个朋友代为转交。
交出纸条的几天后,我路上偶遇他。
我问:我给你的纸条,你看了吗?
他答:看了。
我问:然后呢?
他答: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疏远我?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也就是说,他没来哄我,我依言绝交。
我喜欢这个人,很喜欢,十分喜欢,可这份喜欢无法让我放下尊严低到尘埃里,我做不出腆着脸去他班级门口蹲他的事来,也做不出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依旧向以往一样哪怕约他不出也时常邀约。我就按我纸条中写的一样,真的绝交了。从此以后,拒绝和他身处同一格画面内;只要是知道了他要去的地方,就绝对不去,以免见面;即使路遇照面,也当做没有看见;曾经他送给我的礼物、一起拍的照片,我也一股脑全烧了。
往后的日子里,虽然也时常能看到他,初三再一次分班后我们更是分到了隔壁班,高中也是,可就因着心里堵了一口气,我就真的再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哪怕每次见到他时仍旧像当初第一眼时那样心跳到大脑空白。
谁也没有说开始、谁也没有说结束、从始至终连手都没有牵过的一段恋情,就如此落幕了。
可自从十三岁那年递出那张纸条后,我就一直耿耿于怀,为什么他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也就是因为没有等到一个答案,他就这么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也一直不敢再和他说话。
直到大学毕业以后,我终于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把他约了出来,把当年没有说出口的告白、当初对他的心思坦坦荡荡全都说了出来,也问出了一直梗在心中的那个问题:当初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那时,我知道,不论他回答我什么,在我心中,我和他之间的这段感情,终将在他开口时画下真正的句点。
当然,我得到的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答案:当时我还小,不懂。
哪怕是隔了这么多年的时光,在他把答案说出口之前,面对他时,我依旧如初见时一般心如鹿撞、紧张不已,但得到答案以后,哪怕那答案是意料之中、哪怕那答案让我嗤之以鼻,但只是因为是他亲口说的、我亲耳听的,就让我感觉自己终于释怀了,可以把“我喜欢他”改为“我喜欢过他”。
那么处心积虑地喜欢一个人,从此终于可以告一段落。